泛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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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月明)

      纷繁尘世中,总有道行很高的精灵能用一些法术拨开清泉上的枯枝,投下短暂的荫凉,唤起人心深处的回声,减缓我们疾行的脚步,让我们临时皈依。

      这一次,上天是借一位女作家之口:“有一次我对朋友说,我这一辈子,从没打过人……孩子你突然插嘴说:妈妈,你经常打一个人,那就是我……

      作家扪心回应:“孩子,你那固执的一问,仿佛爬山虎无数细小的卷须,攀满我的整个心灵。”

      钦佩这般梦笔一语道破天机。母子连心,将二人连在一起的不是有形的血管,而是爬山虎般“无数细小的卷须”,攀在心灵上,钻进每一个缝隙里。让心灵坚实、绿叶丛丛、春意盎然,也将心团团抱住,各个分割。因这些卷须的攀绕,母亲的心总有根根蔓蔓牵绊着,不再浑圆,洒脱,多了一些岩石和泥土的颜色,再也不能随风飞扬。

      孩子离开母体,带着天使的气息,没有一丝瑕玼----有什么事去问孩子吧,他们刚从上帝那儿来,什么都知道。于是天底下为人父母者最初都曾立下幻想,不打骂孩子,不给他化龙成凤的压力,不给他书山题海的苦恼,自然、健康、快乐,这些生着翅膀的词,带一支鸽哨,在亲子梦中自在飞翔。

      生父难成教父,听到孩子第一声啼哭的心终究柔软,世事才是苍生的共同教父,他的各种规则即使天使也必须遵守,于是要学习、要听从、要创造,要寒窗苦读,要过独木桥,要有一技之长。成人的路上需要父母的牵挂和怜爱,还有后来不想要的无可奈何,那些“细小的卷须”由此顽强地伸向彼此的心。

      实不指望自己孩子成为文武全才,人活着总是要吃饭,吃饭总得做事,在普通的中式家庭,孩子知道“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这几个字。作为独子,母亲则担心在多变的世界中,无人倾诉和分担的时候,孩子会寂寞,在会迷失方向,无所适从。母亲帮他选择了提琴,想告诉孩子,世上有这样一件东西,它可以表达心声、宣泻情感,可长伴左右。一生要用的东西不急在一时,天上的云儿慢慢流,河里的鱼儿慢慢游,放养的孩子慢悠悠,只到一日,住在小路那头的小兄弟拿腔作势地上台展示,和往常的五马六道确是不同,孩子一看,新鲜,这个我也会呀。便和老师说也想去,还说我现在不正学着一个曲子嘛。

      这在老师的安排之外,半面美髯的老师很讲究,不练好的东西不准示人,这次倒没拦着,只说就一周时间怎么能达到那个要求呢,这曲子长,韵律跌宕,记下来都难,别说掌握,好好好,我讲几个重点,每天至少要练八个小时以上。违背老师说提琴不叙事只表意的原则,母亲勉强地编一个故事:开篇是一段引子,波涛浩淼,情境铺开。接下来一个高音出场,诉说着悠远缠绵,一段低音跟上,急切深沉,不同的音符表现同样的情感;然后是双音,仿佛溜冰场上的双人滑,情感浓烈,技巧性高,要配合得当;随即一段琵音,就是你学过的一行白鹭上青天;最后泛音,如夜色下叶尖的露珠滑进镜面的池塘,万物归于平静。

      最不好弄的是后面几个泛音,老师反复地以手背在孩子脸上似贴非贴,只触到童稚的脸上茸茸的汗毛,让他有切实的感受,说你必须把这种半接触掌握得跟真接触一样。孩子痒痒,总忍不住去着着实实摸一下。母亲想一想说,平常的音就好比是唱歌,喉咙真正发出声音,泛音就比方是口哨,只有空气在双唇间吐出。老师笑笑说,差不多就这意思吧。

      口哨是男孩子必修功课,打得好的必是嘹亮、柔滑、空灵,象一缕白云飘过长空,是你自己要去的,反正不能一出场就摔一大跟头。母亲什么都想说,却什么也没说清楚。循着对口哨的些微理解,孩子深一下浅一下地在弦与指间寻找那种似触非触的实在感,这个度,成人都难以捕捉,何况垂髫稚子,不长时间,就没了兴趣。琴童之家大多一样,孩子举着弓子,父母指着谱子,无论这父母懂还是不懂,不懂也得装懂。冲突不断出现,在偷懒时,他喜欢的那根透明棍子不再温和,敲在谱子上有啪啪的声音,落在胳膊上觉到疼痛。他把小棍折了悄悄藏在门背后,母亲只作不知,重找了一根别在谱架上。说孩子和打孩子都有一种苦恼,在双方智力和体力相差甚远时过于近距离接触,其实就是在他不知情的时候侵犯他的权益,以爱的名义使用一些过分行为其实离道义很远。七日紧张后,孩子远游去了。

      也许第一场就刷下来吧?第一场过了;也许第二场吧?评委说,似练得有些急,赶出来的,但对音乐的理解还好。晚上又有附近的老师帮他临阵磨枪,手指轻重仍有点儿悬。第三场,孩子后来说,最后一拍完成时,就象心里流出来一样,叶尖的露珠滑进池塘里,停顿了一下,起一圈轻轻的波纹。

      一年三百六十五个日子,各色消息争奇斗艳,如山洪倾泄而下,金融风暴了、嫦娥奔月了、三聚腈胺了、超女快男了。人脑以前还象一个水闸,闸门落下时能留住一点东西,如今只是一段过水渠,水来不及在脑中打一个漩,早已奔出几米开外。自己也是,工作或找工作,主流或非主流,旅行或奔波,头脑风暴或是强制洗脑,加薪了、高考了、看了又看的房子涨价了,在起落升降、奔涌冲突中,来不及、也不想问一下是什么、怎么了,挑滑车一般将迎面扑来的东西换个手抛出去,随即迎接下一个片段的来临,似乎真是我的地盘我作主,似乎真是和世界同步,以为自己是一切的根源。

      在日子叠着日子的繁忙里,突有无由的沉默或片刻的驻足,当知道那是沉睡的情感突然的一个激灵。而这些沉默和驻足,在黛岫的青云里轻旋,在庄周的蝶翅尖闪亮,而后遇一阵触浪微风,散作了满河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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