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纪念贝多芬诞辰250周年时，我们在纪念什么？

波恩的贝多芬雕像

2019年10月的时候，谁也不会想到再过几个月这个世界会发生什么，所以，面对上海交响乐团2019—2020年音乐季的节目单，我精挑细选。我挑选了钢琴家莱昂斯卡娅演绎勃拉姆斯第一钢琴协奏曲、钢琴家邓泰山演绎肖邦钢琴协奏曲、小提琴家约书亚·贝尔演绎《梁祝》和布鲁赫《第一小提琴协奏曲》等数场音乐会，当然，我也买下了这个音乐季中所有跟贝多芬相关的音乐会的票子——2020年，贝多芬诞辰250周年。

众所周知的原因，春节过后上海交响乐团通知我们，可以线上退票了。一直等到最后时刻，我才拿起手机办理退票手续，因为，我始终抱着幻想：演出开始前，阴霾会散尽，音乐会又重启了。

幻想没有变成现实。办理退票的时候，每一次在手机上按下确认键，我右手的食指都会不听使唤地哆嗦一下，有时，眼里还会有泪。

伊丽莎白·莱昂斯卡娅演奏勃拉姆斯《d小调第一钢琴协奏曲》那场音乐会的上半场，是小提琴家米歇尔·金暖场的西贝柳斯《d小调小提琴协奏曲》。说是给莱昂斯卡娅暖场，金先生却要站在舞台上演奏近48分钟小提琴！47分钟31秒，是芬兰作曲家西贝柳斯《d小调小提琴协奏曲》的长度，但是，长度绝不是乐迷们为此曲不能跻身世界四大小提琴协奏曲行列而扼腕的原因，《芬兰颂》、第一第二两部交响曲以及那些室内乐，西贝柳斯的哪一部作品不是激情澎湃、意蕴深远？所以，听一场西贝柳斯作品的现场音乐会，特别是听一次对乐迷来说非常重要的《d小调小提琴协奏曲》的现场音乐会，我已经盼了许久，现在，音乐会取消了，我能不失望吗？

芬兰赫尔辛基的西贝柳斯公园里的雕像

那么，邓泰山演绎肖邦钢琴协奏曲那一场音乐会被取消，我就不至于那么难过？哪能呢！虽然，言及肖邦我们首先想到的是他的《夜曲》、《玛祖卡》、《波罗乃兹》和《前奏曲》，但是，这位钢琴诗人的钢琴协奏曲也写得宛若天籁之声。不是没听过肖邦的钢琴协奏曲，还到现场听过陈萨的演绎。邓泰山是一位越南裔钢琴家，1980年获得第10届华沙肖邦国际钢琴大赛第一名。通过乐评人焦元溥的访谈，我们知道生于1958年的邓泰山学琴之路异常艰难，更读到了与花甲之年的钢琴家那炉火纯青的技艺相得益彰的，是他静水流深的心态。英年早逝的肖邦，作品往往以情感丰沛、激越感人著称，那么，由沉静的邓泰山来演奏激昂时的肖邦所写的作品，会是什么况味？太令人期待了。但，音乐会被取消了。

相比之下，约书亚·贝尔那场音乐会的曲目，最稀松平常了。先不说《梁祝》，布鲁赫的《g小调第一小提琴协奏曲》就是一部二流作品，可我，就是听不厌这部线条如被阳光宠爱的柳丝一样甜美的小提琴协奏曲，再说，这一次担纲独奏的是当今世界上古典音乐园地里的小提琴王子，所以，音乐会被取消让我好不沮丧。

同时被取消的好几场以贝多芬为主角的音乐会中，我最在乎的，是《斯蒂芬·霍夫演绎贝多芬协奏曲》和《因多扬演绎贝多芬》等。

斯蒂芬·霍夫，60后英国钢琴家，这样的年龄演奏贝多芬得第三、第四钢琴协奏曲，别提有多正当时了。当然，我可以将退还的票款换成他的唱片。唱片的音响效果也许能修饰得无懈可击，可是有瑕疵的现场更有温度，这就是我们拥有一定数量唱片后依然乐此不疲地奔走在去音乐厅路上的原因。至于指挥家多明戈·因多扬与钢琴家安德烈亚斯·黑夫利格尔合作的音乐会，虽然曲目又是贝多芬第四钢琴协奏曲——贝多芬的作品，谁敢说我已经听过了？

正因为此，音乐家们铁了心地要在贝多芬诞辰250周年的2020年，让贝多芬的音乐无时不刻地飘扬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既然乐迷不能走进音乐厅听音乐会了，音乐家们就将在空无一人的音乐厅里举行的音乐会视频，以最快速度上传至互联网——2020年6月4日，荷兰阿姆斯特丹皇家音乐厅管弦乐团在指挥家古斯塔夫·吉美诺率领下，刚以贝多芬第七交响曲开启了疫情后欧洲第一场交响音乐会，两天以后我就在"古典音乐"公众号上看到了视频。享受着这场画面和声音俱佳的线上音乐会时我以为那只是偶然，没有想到，2天以后我又看到了巴伦博伊姆指挥维也纳爱乐演奏贝多芬第五交响曲的视频。巴伦博伊姆是戴着口罩走上指挥台的，与首席的握手仪式也改成了肘部相碰，这些疫情印迹反而传递给乐迷一个信息：音乐家们用贝五向250岁的贝多芬致敬外，也在用《命运交响曲》昭示我们，在疫情面前人类一定会像贝多芬那样，不屈服。

巴伦博伊姆率领维也纳爱乐演奏的贝五仿佛冲锋号，那以后，一场一场交响音乐会在欧洲各大音乐厅举行。通过视频欣赏现场或没有乐迷或只有一两百人的音乐会，我复杂的情绪中最强烈的，就悲欣交集。看着俄罗斯钢琴家伊戈尔·列维特独自一人坐在柏林爱乐音乐厅偌大的舞台中央，听着他弹奏的贝多芬晚期钢琴奏鸣曲响彻在乐迷寥寥的柏林爱乐音乐厅里，联想到往年柏林爱乐音乐厅的音乐会入场券总是一票难求，我们不得不感佩，200年前总是开风气之先的贝多芬，已经替我们准备好了能帮助我们纾解眼下所遇困境的音乐作品。

贝多芬钢琴奏鸣曲曲谱

从1817年开始，贝多芬的创作进入到第三阶段。社会的混沌、家庭生活带给他的不快以及生活困顿、健康不佳，特别是耳朵完全听不见等等让贝多芬无比沮丧的因素扭结在了一起，让愤怒的贝多芬变得沉着宁静起来。这位因耳聋而摆脱了社交恐惧的作曲家，沉思默想后决定用音乐回答周遭的嘈杂，于是，这个时期贝多芬的作品，不再是热烈的倾诉，代之以的，是安详的娓娓道来，他的音乐语言更加凝练、更加抽象。这一时期的室内乐代表作，是4首弦乐四重奏和5首钢琴奏鸣曲，伊戈尔·列维特在音乐会上演奏的作品第30、第31和第32等3首作品，是贝多芬的最后3首钢琴奏鸣曲，它们尤其能让我们感受到贝圣在完全失聪的情况下不再与周围的人和事纠缠又坚决不妥协的心态。而伊戈尔·列维特在空寂的音乐厅里独自面对钢琴的画面暗示给我们的孤独感，让我深切地体悟到，这是致敬乐圣贝多芬的最佳方式。

伊戈尔·列维特录制的贝多芬钢琴奏鸣曲全集，荣获了2020年度"留声机奖"中的器乐奖。一年一度古典音乐领域最重要的行业权威奖项揭晓之际，上海的音乐会开始慢慢重启。2020年7月23日我去听了一场低男中音歌唱家沈洋领衔的题为《远方的贝多芬》的音乐会；8月24日是上海交响乐团2020—2021年演出季的开幕演出，在这场音乐会上，我听到了小提琴演奏家宁峰与指挥家余隆合作的贝多芬《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11月9日，我去上海音乐厅听了一场陈萨担任钢琴独奏的《奏鸣贝多芬》……

听完陈萨演绎的《奏鸣贝多芬》，我以为我庆祝贝多芬诞生250年的音乐狂欢已经画上了句号，谁曾想，我最喜欢的上海人民广播电台"经典947"频道为乐迷们准备了一份大礼——2020年12月16日贝多芬250岁生日那一天，"经典947"推出了一档直播节目，《贝多芬在中国——纪念贝多芬诞辰250周年16小时马拉松音乐会》。为了在这16个小时里与贝多芬时时刻刻在一起，我取消了那天所有必须外出的活动，守在收音机旁听王健、宁峰、沈洋、上海四重奏、张昊辰、张亮等等音乐家们讲贝多芬的故事。

这是一档将贝多芬在中国的足迹一一钩沉的节目，内容全面又丰富。16小时的节目，最让我受益的，是早上8点到下午4点这8个小时的内容。这8个小时，让我第一次系统了解到了贝多芬从波恩到维也纳的创作之旅，也让我条分缕析地把握了贝多芬的作品目录。这一纵一横关于贝多芬的认知对我今后欣赏音乐作品会带来什么样的帮助？怎么描述都不为过。

下午4点以后的《贝多芬在中国——纪念贝多芬诞辰250周年16小时马拉松音乐会》，"经典947"为我们请来了为数众多的演奏家们现场演奏贝多芬作品。这些演奏家呈现给我们的演绎，有的非常中规中矩，如《春天奏鸣曲》、《热情奏鸣曲》、《大公三重奏》，等等；有的则旁逸斜出，要么用吉他替代钢琴尝试贝多芬的钢琴作品，要么让《月光奏鸣曲》爵士起来……8个小时里，音乐家们用他们的奇思妙想不断打碎我脑子里关于贝多芬的固有模式，这恐怕也是纪念贝多芬诞生250周年的意义：贝多芬的作品库是一个开放的体系。这一启示让我马不停蹄地订购了接下来将在上海舞台上推出的贝多芬作品音乐会的票子，它们是《贝多芬的七重奏》、《贝多芬钢琴协奏曲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