文|千始
刚毕业的时候,我漂在省城,一直找不到工作,入冬时去了一家直销公司。
公司的产品有两种,一种美体裤卖一百九十八元,一种腰封卖四十九元,远红外材料,保暖,塑身,减肥。卖一条裤子我们提三十元,一个腰封我们提十元。
经过简单的培训,我们一群年轻人就雄心满志地上岗了。
我是新人,公司安排了师傅带我,是个女生,却有个男生一样的名字孟朝辉。师傅短头发,眼睛很大,人又瘦又小。她穿了一双高跟鞋,因为太瘦了,她整个人撑不起她的鞋,鞋一直在追赶风一样的她。虽然她是我师傅,其实她也只比我大几个月。她不让我叫她师傅,要我叫她朝辉。
朝辉待我极好。她不像别的师傅,总是占徒弟便宜,揩徒弟的油。我们白天出去推销,自己在外面吃,晚上都是大伙一起去饭店吃,一餐十元,一桌十个人,五六个菜,风卷残云,一会就光,每次吃饭大伙都像打仗似的,却只能吃五六分饱,心疼一下那些男生们。
每次我要抢着给朝辉拿钱,她总是不让,而且她还经常给我拿餐费。
我还记得,我第一次跟朝辉出去推销产品,是在一个大学寝室里,那时外面天已经黑了。朝辉给她们说了一通,她最后说了一句:“给父母买一个回去,特别实用。”
那个大学是全国招生,有不少外省学生,一年只有春节才能回家一次。也许是思乡心切,那些女孩想起自己远方的父母,其中有一个率先掏钱买了腰封,其他女孩看她买了,也纷纷要买,一时应接不暇。朝辉带的几个腰封全光了,还不够卖。
朝辉推了傻呆呆站在一边的我一把:“楚楚。”对我使了一个眼色。
我这才反应过来,把我带的几个腰封拿给她们。
从寝室出来,我们俩心情特别好,吹过的风都暖暖的。朝辉说:“楚楚,今天这几个腰封就是你卖的。恭喜你第一天成单。”
我赶紧推辞:“朝辉,这不行。”我是真心实意地不敢居功,毕竟牵扯到提成。
朝辉生气地说:“你别跟我争,你要是当我是你姐,你就听我的。”我争不过她,只得依了她。
这就是朝辉,她有一颗金子一般无私的心。在别的师傅和徒弟之间,常发生为了争业绩起龌龊的事,在朝辉这从来没有过。她是我真正意义上的领路人。
朝辉在工作上雷厉风行,感情上却有一些糊涂。
公司里有男有女,又都是二十多岁,常在一起出差,朝夕相处,难免互生好感。有一个家在省城的男生叫郭可宇的跟朝辉不知怎么就好上了。同事背地里议论郭可宇配不上朝辉,说他说话就像他的人一样,总是不直溜。
可是朝辉对他死心塌地。郭可宇送给朝辉一支口红,朝辉像得了宝贝似的,每天睡觉前都要躺在背窝里看上老半天。那是一个女孩对爱情最初的全部憧憬。
休息的时候,别人都在一起聊天,打扑克、磕瓜子,朝辉不是跟郭可宇在一起腻歪,就是给郭可宇洗厚棉衣。冬天水凉,朝辉的手冻得通红。我看着都心疼,朝辉却只是傻笑。
那年冬天下第一场雪的时候,朝辉与郭可宇却分手了。我曾经嘴贱地问过朝辉一次,什么原因,朝辉什么也没说,只是背过去擦眼睛。我记得那年第一场雪下得特别大,有一尺厚,它埋葬了朝辉那一段昙花一现的爱情。
我业务逐渐上手,虽然不至于垫底,但也从没冲进前十。公司里卧虎藏龙,如果销售是个江湖,金燕就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
金燕是个退伍女兵,年纪跟我们差不多,看上去却很成熟。人长得漂亮,又高又大,说话嗓门特别亮。
高手神龙见首不见尾,总是独来独往。我们每次出去推销,都是按公司要求,三两人一起,彼此有个照应。金燕却自己独自闯了那家著名的国企总公司。
高手出手不凡。没想到,金燕直接卖出去二百五十套,裤子加腰封,光是提成,就有一万元。什么概念呢?那一年,我有个同学在建行工作,月工资三百元。金燕把我们分公司不知囤了多久的存货一下子全卖光了,分公司只得紧急从总公司往这边调货。
金燕看上去特别淡定。她指引着我们一行十来个人,又去那家总公司下面的分厂推销。结果我们集体打零。
这就是金燕的销售传奇。他们背地里研究她是怎么把货给卖掉的。听说,是金燕拿下了总公司的工会主席,那个工会主席当过兵,与金燕一见如故。
也有人说,金燕说那个工会主席是个老男人,他摸了金燕的手,是金燕自己说的:“真脏。”她用香皂洗了十多遍手,差点把手洗秃噜皮。
真真假假,无人知晓。金燕还是金燕,她创造的那个辉煌的记录,一直到我离开公司,都没人打破。
金燕在公司呆得时间不算太长,她是空降到公司的,走的时候也是突然就消失不见的。但是江湖上却一直有她的传说。有些人只能当神,因为别人望尘莫及。
有人也许会好奇我们平时都到什么地方推销?有人的地方,就有我们。居民楼,那时候民风淳朴,你敲门,真的有人给你开门,而且没有变态大叔。学校,医院,店铺,大市场,商场,奇怪的是,人们总有耐心听完我们的推销,然后礼貌地回一句,不要。世间美好常存。
然而,凡事总有意外。在那个著名的毛皮大市场里,我阴沟里翻了船。
我们一连三天去那家大市场扫铺,每天都不走空。到第三天我去的时候,店铺里有漂亮的女生直接招呼我:“小妹儿,你往前走四家,那家有人要买你们的减肥裤。”
我跟她道谢,心里乐开了花,没想到今天旗开得胜,正一门心思地找那个准客户,一个穿制服的保安从天而降,拦住了我,我当时慌了神。
那个保安一把拽住我的包,恶狠狠地说:“盯你们好几天,终于逮住你了。东西给我。”
我死死抱住包,不肯撒手。那个凶神恶煞的保安一把把包夺过去,拿了就走。
我跟上去,苦苦哀求:“大哥,你还给我吧。我还是个学生。”
那个保安摆着一张臭扑克牌脸,置若罔闻,只顾向前走。我绝望地停住脚步。
当时我真的很想哭,那些货将近一千元呢,我哪赔得起?可是我知道,哭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眼泪是最无用的。
我找到朝辉,她知道我的货被保安没收了,也替我着急。其他人也说,还有几个人也让保安把货没收了去。大家凑在一起,一筹莫展。
人总是身处逆境时才知道自己有多大潜力。在这个时候,我反而冷静下来。
我跟他们说:“都别杵在这了。你们别耽误卖货,别管我。”劝走了大伙。
然后,我就直奔着总经理办公室去。其实当时并没有人告诉我应该怎么解决这件事情,我也不知道我怎么想到找总经理。也许,人的成长只是一瞬间,一件事促成的。
我靠着直觉加打听找到总经理办公室,当我敲开门走进去时,见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威严地坐在老板桌前,穿戴不俗。这时的我,抛弃了一切的胆怯,不,应该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总经理你好,我是一名在校大学生,寒假在市场做社会实践。你们的保安尽职守责,他们以为我是推销的,把我的货没收了。”
说完了我直视着他。他看了我零点一秒,打了一个电话。放下电话,他对我说:“你找保安去拿吧。”整个过程他脸没有一丝表情。
“谢谢你,总经理。”我对他鞠了一躬,心怀感激地退了出来。
我又找到保安室,那个没收我货的保安看到我,好好地打量我一番:“行啊,小丫头,找到我们总经理那了。真没看出来,你还挺厉害的。下次别来了啊。”
我看着他,拿了我自己的包,逃命似地跑了出来。
另外那几个人听了我的成功经验,照葫芦画瓢,也都拿回了自己的产品。
现在想来,我当时跟总经理说的话漏洞百出,他未必听不出来。只是他用他的善意,包容了我的谎言,保存了我对这个社会的善意,让我不至于那么绝望。
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我们,见惯了那些欺下媚上的嘴脸,而那些位高权重的人,却往往更好说话,也许并不仅仅因为他们懂得别人的不易,而是因为他们有更重要的事做,不值得在一件小事上浪费时间与精力。
还有更惊奇的事。有一次傍晚时候,我们在一个地方,七拐八拐的,不知道怎么就拐进了一个女生宿舍。一个很大的屋子,上下铺床,里面全是一些二十岁左右漂亮的女生,有二三十个之多。屋里生了炉子,刚洗完的衣服还在滴水,屋子里潮气很大。虽然是冬天,她们却穿得很少,很暴露。
我们照例开始推销产品,大部分的人表情冷漠,有几个有兴趣的女孩子开始询问,我们边介绍,边拿出产品给她们看。
就在这时,旁边有一个漂亮的长发女孩开始哭,开始还是小声抽泣,到后来,放声大哭。一个剔着平头,脖子上戴着大金链子的人坐在她旁边不停地安慰她,女孩子却越哭越伤心。
“X你妈的,你们赶紧给我滚出去!谁让你们进来的?赶紧滚。”那个男人突然冲我们开骂。
我们一行人面面相觑,十分尴尬,场面一时僵住了,屋子里只剩那个女孩的哭声。不知是谁小声说了句,我们出去吧。
我们利落地收拾了产品,落荒而逃。从加入公司起,我一直被教导对待顾客要像对上帝一样,上帝发了火,我还是第一次遇到。
等我们出来,看到外面的人间,大家都舒了一口气。
金燕拍了拍手,嫌弃地说:“真脏,回去好好洗洗。”
见我们还是一副迷惑不解的样子,她表情神秘,夸张地说:“一屋子公主。”
原来如此。这个世上,谁比谁更可怜,谁又比谁更高贵。
那个冬天雪下得特别多。我得了一场重感冒,严重的时候,连话都说不出来,后来很长时间,说话嗓子哑得特别厉害,我却一直坚持在外面跑,一天也没休息。
等我嗓子好得差不多的时候,快过春节了,我们出差的工作也暂告一段落,我们终于回到省城。
那几天晚上,我在自己的出租屋里,整宿整宿睡不好觉。我觉得做了几个月直销,我的思维走进了一个怪圈,怎么跟人接触,怎么说话,怎么回答,怎么解决,都是按着既定的套路,我没有了自己的思想。
我突然感到十分恐惧,这不是我,再这样下去,我就要废了。
放假前公司组织了一次大联欢,我们又唱又跳又吃又闹,玩了一天加半宿。半夜的时候,我们开始发工资,我领到八百二十元钱,另外还有三百元扣在公司,这些就是我近三个月抛去费用,我全部的收入。
曲终人散,人一个个都离开了。我找到出纳,跟她说我家中有事,我要把工资全部拿走,过完年我肯定还会回来,抱着一副不给钱不走人的态度。出纳请示了老板,我拿到了最后那三百元。然后我也离开了。
过完年,我回到省城,在一家书店上班,日子过得很安稳。
之前的同事李子剑联系我,我们因为很长时间一起搭伙推销,彼此很熟悉。他说:“我也从公司出来了。公司被举报,让工商局封了,我们卖的裤子和腰封是三无产品。”
原来是这样。
他接着说:“没想到老板靠着这个三无产品,在海南买了大别墅,暴利!他跑得倒挺快的,没抓着人。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我问他:“你有什么打算?”
他说:“我战友开了一家饭店,让我过去帮忙。”
我说:“那挺好的。”
晚上,我请他吃了老四季面条和鸡架,我们一起回忆了公司的人和事。
夜深了,我帮他找了一家旅店,主动交了一百元钱,房费五十元,另外五十元是押金。我们道别。
第二天早上,我拿着豆浆油条,去旅店找他。老板很气愤地说:“退房了,昨天你走了之后就退了,房费押金全都退了。什么人哪!”
我走出去,喝了一口豆浆。阳光刺眼,年前的雪已经开始融化,不冷的冬天也终于要过去。
春天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