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背面(1)

1 变故

随着一声法锤落下,清脆的声音像一道闪电击中了陈德才。他那五十多岁的耳朵依旧灵敏,此刻他心中一凛,感到头晕目眩、全身发麻。在被告席上,他用双手支撑起上半身的重量,努力使自己站稳。六月的蝉鸣和法官的判决同时在他脑海里翻涌:
“全体起立!下面进行当庭宣判。被告人陈德才,在施工过程中,未检查升降机的性能,致使重物坠落,导致原告魏叔贤二级伤残。犯罪事实清楚、证据切实充分。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二百三十五条之规定,判决如下:被告人犯过失使人重伤罪,判处有期徒刑6个月,赔偿原告残疾赔偿金、误工费、医疗费、营养费、护理费、交通费、共计人民币23.54万元……”
“我是个罪人?”陈德才紧闭双眼,泪水从眼角滑落。他看了一眼原告席上的魏文征——魏叔贤的大儿子,这个他看着长大的魏大头——没想到有一天会和他们对簿公堂。
陈魏两家本是生死致交。年轻时两人在部队里是战友,一起抓悍匪抓扒手,枪林弹雨出生入死。两人退伍以后依然保持着战友的情谊,每到逢年过节,魏叔贤会送只鸡或者一筐鸡蛋给陈家。而陈家常常以一颗树苗、一包香茶作为礼赠,有时候有活也拉着魏叔贤一起干。一晃几十年过去了,陈德才越加珍视这一份经过岁月洗礼的难得的友谊。
直到半年前那次严重的意外,终结了两人半生的交情。
那时候盖房子需要用到一种粗陋的机器——泥浆搅拌机——用来把水泥粉、沙子和水混合成为水泥,再把水泥提升到楼顶的装置。陈德才忽然有一天不想种地了,认为帮别人盖房子有搞头。找魏叔贤商量以后,一人出一半的钱买了一台泥浆搅拌机,就开始了他们的“建筑事业”。起初,两人合作得十分愉快,既挣得比种田多,还比种田轻松。两人乐得合不拢嘴。出事那天没有人觉得会有什么要事发生,如果顺利的话,两人干完活以后还能回家喝几杯小酒。就在一瞬间,上升到半空中的水泥砸了下来,一车水泥浆五六百斤重,砸在地上溅开了一朵灰色的鸢尾花。工地忽然间安静地可怕,陈德才呆立原地,吓得面无人色。他环顾四周,一个人形横在水泥里。过了好一会,众人七手八脚把那人刨出来,用清水冲刷干净,才露出那人脸来:是不幸的魏叔贤。
经过努力的抢救,魏叔贤总算拣回一条老命,但是下半身失去了知觉。医生说腰部的脊柱受到严重的损伤,下半截身子瘫痪了,以后只能靠轮椅行动。陈德才反复跟医生确认,还有没有办法。医生冷漠而不容质疑地摇摇头,“救不了,脊柱都裂了”。昏迷两天后,魏叔贤终于醒了。寸步不离的陈德才拉着老哥哥的手,流下了痛苦的泪水。
再后来魏家把魏叔贤接回了家中调养,因为医药费和赔偿的问题,陈魏两家发生了分歧。这也难怪魏文征向陈家要钱,自己父亲半截瘫痪,后半生就只能卧床,吃喝拉撒都成问题,任谁也不会善罢甘休。陈德才尽心尽力照顾这个老朋友。所谓久病床前无孝儿,就算是血亲,能做的也相当的有限,何况他们只是多年老友呢。考虑到两家几十年的交情,魏文政向陈德才要了30万的经济赔偿。如果不赔钱,那不好意思法庭上见!此时魏叔贤昏睡在病床上,嘴巴一张一翕,好像要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听得断断续续的“啊,嗯”,在场的人被这怪异的声音弄的心烦意乱。
陈德才气的两眼放光,狠狠地骂道:“王八羔子,我和你爸爸扛过枪打过仗,你爸爸出事了,我也一样难过。你这不是刁难人么?我就算把这副老骨头卖了,也不够还的呀。”
“陈叔,我不是狮子大开口,我给您算算。我去专门的机构鉴定了,我爸这是二级伤残,半条命都搭进去了,这点钱算多吗?您没有钱,找您儿子们啊!父债子还天经地义!”这些年陈家两个儿子混的风生水起的,大儿子在省城买了房,二儿子在南方沿海打拼。魏家人知道陈家能出这个钱才有底气要这30万。
"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陈德才啐了一口。

陈德才回过神来,他还想啐过去,但是在庭上他不敢胡来,生生把一口浓痰咽了回去。魏家大儿子魏文征,这个出息的后生,才三十出头就做到了省报的记者。在他的周旋之下,一场意外事故被描述成为由于雇主没有保障员工的人身安全导致的意外工伤,陈德才负主要责任。陈德才欲哭无泪。
“法官大人,能不能多关我几年,我没有钱赔!”陈德才突然对法官说。他那凄惶的声音在法庭上异常的清亮,法官露出惊讶的表情,随后又恢复一贯的冷淡,说:“法庭不是你想怎么判就怎么判,你清楚吗?如果不服判决,可以提起上诉。”陈德才的眼神黯了下去,紧握着双拳,转而对魏文征大骂道:“王八羔子,你爹怎么生出你这么个混球!”他终于没忍住。很快一副寒光闪闪的手铐把陈德才拷了进去,由两名人高马大的执法人员推搡着退出了法庭。观众席上的陈有全、陈有金两兄弟,看着他们的父亲抓起来了,既愤怒又害怕。兄弟两为了这次诉讼,特地从外地赶回老家,希望能壮壮声威。可他们哪里知道,法庭上的事,光靠声威管用么。
“哥,我们要不要上诉?”弟弟陈有金问。
“我们没有路子,上诉也是败诉,看老爷子怎么说吧。”
是大儿子陈有全去探监的。陈德才恢复了往日的平静,跟儿子说:“我不上诉了。”
“爸,都怪儿子无能,他魏文征是记者,有文化,我们惹不起……”陈有全哭丧着脸,难看得像茅坑里的垫脚石。陈有全是个老实的人,他连父亲一半的胆量都没有继承到。别看他长得高大,门面上风风光光,真遇上事儿了却拿不出一点主意。
“6个月很快就过去了,但那23万5……你们两兄弟凑一凑,兴许能还上。”
“爸,回头我和玉子商量一下。您在里面好好的……”说完陈有全又流出了伤心的泪水。
三天过去了,两兄弟没有来交钱。十天过去了,法院还是没有见到人。陈德才正纳闷,法院的人来电话了。“陈德才吗,你的赔偿金还没有交,原告那边在摧了,什么时候交钱呢?”
“法官大人,我儿子没来交吗?”
“我们跟你大儿子和二儿子都联系过,没人接电话。我们去你家,一个人也找不到,你说说现在是什么情况!”
陈德才傻眼了,他们就这样消失了?不管这个五十多岁的遭了灾的父亲了?没等他反应过来,警卫递过来一个塑料袋,里面是陈德才的手机。他拨通了大儿子陈有全的电话。
“赔偿的钱没有凑齐吗?”
“这个……儿子无能,这钱……凑不齐。”电话那头传来有全一声长叹。
老父亲挂了电话,看了看法院的人,苦笑着说:“恐怕是还不上了。”
“我劝你们还是再想想办法。如果不把钱还上,法院会强制执行,冻结你的账户,把你现有的财产拍卖。你会被列入失信人员名单,从此以后不能坐高铁不能坐飞机。你再好好想想吧。”
陈德才折腾来折腾去,终于落了一个锒铛入狱、妻离子散的境地。他不是一个本分的农民,总觉得自己当过兵,不该做种田这种没前途的事。年轻时他跟人合伙办烧砖厂,把所有积蓄外加一大笔外债全投进去了。结果刚开没几个月,一炉砖没烧出来,就赶上政府取缔“三小”企业,厂子被查封了,亏了个底掉。他老婆抱着两个嗷嗷待哺的孩子,成天以泪洗面,骂他不务正业。陈家那叫一个悲天惨地。
可那时的陈德才却并不觉得人生灰暗。他那当过兵的头颅,不会因为一点小小的挫折便垂头丧气。后来他又找人合伙做生意,总算凭着脑子灵光,赚了一笔小财,把办烧砖厂欠下的债还清了。好事没多久,合伙人卷款跑路,陈德才又变成两手空空。在他四十多岁的时候,妻子阿梅查出了乳腺癌,陈德才回到家专心照顾病妻。没几年,妻子便撒手人寰。陈德才从此以后便在老家躬耕不辍,陪伴亡妻左右。他常常想,如果当初听妻子的话,是不是这辈子能安安稳稳地过一生?每次他想念妻子的时候,就会想到阿梅做的肉丸,一种当地极重要的象征着团圆的食物。如今陈德才惨遭横祸,儿子们却离他而去,顿时一股挫败感涌上心头。

2 进城

德才放出来时已经是12月。大地覆上了一层厚厚的白霜,几只寒鸦划过傍晚的天空,发出“哇呜哇呜”的声音。路旁的白桦树的叶子已经完全脱落,露出了雪白的枝桠。村口的狗打破了这片宁静,此刻陈德才踩着坚硬的冰冻着的沙土缓缓走回了家去。
家里已经空了半年。大门口的春联历经一年的风霜,褪去了鲜艳的红色,变得苍白,现在依稀看得出上面写着“天地和顺家添财 平安如意人多福”。他推开门,地上是雨水风干的痕迹,和地上的灰混合在一起,显出十分的诡异图形。他先给阿梅上了一炷香,然后准备到厨房找找看还有什么吃的。
“叮……”手机铃声响了,是大儿子陈有全。
“爸,您到家了吧?”
“嗯。”
“本来今天应该去接您的,可是工作实在忙,走不开……嗯……我叫了我朋友禾生去接您,他……”
“我自己回来了,不用你接。”陈德才打断了有全的话。
“这个周末我回来看您。”
“不用。”
“爸您看您,这半年我们很挂念您。咱妈去得早,我和有金就只剩下您了。”有全说到这里忽然就要掉下泪来。老父亲听到电话里的啜泣,说:“为什么没有去交钱?”
“对不起爸,都怪儿子无能……”陈大全话不多,欲言又止的样子。
陈德才知道大儿子的辛苦。有全生活压力大,他那个老婆玉子又是个养尊处优的大小姐脾气,这几年他在家没少受气吧。有全是个孝顺的孩子,只是成家以后,常常要看他婆娘玉子的脸色。法院的这笔钱想必不是有全不给,而是这个儿媳妇不愿给吧。德才想到这里,心软了,他怪不到儿子们头上,怪只怪自己命不好。
“爸,您搬过来和我一起住吧,您过来也好照顾飞飞。”
德才一言不发。法院这个钱要是不还上,自己这一辈子都不得安生。虽然他不懂什么叫做限制高消费、失信人员,但是他知道国法无情。这个家他是再也呆不下去了。与其说是家,不如说是一栋破破烂烂的、住了近30年的老房子。自从阿梅去世,儿子们鲜少回来,德才疏于整理,屋里屋外乱得跟遭了劫似的。可在这里生活了一辈子,他不想离开。
陈德才挂了电话,饥肠辘辘、心烦意乱。
“德才哥~”
这时门外响起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的声音,陈德才知道,是阿环。阿环算着日子,知道今天陈德才出来,于是自己做了几个小菜,带了瓶谷烧酒来与他庆贺。阿环就是出事那天,德才去帮忙盖房子的那家主人。出事以后,阿环跑前跑后做了不少的事,只是这一切德才并不知情。
“阿环,谢谢你来。”
“德才哥,你可别客气。”阿环笑着。
大晚上的独自一人去一个坐过牢的鳏夫家里送饭,阿环是勇敢的。说来不幸,十多年前她的丈夫外出务工,出了严重的事故,丈夫竟一命呜呼,没有给阿环和他们的女儿留下一句话便撒手人寰。那时他们的女儿凤儿才8岁。也不知母女两个经历了多少磨难,此时凤儿也大学毕业了,阿环还在村子里盖了新房子。这些年陈德才和阿环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关系,既非恋人也非朋友,倒像是家人。一个鳏夫一个寡妇,关于他们的流言早已传遍全村。早些年孩子还小时他们还会有所顾忌,现在孩子们都大了,两人也管不了那么多,只管任性而为。当晚阿环在德才家住下,他们用各自不再年轻的身体安慰对方干枯的灵魂。
一周后,陈德才带着几件换洗衣服和一袋阿环送的红薯粉,出现在省城陈有全的家里。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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