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真有机会去见李白,很多人估计会胆怯。因为李白诗歌里写:
“十步杀一人 ,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杀了人,竟然还潇洒地逃跑,隐姓埋名,不怕良心谴责吗?
“由来万夫勇,挟此生雄风。笑尽一杯酒,杀人都市中。”
一杯酒下肚,杀戮就要开始。而且,还在都市里杀人,很勇敢,很高调,很残忍。
看看李白诗歌中大侠的出场:
“龙马花雪毛,金鞍五陵豪。秋霜切玉剑,落日明珠袍。”
他骑着雪白花色的宝马,黄金马鞍上闪耀着光芒;佩戴的宝剑,色如秋霜,切玉如泥;穿的衣服,也不是寻常之物,是缀有明珠、耀如落日的昂贵衣袍。
这些都让人好生羡慕,结果李白紧接着来了一句:
“酒后竞风采,三杯弄宝刀。杀人如剪草,剧孟同游遨。”
将杀人和落日、秋霜、宝刀、龙马放在一起,真有一种如太阳般眩晕的感觉。在一些人眼里,李白的描写真是太暴躁、太可怕了。
但学者李长之不这么认为。他在《道教徒的诗人李白及其痛苦》一书里说:李白的这种冲动,其实植根于他的生命,甚至是他艺术创造力的来源。
“唐代的中华民族,的确是有一点生气。真像一个新兴的少年民族似的,颇有野性,换言之,就是很有生命力……因为在游侠思想之中,充满了活力、朝气、流动着青年人的活泼的情感和新鲜的血液。当时也不止于李白,就是杜甫、王维,也有时偶尔在诗篇中流露关于这方面的向往和憧憬。不过,谁也没有李白那么当真,谁也没有李白那样实行,谁也没有李白那样发挥尽致!”
而且,李白是用极端夸张的书写来震撼人心。唐朝科举取士,使得无数读书人心向往之,但也产生了很多皓首穷经、不懂时务、夸夸其谈的腐儒。到了清代,更是登峰造极,出现像《儒林外史》中范进这样的人,灵魂完全被科举毒化。
李白非常看不起这些腐儒,他写道:
鲁叟谈五经,白发死章句。
问以经济策,茫如坠烟雾。
足著远游履,首戴方山巾。
缓步从直道,未行先起尘。
秦家丞相府,不重褒衣人。
君非叔孙通,与我本殊伦。
时事且未达,归耕汶水滨。
和迂腐可笑、动作迟缓,在寻章摘句中度过生命的腐儒相比,侠客的世界是那么迅疾、刚强、有力。 李白想用侠气涤荡笼罩在读书人身上的酸腐之气,使得他们不仅能坐而论道,也能作起而行之的实践家。
所以,李白的诗文里会出现那么多“刀”、“剑”、“侠客”的词。李白发愁时,会用刀砍水,“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李白吃不下饭,也拔出剑来,“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在李白的名诗《月下独酌》里,没有刀光剑影,但我们仍想象喝醉酒后的李白,一定在月下舞剑。“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
李白在诗歌里也歌颂了女侠。“西门秦氏女,秀色如琼花。手挥白杨刀,清昼杀仇家。罗袖洒赤血,英气凌紫霞……”在李白心中,唐朝的女子,不仅局限于闺阁,她们的世界是和男人共有的,而她们所能达到的声名,甚至连七尺男儿也远不能及。
十子若不肖,不如一女英。
豫让斩空衣,有心竟无成。
要离杀庆忌,壮夫所素轻。
妻子亦何辜,焚之买虚声。
岂如东海妇,事立独扬名。
从李白的诗中,我们因此明白,唐朝为什么能诞生许多生机勃勃的女性。
但李白又不是一个暴力狂。在李白看来,真正的游侠并不是好勇嗜杀,而是具有社会正义感的好汉。孔子说,君子“唯器与名,不可以假人。”李白心中,侠客的器与名也很重要。
在所有的游侠者中,李白最崇拜的是鲁仲连。
鲁仲连出生卑微,从小家境贫寒,他一生的大事,便是义不帝秦。他说:像秦国这么残暴的国家如果称帝,世间将不复有正义。那么,自己也将不愿苟活人间,而愿跳海而死,誓死不做秦国的子民。
他凭一己之力,帮助赵国击退了秦军,解救了赵国。当赵国平原君要封他官位,赐予财物时,他毅然辞而不受,告别平原君而去,终身不复相见。
一个总是在诗歌里喊打喊杀的李白,一个会武术,而且剑不离身的李白,却喜欢凭借口才和远见成就一代传奇的鲁仲连。可见,拔剑不拔剑并不重要,李白喜欢的是鲁仲连的一身正义和侠气,以及他不为金钱所动、居功不傲,恬然而退的品格。
李白在《别鲁颂》中这样赞美鲁仲连:
谁道太山高,下却鲁连节。
谁云秦军众,摧却鲁连舌。
独立天地间,清风洒兰雪。
侠客鲁仲连独立于天地之间,他的气节高过泰山,风度犹如清风挥洒香雪。
在李白另一首诗《古风·齐有倜傥生》里,李白也极尽对鲁仲连的赞美之能事:
齐有倜傥生,鲁连特高妙。明月出海底,一朝开光耀。
却秦振英声,后世仰末照。意轻千金赠,顾向平原笑。
吾亦淡荡人,拂衣可同调。
像李白这样,“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出则以平交王侯,遁则以俯视巢许”清高自许的人,却把鲁仲连作为自己的异代知音,精神的同道。(“吾亦淡荡人,拂衣可同调。”)可见鲁仲连是多么符合李白的理想。
20多岁,李白仗剑去国,辞亲远游,希望赢得像鲁仲连一样的不朽功业。
然而半生辗转,一无所有,李白离建立一番大事业的目标越来越远。他更不可能像鲁仲连一样,“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60岁,李白还有一个英雄的侠客梦。他擦拭自己的剑,惭愧没有鲁仲连那样的才能,但他认为自己仍有能力,可以成为李光弼将军的手下,为平定安史叛军尽一份力。
李白还是像堂吉诃德一样出发了。结果走到南京,他病了,马也累倒了。李白仰天长叹:
天夺壮士心,长吁别吴京。
在《闻李太尉大举秦兵百万出征东南懦夫请缨冀申》这首诗里,我听到了李白英雄梦破碎的声音。
我们可以嘲笑李白,正如我们可以嘲笑堂吉诃德。但我们也许会发现,我们连最珍贵和美好的东西也一起嘲笑了。
通读李白那首《侠客行》,我们会发现:这不是讲述一个可怕和暴躁的杀人故事,而是在讲李白在游侠身上看到的理想人格。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将炙啖朱亥,持觞劝侯嬴。
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
救赵挥金槌,邯郸先震惊。千秋二壮士,烜赫大梁城。
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
一诺千金、扶危济困、事成不求报答、低调不慕功名、为正义一往无前……这才是侠的真意。
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
要书写那些伟大侠客的形象是不容易的,要学习他们更难,但他们值得被书写,被铭记。
在今天,当某些人仍然津津乐道于权力崇拜、金钱崇拜,对邪恶者纵容和沉默时,不妨回到司马迁、李白、金庸等人用文字构建的侠客世界里去。
在那里,侠的精神没有断绝。它们正如粮食和野火,继续养育和照亮中国人的生命、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