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l 寒山

(一)

当我从娘胎里挣脱出来时,我可以明显地感觉到我娘亲司马芙蓉嘴角的笑意。也是那抹笑意,令我忘记了用哭来证明自己的“降临”,以至于一个厚重的大巴掌狠狠地拍向了我鲜白红嫩的屁股。据说,当晚我哭得很响亮,而那晚也刚好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恢复香港主权的不眠之夜。新中国外交上的胜利,改革开放的成果……

在我之前,司马芙蓉就曾生育过一女,也就是我的大姐古月河。她是我母亲在忍受了长达六年被村子嚼舌头后产下的第一胎。此后,司马芙蓉先先后后不可收拾似地流了八次胎,不为别的,只为为我老古家诞下一个男丁。至于为什么会有我这个像中彩票般神奇的出生,一切还得从一年前司马芙蓉去观音庙上香开始说起。

那天,司马芙蓉按照旧例准备到求子观音前抽签,没想到当天迎取文曲星的盛会却被她给撞上了个正着。只见一个头戴着五颜六色的毛绒小球,身穿大红衣服的身材矮小的老妇冲了进来,在对佛像行跪拜礼后便开始煞有其事地走观步,洒露水,荷红包……待那位仙姑做完了一系列动作后,司马芙蓉早已等得不耐烦

——看着那阵势,恐怕今日是难以求到签!

不一会儿,这位名叫何姑的老妇突然停止了手上的东西,在念咕一大堆咒语后,喝了一大口放在观音娘娘脚底的水,清了清嗓子:“各位有缘人,今日文曲星下凡,来我们观音送子庙送德布缘,诚心人功德无上——”说着,那双毒辣的丹凤眼环视着周围的妇女,一眼便相中了穿得最好的司马芙蓉,然后一声唱喏道“古家少奶奶功德无量——”,顺势将那张涂着厚厚一层胭脂白粉的老脸和被红纸包裹着的大功德箱推到了司马芙蓉的眼前。

庙里的德讼可不能拒接,不然是不吉利的。幸好司马芙蓉也不是什么没见过大场面的人,出身是有名的司马家,又是当地大户古家的媳妇。这种小招,又怎么能使她惊慌。不怕花钱,就怕没效果!再三思量,司马芙蓉还是决定抱着赌一把的思想,一狠心把随身手上戴的那个价值不菲的翡翠玉镯子扔进了功德箱,然后微笑着,转身对众人稍稍欠了欠身,回到堂前,走向仙姑启唇:“仙姑,你这会儿该替我把诚意好好念叨念叨给观音娘娘听了吧!”

“该、该,老奴这就开始!”何姑自然也看出了司马芙蓉出手的翡翠价值斐然,一颗心被刚才玉镯子“哐啷”一声进去铁箱子的碰撞搞得心不在焉。稍稍镇静,注意到自己的失态,仙姑急忙遣散了围观的人群,疏通一条近道给司马芙蓉,然后拉长音唱道开始了她的诚讼。

我也是后来听司马芙蓉与别人闲聊时说起,当时她就对那个刚被油漆刷新过的文曲星塑像特别有感觉,有种让她重新回到了母亲胎中的舒服,又像有人轻轻地抚摸着自己的肚子,要让自己的肚子里种下一种信念,可以生出男胎的信念。日后,更是频频梦到!

不得不说,司马芙蓉的信念很强大,夸张到我在肚子里都经常梦到有一个人指使着我要发育变成男孩,一个聪明的男孩,一个被文曲星照顾的男孩。

话说司马芙蓉自那天从观音庙回来后便变得深居不露,平常除了吃饭走出房间,其他时间都在房里折腾一些手艺活。当然,这些后来自然都用在了我的身上。家里那些对司马芙蓉生了一个女儿很不满的老人们,则是整天没个好脸色地对着人或者畜生瞎骂道。若非有我的父亲,也就是古天宝在中间制约着平衡,一场家族之战自然不可避免。

所幸,一个多月后,司马芙蓉传出了怀孕的消息,并且,成功诞生了我!古新民,小名富贵。

(二)

我在一个意识模糊的日子回到古家大宅,备受父老乡亲的瞩目。当然,其中最望眼欲穿的莫过于这古家最大的家长——古康,我的爷爷。据说,我第一天回家那天,这位极度兴奋的老头子愣是邀请附近的亲戚们到家里一起办了一场盛大的家宴,还去乡里最大的金铺给我打了把大金锁,给我包了一个大红包。

但这些都只是据说,金锁红包什么的,我自懂事以来还真没有见过,或许早就被司马芙蓉偷偷当了换了钱,又或许这只是一些人的夸大之词——毕竟,在农村这片神奇的土地上,发生什么、听说什么都不过分!荒诞,是连在土里的根,生在人心最深处的位置。

我一天一天的长大,古家的大家气派却在一天天地衰老而去。1997年,香港回归,但在这个乡里,我的诞生却比这有意义得多:国家大事上不了饭桌,但添丁生娃这类的八卦,总能萦绕四村八乡。土改之后,各家被饿死的现象逐渐消失,我家老宅子对出的那块墙上也在一夜之间多了好些充满新时代气息的白油漆标语。比如,正对着我家大门的就是“生男生女都一样,女孩也是传家宝”。至于其他的变化,难见一二,全然随着我们家的大宅在这片土地上静静地、顽强地扎根着。

我的成长,在古家承包的一大片果园里度过,这也是古家的命脉,发家根本。我爷爷有着他自己的傲气,因为其是吃膏粱长大的,一身高贵神奇地躲过了那个以阶级为纲的年代。但不可否认的是,这种血脉对我的性格培养产生了极大的影响。古老爷子瞧不起任何人,整天除了抽烟就是抽烟,唯一能让他提起兴趣的或许也就只有我,他的大孙子——古新民。

我没见过这个宅子的女主人赵氏,她可没有古康老爷子的福气,没等到孙子的出世便在一年前咽气了。听外人们说,赵氏早死的原因是嗜酒过度,身体不堪暴毙的。至于真相如何,我不敢问,只是默默地跟着大人们每年清明去探一份矮矮的坟,去敬上那年最好的酒水。

我一个人有点腐昧地在古家老宅孤独成长,这个屋庭每年春天都会有几只可爱的小燕子回来,又飞走。它们去了哪里,我无从考证,但它们来停留的地方,一直都是我房间里的横梁。古康的身躯日益显瘦,脸上不近生人的表情也开始变得柔和——好像被每天晚上七点半村子里宣传共产主义的锣鼓声削弱了气势一样,整天吸着闷烟。

再说回我的母亲司马芙蓉,自从生了我之后,仿佛一夜之间变得有了底气。父亲古天宝常年忙于照顾果园外出,古康那边又有我牵扯着,所以古家第一把手的位置自然也成了她的囊中之物。而这第一步,便是把我那自出生就被嫌弃寄放在别人家的,她的女儿,我的姐姐要回来了。

(三)

那年我五岁,古康六十八岁,司马芙蓉四十。在某个酝酿已久的日子,穿戴端正的司马芙蓉一改往常温顺的性格,大步流星地走出了房间。那时,我正在古康老爷子的膝盖上坐着听他讲我祖父的威武历史。我依稀记得,他打那年起便对我古家以前的那种辉煌历史开始烦躁不已,整天念念叨叨的就是他做的那些关于社会改革剥夺了他一切的噩梦。他什么都没有了,连那段在脑海里的记忆都要被抢去了。他争不过了,他老了,儿子不在身边,就剩孙子养老,可靠了!

说着正兴奋,他喜上眉梢地用那有点枯黄的手狠狠抓了几下我的头发。我狠狠地抬头,对上他那阴深微怒的眼睛,头不禁又呆了下去。“记住了吗,小兔崽子?做人不能忘恩负义,不要学你那手段诡异的娘亲!”好像谁戳到了他的痛处似的,他猛地把我从膝盖处放下,直直地站起来,看着面朝大厅苑的窗子,又看看我,嘀咕了一声:“怎么今早上这么安静呢!”

正说着,身穿着碎花小套装的司马芙蓉不吱言语地从侧门走了过来,手里捧着一个大木盆,里面装着清水,还有一条蓝色的毛巾,一堆洗漱用具。只见司马芙蓉娴熟地给自己梳了一个干干净净的晨装,那随着心情变好的皮肤在阳光下还真像池塘里刚洗过的芙蓉一般。她坐在大门口正对内的空地上,离古老爷子的窗户就两三步。她豪迈地把木盆里的水往大门口往外泼去,她嘴里一边大声地念着“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泼出去的水啊,收不回来……”

她的声音就像是整座大宅子里的金鸣晨钟,颤了门口两棵盆栽,也抖了古老爷子的窗户。

“够了,司马芙蓉!要接你女儿回来就赶紧滚去,少在老子门前瞎哄哄……”古老爷子大力地把窗户关上,又坐上刚才的椅子抖着两撇白胡子沉默地闭上了眼。过了好一会儿,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睁开那双深潭眼,看到我还在凳子边一动不动,有点厌倦地挥手道:“过来!”

我什么都不敢说,好像习惯了和他的沉默。我走过去,看着他的右手伸进口袋里摸索些东西,竟然掏出了两块小小的玉石:上面都刻着一个温婉的观音像。

他有点不在乎地把两块都塞到我手里:“一块给你姐姐。”说着便闭上那双仿佛看透了世间纷纷扰扰的眼。我更看不透他了。见他不再理会,我急忙抓着手里的东西跑出了他的房间,顺手扣上了那有些年头的锁,心里莫名地揣着一些冲动,仿佛有根苗儿拨撩着整个身子,痒痒的。

一路小跑。我回到了司马芙蓉的大房,看着她已经换了一套要外出的衣服。“蓉姨,你要出去吗?”我踏着快步走去她怀里撒着娇,刚才的骚动马上得到了莫名的心安。

司马芙蓉在我周岁的时候带我去大帝庙求了枚人生签,一个高瘦的和尚接过那枚下下签时,倒是显得一脸平淡如常,却不是司马芙蓉为此急出了多少冷汗。他用手摩擦着签文,又斜看了几眼我的模样,用那个常年被黄纸熏得发黄的手指捏了捏我的手心,然后对司马芙蓉说道:“这儿童被你家宅的风水所害,未来坎坷难挨,难养啊,你还是考虑——”就在那和尚刚要吐出些不好的词语时,司马芙蓉心头处也是神奇般地感受到了一阵钻痛,早年被我折腾的脸色顿时变得更青白。

这场祸事最终还是被我那苦苦哀求的娘亲给挡了下来。在一场浩浩荡荡的法事之后,我便成了这家里的一个“客人”,不能直接喊“爹”“娘”,以隔绝这家里的宅气,面对司马芙蓉和古天宝只能用“蓉姨”、“宝叔”的代称。

我也不知道司马芙蓉是不是怕我多想似的,从小就告诉了我这些。甚至,因为怕我不接受,在刚开始的时期里,她绝口没有提过大姐古月河的事情,而一切的爱全部都倾注到了我身上。

“富贵呀,再过几天就是你五岁的生日了,蓉姨去把姐姐接回来,陪你买蛋糕,过生日好不好啊?”司马芙蓉一脸溺爱地抚摸着我的发根,仿佛能透过未来的眼珠子给了我一种柔和的刚强和安全感。我好像听懂了似地点了点头,脑子里却是想着生日蛋糕的口味和古康给的两块玉石。“给——”我伸伸手,把刚才那两块玉摊在她眼前。她惊喜万分,拿起来玩弄着问道:“是爷爷给富贵的吗?”看来,她是想到了些什么。

我一边玩弄着那好看的玉石儿,一边又说道:“阿公说给一块姐姐!”好像有点害羞似的,我再一次躲进了司马芙蓉的怀里。不得不说,司马芙蓉身上那种淡淡的香味一直让我记忆犹新,以至于长大后我一直对茉莉花的淡雅情有独钟。

我没有见过古月河,不是不想,而是每次司马芙蓉或者古天宝想要带我过去的时候,都会被那时风头正盛的老爷子阻挠。加上那缠绕古家上下的命运说,倒是让我的孤独成了一个个亲切的幻想。

我缓缓地回放着司马芙蓉和古天宝的模样,企图在脑海里拼凑出一个姐姐的样子。就这样子想着,竟在那淡淡的茉莉花香中进入了梦乡。司马芙蓉也没想过今天的我会这么准时的午睡,有点无奈地捏了捏我的小脸,收拾点东西就又跨出了大门。

其实,姐姐古月河的寄放人家就在我们村子的隔壁,不远,但不经常来往。话说那天司马芙蓉兴奋得走路都有种起风的感觉,一步一大码,感觉这些年心里积攒的阴霾都要在这个中午给太阳灼烧灰尽。她今天就要全家团聚了,她开心啊,宛如阳光下的一只斑叶蝶,在刚铺好的水泥路上起舞着,欢愉着。午安的路上到处都是开得真好的野菊花,黄得灿烂。司马芙蓉没有什么顾虑,因为这种感觉已经好久没有出现过,就像,当初观音庙里见到文曲星的那样舒畅。之后,她就怀上了古新民。

司马芙蓉把熟睡的小富贵交给了堂家未出嫁的表妹照看。古新民霸道地伸着四肢展开小小的身躯在竹席床上,梦里有个大大的蛋糕——我贪婪地坐在蛋糕前,有手直接抓着奶油塞进小嘴巴。古康老爷子难得没有出声骂我,反而安详地看着。宝叔在旁边给我安安静静地削着苹果,同样一脸欢笑。

这时,一脸欢笑的司马芙蓉也来了,她指着身旁的一个头发乱糟糟的,高高黑黑的女生说道:“元宝,快分点蛋糕给姐姐吧,不然下次蓉姨不给你买了。”司马芙蓉依旧温柔的声音此时却显得格外刺耳,让我不禁伤感起来。这还是独爱我的司马芙蓉吗?我有点怄气地摇摇头!

“娘,要不就不用弟弟分了吧,我不吃不要紧的!”现在旁边的古月河很懂事地扯着司马芙蓉的衣角,张咧着一口黄色难看的牙齿,让我心中的厌恶感莫名添加。“你给不给?”这回轮到司马芙蓉开声质问道。还没等我说出口,司马芙蓉的手便抢过了我手中的蛋糕,因为过于用力的缘故,整个蛋糕洒落一地——顿时,我感觉脑袋要被撑爆了…...

(四)

我醒来的第一眼看到的是正对着窗户眺望的表姨莲心。她穿着很宽松的睡衣,双手摆弄着近台的一盆玉兰,眼神却不在花上,仿佛在盼望着谁。我自然不会把自己的心事告诉他人。事实上,我在大家眼里完全就是个乖小孩,沉默寡言,静得出奇。我清楚记得古康老爷子给我上的第一课便是教会我“隐忍”,不表露情绪,不乱说话——我从小不打不闹的胆小性格,总让他自以为是地认定为是他的教育成果。

我轻轻地唤了一声窗边的女子:“心表姨,我蓉姨呢?”我其实不太想打扰她的静思,但实在坐着无趣。莲心似乎很喜欢我的安分性格,不同于其他孩子,睡醒还没睁开眼就哭个惊天动地。“你蓉姨去接姐姐去了,快回啦,富贵要下来了吗?”她微笑着说道,走到我的面前,熟练地帮我整理着衣服。

她是古家老三古云章,我的叔父捡回来的女儿,取了名字却不能冠予我们家族的姓氏。莲心在家里的时间少得可怜,通常都是在她上班的幼儿园里住宿,偶尔回来也不会停留超过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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