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潮生
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是在南方一个偏远小城的古镇里。
彼时我正坐在那条贯穿整个古镇的小河旁边那据说是明朝时期保存下来的石阶上,百无聊赖地观察着在河边拿着衣服在搓衣板上颇有节奏地洗着衣服的中年女人。
我在百年老榕树铺下的阴凉里,在反射着粼粼波光的小河旁,在周围孩子的嬉戏打闹声中,视线却无意中触及到了旁边那座拱形的石板桥。
其实那一天里,在那个当时还没有被商业化的古镇中,我已经见到了很多座这样布满了青苔的石板桥。但那一刻,我不远不近地看到桥上的她穿着一条黑色的吊带长裙,腰间随意地绑着一件黑白色格子的衬衫,一头长卷发随意地散落在她露出来的白皙的肩上,她正用手肘撑在拱桥砌起的扶栏上,嘴里叼着一根棒棒糖,视线无目的地四处飘着。阳光就这么披在她身上,好像是她在散发着耀眼的光芒。
也不知是不是我看得太入迷,竟产生了幻觉,恍惚间像是,她也在看向我。
2 乐只
“我叫许乐只,言午许,‘乐只君子,福履将至’那个乐只。”这是我和他说的第一句话。
其实在我踏上那座桥的那一瞬间,我就注意到了坐在河边石阶上的他。他穿着最普通的T恤牛仔裤和白色的球鞋,斜斜地背着一个小背包,戴着一顶白色的鸭舌帽,在人群中并不扎眼。
我想,若是那天古镇里的人再多一些,我未必能够就那么一眼看到他。
我站在桥上看河里碧绿的河水,看河边靠岸停泊的木舟,看斑驳的树影洒在他的肩头——而他似乎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河边浣衣的女人。那时候的我想着,若是他此时抬头,大概会被直勾勾盯着他的我所惊吓,想到这里我的眼神不自然地瞥向别处。
可他身上像是带有一种与我眼神相吸的磁力,我不由自主地再次看向他,我看到阳光下,他的眼里闪烁着耀眼的光,比太阳更炫目。
逆光中,我看到他起身,似乎是朝着我的方向走来。我忍不住暗自猜测他大概是被桥所吸引,却又暗暗期待他走向我。
3 潮生
她叫许乐只。
似乎是冥冥之中有什么在牵引着我,我起身向她走去。我一边祈祷着她转身离开,一边又害怕着她离开。
我一路走上了桥,走到她身边站定,却始终找不到一个看起来不那么轻浮地开场白。
“我叫许乐只,言午许,‘乐只君子,福履将至’那个乐只。”她转过身靠在桥的栏杆上扭头看向我,眼里带着一些笑意。我讶异于她的真诚与大胆,又羞赧于自己那一刻的冲动与懦弱。
“江潮生。”我向她伸出了手。
她噗嗤地一声笑了,但还是伸出手和我握了握。
“现代人搭讪的方式难道不是要微信吗?”她用手托着下巴问我,眼中笑意未散,似有碧波荡漾,却搅乱我心中一池春水。
她很好看。
皮肤白皙细腻,像是剥了壳的鸡蛋;柳叶眉,眼睛不算特别大,但笑起来眼睛弯弯的,眼睛也总是亮亮的,好像里面住着漫天星辰;鼻子从侧面看小巧而精致,嘴唇粉粉的,嘴角总是向上扬着,嘴角有颗小小的酒窝。明明酒窝里没酒,我却有些微醺。
霎时间,我脑海中突然闪现出两个毫无关联的词:眉眼如画,山水温柔。
我绞尽脑汁,试图在这个古镇里像古代书生邂逅佳人一般向她发出邀请。
“相逢既是有缘,不知姑娘可否赏脸与在下同游?”我装模作样地向她作揖,自己却忍不住笑了出声。
抬头时,又看到了她那双含着笑意的眼睛。
4 乐只
我以为他应该是个腼腆的男孩子,所以主动和他搭了话。
他叫江潮生,海上明月共潮生。后来他说我的眼睛像夏日夜半的弯月,明亮又婉转。
我说,明月共潮生,你与我的目光是共生共存的。
他只笑,不说话。
那天在古镇里,他向我伸出了手。我讶异于这种近乎古板的打招呼方式,心中却对他多出几分莫名的好感。他学着电视剧里书生文质彬彬的样子邀我与他同游,我一时忍不住被他所逗笑,他似乎也觉得自己的行为颇为滑稽,于是我们两人靠在桥的栏杆旁笑作一团。
大概是因为,笑声会传染吧。
其实这个古镇并不大,只不过弯弯绕绕的巷子很多。尽管我来过这很多次,却总也记不清哪条路通向哪。而他似乎对这些并不在意。
那天下午,我和他一起,在古镇的石板街上走了一圈又一圈,踩着吱呀作响的木质楼梯爬上石楼的瞭望台;抚过多年前大字报留下的隐约痕迹;尝过古镇里推着小车的老奶奶卖的甜豆花。
直到日暮西沉,夜的静谧驱逐白日的喧嚣。古镇里住户的门前亮起灯笼的暖光,夏夜的蝉鸣唱起欢歌。
我和他坐在古镇河边那棵大榕树下的石凳上。
周围是摇着蒲扇在外面或是聊天或是下棋的老年人,明明周围聊天声此起彼伏,我看向身旁的他,却莫名觉得很安静。
5 潮生
她家住在这座古镇附近。
那天她指着门口的古戏台跟我说,“我小时候来这儿玩,门口这个戏台还有人唱戏。戏台前围着一堆人,小孩儿骑在父亲的肩膀上鼓掌。那时候我一个人从县城溜到这儿玩,当时我还只有这么高。”她顿了顿,伸手朝自己腰间比划了一下。
然后又接着说:“根本挤不进去,也看不到里面是什么样的。传出来的声音和我爷爷总看的黄梅戏碟片差不多,但那会儿我就是充满了好奇。”
我看向那座简陋却明显有些年代的戏台,想象着她扎着两个马尾辫,在人群中挤来挤去,只为了到前面看一眼的样子。
“那后来呢?”我忍不住有些好奇。
“后来我又来了几次,开始工作人员告诉我每周只有周三中午会有戏班子来。再后来的几次我特意周三的时候来,但也没再碰上。最后听亲戚说古镇要开发成景点,戏台要保护起来,不再开台了。”她说完这句话似乎是叹了口气。她走近那座戏台,伸出了手,又收了回来,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中。
我走到她身边,手轻触在戏台的早已斑驳的支柱上,台上空无一人,耳边却隐约传来了戏曲声和台下传来的掌声和欢呼声,重重人群之外,是一个小姑娘,努力地想要挤到前面。
我看到戏台旁那棵千年古榕,一阵微风拂来,枝丫不经意地掠过了戏台顶上的瓦片。它长久地驻足在戏台旁,望着古镇。
我想,它大概陪伴着这座古镇,历经了近千年的风雨飘摇。
6 乐只
第二天我们在分别前,留下了对方的联系方式,然后各奔东西。
我们都很默契地没有问对方接下来的目的地,古镇里的那一场邂逅,像灰姑娘的水晶鞋,如梦似幻。午夜过后,一切又归于平静。
我们又回到了各自忙忙碌碌的生活之中,虽然社交软件里总是会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他的话很少,大多数时候都是我在和他说着每日的日常。
以前的我是不相信一见钟情的,但某种说不清的情感似乎在他走向我的那一刻在我心中悄然滋生。
我心中隐约地在期待什么,却又不敢直视那份期待。
但每天点开那个对话框,逐渐变成了我日常生活中一个习惯。
我一边唾弃自己暗生情愫的肤浅,一边暗自揣度他的心思。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直到有天我走在学校里,扑面而来的桂花香气拥来,我恍然发现早已十月深秋。
我用手机拍下这满地金黄的芬芳与他分享。
片刻后他传来一张照片,照片里是我靠在树旁低着头,脚边一地落花。
手机再次传来震动,只有两个字:等我。
7 潮生
那天天气很好,我一时兴起在学校里随便找了一个没人的教室自习,来的路上偶然发现校园里的桂花好像一夜之间全都盛开了,香气扑鼻。
我点开她的对话框想和她分享这个消息,又觉得唐突。反复地编辑信息又删除,最后还是退出了对话框。
我厌恶自己的胆怯。
回过神时,我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在手边的草稿纸上写了两行字: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求凰么?我呆呆得望着手里纸上那两行字。
只怕她是凤,我未必是凰。
我从没想过,自己面对感情时竟然如此得怯懦。我怕吓到她,更怕她误以为我别有所图。萍水相逢,一见钟情。像是戏里的情节,我又该怎么让她相信古镇里那惊鸿一瞥是出自真心?
要是,能够再见到她就好了。
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我打开社交软件,看到她发来的桂花的图片,周围地场景似乎有些眼熟。
一种奇怪的感觉向我涌来,我冲到窗边向外张望,远远地看到对面那棵桂花树,树下站着一个女孩子。
是她。
难以言喻的喜悦涌上我的心头,此刻的我只想飞奔到她身边。
我将桌上的东西胡乱塞到书包里,向门外跑去。
一路狂奔,却在靠近她时停下了脚步。
待会应该说些什么?会不会太冒犯?会不会吓到她?要不先看看她回了我什么消息吧?
我正打算拿出手机,她却突然回头,向我奔来。
我好像拥抱了满怀的桂花香。
8 乐只
看到他的一瞬间,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奔过去抱住了他。
他好像愣住了,等我放开他时,他手忙脚乱地翻着自己的书包,从里面掏出一张纸,塞到了我手里。
他似乎有些紧张。
我摊开那张纸,上面只有一句话: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他的字很好看,苍劲有力。
他说,“我刚刚在想你,于是你就出现在了我面前。”
他顿了顿,又继续说。
“我没有经历过这些,也很胆小。怕惊扰到你,怕让你困扰,更怕你觉得我别有所图。但你突然出现在我面前,让我觉得这是上天给我的机会。”
他看向我,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
“我喜欢你,是一见倾心,也是义无反顾,或许……还有可能是一厢情愿。”
我呆呆地看着他,看了很久很久,他好像有些慌张。
“我……是不是吓到你了……对……”
“潮生。”我开口打断了他。
“你不是一厢情愿。”我坚定地看向他。
9 潮生
她说,潮生,你不是一厢情愿。
然后从自己的包里拿出一只笔,在我塞给她那张纸上写了什么,又塞回我手里。
她就这么定定地看着我,目光中有些说不出的坚定。
我们对视良久,也不知道谁先开的头笑了起来。
于是我们两人笑作一团。
就像我们在古镇里第一次邂逅时一样,大概是,笑声会传染。
那时候的她说,我叫许乐只,乐只君子,福履将至的乐只。
只是她不知道,那时候的我很想告诉她,你是乐只,也是我的福履。
我摊开手中那张纸,上面赫然多出了两行诗: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与飞兮,使我沦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