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亲手养的小仓鼠死了。
这次的死亡来临得迅速异常,让人猝不及防。
开始是两三天似乎没上厕所,从小盒子里倒出来的都是干干的鼠砂,然后我们看到了它肚子上圆圆的香腺——它并没给我们带来什么紧张的感觉,小仓鼠都有嘛,很可爱啊,也许是发情了吧,就算有点结块——拿碘酒稍微擦擦看?
擦了一次,没有什么,回家的时候蹲到老鼠笼子面前,它似乎是不动了,我惊慌地喊起来:“老鼠死啦!”伸手去摸它,却依旧是热乎乎软绵绵的一团,听我们的声音,它似乎是好梦被吵醒,终于从木屑堆里探出自己粉红色的小鼻子,窸窸窣窣地,看到我们,有活力地游过来。
“上过厕所了吗?”我翻开鼠砂,有点鼠尿的骚气,可鼠砂还是干干的。
于是,清洗笼子,抓它过来,再擦了一点碘酒,这次它挣扎得厉害,擦几下就放弃了,然后,仓鼠一副很累的样子,缩到笼子的小角落里,像是得了重病的虚弱病人,过了几分钟开始抽搐,我们吓得赶紧把它托在手心,轻轻地摸它脑袋和后背,心疼地看它露出小小的门牙,打嗝一样颤动着,抽搐了十几下以后,就连抽搐也没有了。
我们默默等了一晚上,它再也没有动过。
真的,小仓鼠确实是死了。
这个时候,倒起了后悔养仓鼠的念头。随着年纪的增长,死亡对于我来说,再不是童年时好几年一度的恐怖猎奇,它在这几年中频繁地被提起,反复地被经历,三姨夫的去世,北京大姨的去世,二姨的去世,二舅舅的去世……现在聚会上一张张花儿一样盛放的脸,回家拜年时那些皱起的眼角和脸上的斑,春天草地上活跃的小狗小猫,电影中的英俊侧脸,这些都是谁也逃不掉的,死神盛宴上受邀的名单。
那么,我又何苦去牵起和这动物的小小缘分,让自己多伤心一回呢?
妈妈前段时间的一句话,也许能安慰现在的我:“没有就没有了吧,人都顾不过来了,谁还能分出精神去管那些小狗小猫呢?”
是啊,人,对于自己的命都无能为力,其实对身边的人,对更远的人,能做的只是更有限吧。
徒增伤心罢了。
徒增伤心罢了……
和前几次电话中被通知的死亡不同,这次的小小仓鼠,是死在我的手掌之上的。这应该是我有意识地接触死亡最近的一回了。
小仓鼠的抽搐慢慢地淡了下去,一次比一次浅,最后终于软绵绵地不动了。从外表看,它和活着的时候完全没有差别,甚至眼睛都依旧湿漉漉地睁着,但是它的力气被抽走了,它的爪子没有生命地碰触我,再不是以前有点小力道地和我对峙的模样。
我以前以为活着和死了的区别就是看会不会动,其实不是的,活着,就是一口气还在,这口气撑起你的身体,你可以凭着这口气做很多事情,或者什么也不做;死了,就那口气真的没有了。
那口气去了哪里了呢?
是悠悠荡荡从口中窜出,消散在大气之间了吗?
是晃晃悠悠进入轮回,被仓鼠模样的无常牵去了吗?
有亲人来接它吗?
它还认识那些亲人吗?
小仓鼠死了,它活着时候的一切却都忽然鲜明了起来。
本来养它就没有什么特别的期待,只是小柯想养,他狡猾地把挑选仓鼠的重任交给我,这样我便成为同党,卸不下关照它的重担。
我们走过一个摊子,又走过一个摊子,在第三个摊子上捧起小小的它,也许是吓蒙了,也许是不屑,这小东西在我的手上一动不动。
“咦,这个小老鼠不咬人,好,就它了!”
小小只的仓鼠,灰灰的,背上有三根黑色的线,像一把Q版的小吉他。
每天定时喂,一周一打扫,我们给它买了粉红色的小笼子,看它吃饱喝足以后,在跑步机上愉快地跑圈,也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在固定的地方上厕所,天气冷的时候,放它出来,它会直接往你袖子里钻,还有时候会磨牙,咬笼子,咔哧咔哧,笼子门口的漆被生生磨下来一层,有的时候,它想出来玩,也是这样咬,咔哧咔哧,咔哧咔哧。
仓鼠之前可能没见过猫,所以也并不怕猫,我们的小赛有时候鼓起勇气去打它的屁股,它反而气势汹汹地朝小猫冲过去,穷的怕不要命的,这个时候,小怂赛也只好灰溜溜地逃之夭夭,躲在角落里看仓鼠的动静了。
有两次,饮水器里的水没有及时添加,小仓鼠被渴到了,赶紧添好了拿过来,我们在上面拿着,它也迫不及待地站着,举起两只小前爪扶着饮水器吨吨吨喝水,小嘴巴一张一合,粉红色的小舌头也跟着嘴巴上下,小小的气泡顺着嘴巴一连串冒出来,一喝就喝好久,然后再大大喘口气,非常满足的样子,接着又东奔西跑地玩去了。
小仓鼠在冬天最可爱,在笼子里铺上厚厚的木屑,再给它几个棉花团,它自己就会主动做窝啦,把棉花球扯成丝,和木屑揉到一起,攒成一团一团的,又暖和又干净,像一个小鸟巢,它自己就高高兴兴窝在里面,像个八十年代电影里床上有厚垫子和很多大枕头的外国人——就差一个睡帽,它的勤劳为自己赢得了尊重,我们如果这个时候要喂它吃的,得像仆人敲门一样,多喊几次,它才懒洋洋地从窝里探出小鼻子,毫不客气地一把抢过食物,懒洋洋地挥手让我们走开,把食物拖回自己的小窝里享用。
回想起这过去的点点滴滴,才发现原来我本以为不太在意的小动物,在我生命中已然悄悄地占领了一席之地,看着它小笼子里剩下的鼠粮,空空的小房子,觉得难受,就连小笼子也一起收拾了去,再看着空空的电视柜下面发呆。
笙歌散尽游人去。
以前回家的时候,都会先和蹲在门口守望的小赛打招呼,然后带着小赛来到老鼠笼子前:“小赛乖哦~我们先照顾好小老鼠,再来照顾你~为什么呀?因为小老鼠是我们家最小的宝宝~对不对呀?”——我们总是习惯性地把仓鼠喊成小老鼠,不知它是否有过意见——这个时候,小赛就会四只脚并拢端端正正坐着,歪着脑袋看我换鼠砂拿鼠粮,坐不住了,就跳上电视柜,拍拍仓鼠的小屁股,再被仓鼠乌拉乌拉地吓唬到卧室去。
现在只剩下空空的电视柜了,我应该怎么办呢?
想到接下来,还有些怎样的离别在等着我,几乎能让人失掉很大一部分生活的勇气,小赛也是会离开的吧,小柯也是会离开的吧,家人都是会离开的吧,就连我自己的身体,最后也会被悠悠荡荡的自己抛弃,最终一无所有。
我在哪里呢?
我在大气之中,有点好笑地看着他们对我的身体做各种安排吗?
还是在黄泉路上,匆匆奔赴下一个轮回?
他们在和我告别的时候,会不会也鲜明地想起我的过往,那些好笑的可气的唏嘘的经历?
梅艳芳唱:“离别以前,未知相对,当日那么好。”
其实,是知道的。
就是有时候,想不起来罢了。
非要用生命的提醒才能想起来吗?
想起来多久又会忘记呢?
用死的沉寂来想起生的鲜活,用生的灿烂来掩盖死的惶恐。
活着是一件多么难得快乐又悲伤的事情,生命是一种多么脆肉又蓬勃的东西。
这几天走在街上,好像看到大家奔赴在迢迢的路上,终点遥远又笃定,我们自拍、购物、恋爱或者闹离婚,打游戏、晒太阳,把时光压成五光十色的册子,准备日后聚会的时候交流,互相赞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