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父亲的记忆,如同电影,几张胶片就放映完了一生。
一九八四年八月的最后一天,我离开家来城里读高中的那天。
父亲在厨房和母亲一起做着早饭。
“钱和粮票都给装衣服里了?”
“都好了。还要带啥不?”
“给煮几穗玉米棒子带着了吗?”
“那没煮。”母亲说,“吃罢饭我就去地里掰几穗来。”
一直喜欢吃玉米棒。每年,玉米刚上浆,我和二姐小妹就偷偷掰几穗,用翻馍的铁披子,从玉米棒子的尾部穿进去,放在锅灶的火苗上燎了吃。母亲说,没长成就掰了吃,真“作孽”(业音)。父亲说,吃就吃吧,怎么不是个吃。父亲在学校教书,只在周末回家,耕种的事,多是母亲做。村子里,没有一家,舍得这么糟蹋玉米的。母亲说,从地中间掰,外面别掰,掰得稀巴烂,别人就跟着掰了。
第一次离开家乡去县城读书,包里的几穗滚热的玉米棒陪着我走了一百四十里。
一九八八年寒假结束,我拎着包候在站台等南下的火车。晚点的火车刚一到站,人群就拥挤起来,我死拽着背包被“架”进了车门。车上人贴人,站的空都没有。我努力地把右臂从人缝里拔出来,想看看究竟晚点多久,想着这回是到蚌埠转车还是到南京转车。
读大学了,父亲给我买了一块海鸥牌手表,金黄色的表链。
手腕上什么都没有!我的心脏顿时猛烈蹦跳起来。50多块钱买的,我记得父亲说过,父亲半个月的工资。我死命地推挤身边的人,想低头看看车厢。
“是不是黄链子的?”一位老大爷问。
“是的,是的,大爷您看到了?”
“上车前看到地上有一条黄表链子。”
火车“咣”“咣”地缓慢爬动起来,我的心疼痛地收缩着。
铺开信纸,“爸爸您好!”四个字写完,一滴一滴的眼泪啪啪地滴在纸上,洇开了墨汁。一天又一天,报平安的信,每一开个头就停下来。半个月过去了,我终于提笔给父亲写了一封信,只字不提丢表的事。
多年后的一天,不记得何故,说起这事。母亲说,你爸爸收不到你的信,也不吃饭了,整天垂着头坐在院门口,说,毁了,我闺女被人害了,连鲁山梁老师娶儿媳妇,你爸都没去喝喜酒,让人捎钱去的。
我“嗤”地笑一声:“干嘛那么傻,要是我被人害了,被人贩子拐卖了,迟迟没去学校报到,我们辅导员和校领导会来通知你们的。”
三十年后的今天,我打儿子的电话,连续打三次都无人接听,我的心顿时就提到嗓子眼。父亲垂着头坐在门口的样子立刻就闪在眼前。
二零零三年七月。父亲半身不遂已数月。父亲坐在堂屋门里旁的一个破旧的沙发上,右手边放着一根小木棍,脚前放一把旧木椅。
“爸爸,学校还有事,说要继续教育,我过些天再回来看您。”坐在父亲的脚旁,我抑制着翻滚上来的酸楚,轻描淡写地跟父亲说。
长期卧床,原本很壮实的父亲已瘦得很了,脖子上的皮松弛地下垂着,已没有了说话的力气。父亲努力地张嘴说话,却只剩下口型。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拿起小棍敲敲椅子,示意我把椅子往他跟前拉。一截白色的粉笔滚落地上,我伸手捡起来放在父亲手里。这粉笔,就是平时父亲和哥哥侄子他们交流的信差。小木棍,是父亲的腿,他有事时,就敲椅子,母亲听到声响就知道父亲在叫她;那截白色的粉笔,就是父亲的嘴巴。
父亲搓住粉笔,颤颤地写下一行字:赶紧回去,不要耽误工作。
年年春节,为全村人写春联的父亲,最后写下的字,都写在了椅子上。
父亲抬起小棍,对着一行字敲敲,对我笑笑。半张着的嘴,淌出一些口涎。父亲就这样挂着口涎冲我笑着。自从偏瘫以来,父亲的嘴巴就几乎是这么半张着了。
父亲的眼里笑出了泪花。
我站起来,走到院外,母亲在洗父亲的衣物。“娘,我回去了,过段时间再来。”没等着听清楚母亲说的什么,我头也不回地逃离了家门。
二零零三年十二月一日,二哥打来电话:“赶紧回家吧。”
我紧赶慢赶,终于又站在生我养我的这个农家小院里。父亲,紧闭双眼,只剩下艰难粗重的呼吸声了。十二月三日,这粗重的呼吸声也耗尽了。六十八岁的父亲,无声无息地躺在堂屋的门里旁,他坐沙发的地方。父亲一生去的最远的地方,就是我读大学的地方。父亲这一生,这个地方,他就来过这一次。做父亲的,给女儿拎着皮箱,扛着被子,去大学报到。
听母亲说,生我的时候,父亲在学校没回来。母亲捎口信告诉父亲,又是个丫头片子。
父亲离开后的十五年里,母亲常常跟我提起父亲。关于我的,关于我的哥哥们姐姐们和妹妹的。
这些都是我生命中的旁白。
“ 你爸可疼你们了。”目不识丁的母亲,用七个字概括了父亲对六个子女的爱。
我总觉得,父亲最疼爱的孩子是我。
父亲挂在车把上的新的塑料凉鞋,父亲拿来的草帽里檐上用毛笔写着“晓梅”的新草帽,父亲带女儿在中山街红旗商场买的黑呢子大衣,父亲让母亲在汤里多放的一把粉条……
它们都是我生命里的春花秋月。
而玉米棒,海鸥表,旧木椅,白粉笔,以及十二月三日,就成了我生命影像里最浓墨重彩的几个章节。
父亲,没有您在的日子,老家的天空少了很多色彩。
但有您在的日子,女儿都已保存了起来。
思乡千里,鬓发添霜,又是一年。
岁月的河流,去了就不再,唯有记忆值得永久珍藏。
有父亲在的日子,每一个片段都金光灿灿。
致敬,那些流光溢彩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