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期往事

工作之后会特别羡慕有寒暑假的人,寒暑假就像我们的理想国,在那个国度,可以做在操场上想做却无法做到的很多很多事情。我们不需要面对那些熟悉的同学和老师凌厉的目光,可以暂时忘了作业和迟到,会遇到同姓不同辈、干活不怕累的新伙伴。 我在县城长大,上学的时候和发小玩,放假了就被送回老家和爷爷奶奶同吃同住。老家里有五亩果园,三亩田,果园里有各种果树,田里种的是玉米、麦子和稻子,还有的就是一群年纪、辈分各不相同的“亲戚们”。 收麦子、掰玉米的确很脏很累,摘苹果、打枣子却也着实开心热闹,干完活后,一瓢清甜的井水,一碗地三鲜拌面,顿时会觉得这一切都是值得的,这一切只为你吃的更香更爽。 月色透亮的回家路上,回想着方才的鬼故事,脚步飞快,但好在离家不远,还有月光陪伴,便不觉害怕。 夏日田间,晚风吹着玉米叶子“唰唰”作响,这响声,在傍晚时柔和斯文,玉米和人们都享受着凉爽和惬意;到了深夜,便是凄厉狂飙,玉米之间摩擦不断像是在打架,让人胆战心惊。冬天雪后,望着田野上“白茫茫一片真干净”,也会感叹纯洁和荒凉不过是极致的统一,而这些,却是大地的被子,为她保暖,为春天而来。 统统这些,构成了活色生香的理想国度,也正是我们无比怀念的暑假寒假。 暑假正值盛夏,各种水果、植物、动物竞相争艳,好吃的好玩的比较多,金木水火土都给占全了。洗澡游泳打水仗,摸鱼上树捣鸟窝,偷果子烤苹果烤玉米,和泥捏盘子和罐子,走在田间路上渴了饿了就随手摘个柿子和黄瓜,集体打场就是变工许诺的兑现。在凉爽宽大的炕上翻来滚去,窗外不远的杨树树影婆娑,房顶上的星星和蚊子一样多,夜色虽美却要付出“血”的代价。 寒假,分为过年之前和过年之后,三个字可以概括:吃、睡、赌。年前大多也都是为了过年做准备,烤馍馍,卤肉,炸面蛋蛋做夹板。过年期间,似是无聊,扎金花、打麻将、砍牛腿都不是我可以玩的,只能在一边应和惊呼过过眼瘾。年过罢,就要赶作业了,为的是能轻轻松松舒舒服服地在正月十五看烟花。 点炕 点炕就是点火烧炕,把炕烧热。烧热的炕,睡起来会烧人,我一般会睡在离炕洞子最远的边上,盖上被子之后的温度是最舒服的,睡着之后转身也不会担心碰到别人。 我最喜欢的味道就是点炕释放的烟火气,至今也没有被其他气味取代。 冬天的农村,在天将黑未黑时会显得肃静且安详,田里没啥活干,路上基本没人,大家都把烟囱盖板支起来开始点炕。那一刻,是我最喜欢的时刻,颜色是黑白灰的交织,味道是点炕的烟火气,升起来的袅袅烟雾逐渐飘散,告诉这人们最后一天又结束了。这烟火气里混杂着二氧化碳、二氧化硫以及其他的有味气体,干柴、木棒、玉米秆、玉米骨朵、煤炭或是其他可以烧的东西,这些无机物在氧气和高温的催化下化作一团团热火,点燃着湿冷的土炕,也烘热着人们的内心。 我喜欢烟火气,自然就喜欢点炕,每天一到时间点,就会打开电视坐在火洞子前开始点炕。干柴,主要是果树修建下来的枝条,比较细,放干之后一般就用来点炕或者当做引子,引燃炉子里的炭,易燃烧但不耐烧,烧完的火星子灭的快,保温也不够持久,只适合面积较小的炕。对于老家那种可以睡6到8的人的大炕就不顶事了。 木棒,是家里不用的木头劈开的,耐烧且省事,点着之后放在那里就不用管了。有不用的房梁和椽子,有被锯掉的和死掉的树干,朽木自然不行。木棒的用处很多,全部烧掉有些可惜,木棒也有限,所以用木棒点炕的机会不是很多,大都是混着点炕。 玉米秆子点炕。说到玉米秆子,就要提一下两种不同的炕洞子。一种是直通式的,一种是火洞子式的。顾名思义,直通式就是直直打通的,玉米秆子长,只适用于直通式的炕洞子,点着后直接大半部分伸进炕洞里,这样燃烧在炕上的面积大,受热也均匀,炕就热得快。 玉米秆子也是随着种植习惯的变化而随之消失的。那时候还需要给当地粮库交粮食,也就是有农业税的时期,一般大家交小麦和玉米居多,于是流行的就是套种,玉米行间距留大概2米,中间种小麦,先收割小麦,再搬玉米砍玉米秆子,砍下的玉米秆子就放在田里自然晒干,然后拉回家里点炕或者喂羊。后来国家取消农业税,也不收粮了,大家也就没了顾虑,玉米和小麦的价格差不多,但玉米的亩产要高于小麦很多,而且玉米用收割机可以直接得到玉米棒子,剩下的只需要脱粒即可,玉米秆子则是直接粉碎在田里,就基本见不到了。 玉米骨朵,玉米棒子脱粒之后的产物,绝佳的取暖点炕原料。玉米骨朵最适用的是火洞子式的炕洞子,外表和火炉一样,也是一圈套一圈,需要多大的口就取掉相应的圈。玉米骨朵个头小身子短,随取随用,可以直接放进火洞子里,而且易燃耐烧,烧完之后的火星子灰烬的温度保持的也很持久,是大部分家里用过的最多的时间也是最长的点炕原材料。 煤炭,和玉米骨朵一样的方式,只是价格高,用炭点炕的也都是家里没田或者条件好一些的。不论是何种材料,点炕的过程最是美妙的,正如最让人开心的永远是可以预见的将要发生的美事。点炕之前,搬好小椅子,打开电视,一边看着无聊的新闻和熟悉的广告,一边用报纸或玉米皮引燃细支干柴,再顺着点燃木棒子或玉米骨朵,燃烧之后剩下的活就是添柴和挪动以致让它们充分燃烧了。 点炕之后的美事便是趴在热乎的炕上,脱掉毛裤盖着被子,每天两集电视剧,看完之后自然入睡。 许多年过去了,最喜欢的味道依旧是点炕的烟火气。每每有机会回老家,我都会选择下午晚些时候,老家的房子已经被作为危房铲倒了,剩下的是一片黄土和砖块。眼前的怅然若失,并不会令我遗憾,我确信我的期待很快会来临,盯着隔壁几处房子的烟囱,飘来的烟味中多了些无法分辨的气味。有乡愁,便不会失去故乡。 托馍馍 我一直觉得年前的聚会,才是最最开心的团聚,一起为年后的“懒惰”忙忙碌碌、各司其职,固然累,但都明白苦尽甘来,憧憬着即将到来的过年大联欢,我想这也是苦难生活的意义所在吧。 年前除了做肉,就是做馍馍,不是电烤箱,而是生铁铸成的托盘,所以我们叫“托馍馍”。托盘为圆形,由上下两部分组成,外加一副长钩子。下托盘是放馍馍用的,相对深一点;上托盘是放火用的,火料是耐烧的大粗木棒子,还有两个耳朵。长钩子挂在耳朵上移动上托盘,用来查看馍馍的情况,判断火候。 托馍前,先打炉台,炉台的材料是“土垡子”(没找到合适的词,形状是长方形土块),材质和炕面子是一样的,黄土麦秸和成泥,坚实耐烧。留一个烧火口,留一个烟囱口,下托盘固定则在炉台上。然后就是准备火料,炉洞子需要的是易烧的干柴草,一般是麦秸或稻草,每开一炉,就点一把柴草,目的主要是保持炉底的温度不要过低;上托盘需要的是耐烧的粗木棒子,是托熟馍馍的主要火力。 炉子支好了,同步开始制作的馍馍也准备好了。常做常吃的有三种,分别是托罗子、蜜转子、枣旋子。 托罗子,这个名字我是至今也不晓其涵义,可能是最早的一种用托盘托出来的馍馍吧,所以就和托盘一个姓氏了。托罗子也确实符合早期馍馍的特质,为的就是填饱肚子,没有花里胡哨的造型,就是单纯的面和油,和托盘一样的圆形,一面用专用的小镊子组合捏出一些花纹,整体和新疆的馕很像,没有馕那么大那么扁,而是会饱满和软和一些。刚出炉的托罗子散发着最原始的面香,夹杂着木柴的烟火味,外边的酥脆和内里的柔软都恰到好处。因为不甜且没有馅,小孩子们都不喜欢吃,老人们则依旧喜爱,我也是在饿了又没选择的时候才会拿起托罗子。现在县城本地大超市还可以买得到托罗子,不过是烤的,没有托盘的味道,似是丢了灵魂。 蜜转子,一个蜜,一个转,蜜是甜香,转是回望,便是她的味道和样子。蜜不全都是蜂蜜,而是蜂蜜、酥油、白糖的混合,不稀不稠,正好可以紧紧包裹在转子身上。擀开一个长条状的面饼,在上面均匀的涂抹上混合蜂蜜,用手简单一卷,造型就做成了。接下来就是送进托盘,接受烘烤。如此香甜的密转子自然孩子们的心头好,可吃多了也难免厌烦,就会想着吃个新鲜的,于是夹心又甜糯的枣旋子就接力了。 枣旋子,也可以说是枣泥馅的包子,不过是烤不是蒸。早期的枣旋子,馅料仅有枣泥,还不去核,吃起来的口感并不友好,被硌坏牙被扎到舌头的几率很大,吃起来需要格外小心,特别是小孩子容易被卡嗓子。后来生活条件变好了,馅的内容也丰富了起来,枣子也去核去皮,红豆沙、花豆沙、葡萄干、蜜枣、花生米都可以成为馅,和枣泥混合后吃起来也不再硌牙,枣泥本身含水量多,吃起来会有稀稀的口感,加上红豆沙,增加了软糯,再吃起来层次就会丰富。枣旋子吃多了也会腻,适时地换个托罗子再吃,也许会明白本真的味道,才是最最值得回味的。 最近几年家里在奶奶的张罗下还在做馍馍,但不用托盘了,而是把面、油、蜂蜜、馅料准备好,拿到烤馍店里直接做,安全、省事、省心,也不担心会烤糊烤坏。烤出的馍馍不论从色泽上还是口感上都比托的好很多,托盘也就渐渐生锈了。 时代向前,材料、工艺、技术都在进步,情怀固然可贵,但有些东西淘汰的价值比其存在的价值要高,我们就得承认并且坚决地淘汰,不故步自封,才可以让我们的生活变得更便利、美好。 烤玉米和腾玉米 小学语文课本里有篇课文中有关农村田野的插图,是我向往的样子。几个农民扛着锄头和锹走在乡间的小路上,路边成排的柳树整齐成荫,远处的河水清澈安静,田里的拖拉机冒着烟突突地工作,整幅插画带给人清风送爽的感觉,我那时便琢磨着在这样的环境下干活也定是愉快高效的,但转念一想这只是插画而已,成为现实估计是不太可能。 有一年暑假,我在老家里真正看见了那幅画,虽然不完全逼真,但也是有了那份感觉,不过我也没干活,而是烤了玉米。 黄土路有些硬,是只能单向通过一辆拖拉机的宽度;路边是长了十几年的枣树,大都弯弯扭扭,不像柳树那样直直挺拔,但宽大的树干和树冠下凉爽无比;田里的玉米被微风鼓动着在亲密接触,满眼的绿色在夏天的高温下倒也不显油腻;田间的小渠子就是大地的毛细血管,为田里的作物输送着血液;一条退水沟阻断了小路,汇进了小河,小河是七星渠的支流,她不仅承担着沿线庄稼的灌溉任务,也是我们的天然泳池;河边稻田依河道而建,周边的果园里果子都还没成熟;我们身上没有扛工具,是刚掰的玉米、干柴、新折的直溜树枝。新折的直溜树枝因为是湿的,有韧劲,更容易插进玉米屁沟,烤起来也不会被点着导致玉米掉进火堆。 火烧起来后,就开始烤。各人有个人的烤法,有专找大火烈烤的激进派,有选择小火慢烤的温和派,喜欢烟熏味道的就会跟着风走,喜欢口感醇厚统一的就会寻找中火。吃了烤不熟的玉米会拉肚子,是大孩子告诉我们的常识,于是大家就会把时间拉长。 这期间也自然是不会闲着的,还有一种野外玉米吃法,就是焖玉米,我们这叫腾玉米。烤玉米是要扒光“衣服”,直面炙热,腾玉米则要保留“贴身内衣”,蒸桑拿。小渠子里面深挖出胶泥,混着浅层的湿泥土,均匀地糊在穿着“睡衣”的玉米上,扔在火堆里就暂时不用再管了,然后就可以专注烤玉米。 玉米烤完了,火也烧完了,把火星子盖在腾玉米上,就可以吃烤玉米了。 烤玉米就是要烤糊。表面的高温炙烤,把玉米的汁水都锁住,第一口下去,忍过满嘴的糊味和吃土的口感,就会刺探到后面玉米汁水的甘甜,这般先苦后甜充满复杂情绪的味道,就和吃辣条一样,让人停不下来。 吃完烤玉米,腾玉米也基本熟了,拨开泥土,迎面扑来的是泥土的芬芳,玉米的香气也没被比下去,和烤玉米截然不用的味道和体验,我还是更喜欢吃腾玉米。 烤玉米,大多时候是临时起意,提前约好的话,一起的伙伴会带一些土豆和红薯,土豆和红薯带皮,可以直接扔进火堆,也可以腾熟,味道和炉子里烤出来的略有不同。一个在室内,一个在户外,一个是朝夕相处的家人,一个是竹马之交的玩伴。环境不同,参与的人不同,味道感受自是不同。 打场、摸鱼 以小孩的视角看,打场是一场盛大的游戏;以大人的视角看,打场是一次变工的变现。暑假的打场就是麦子脱粒,文艺点说是一颗麦穗的旅程。麦子收割之后,不是立即脱粒,每家都会把麦子堆在队上公用的场地里,让麦子自然晒干,这样可以让麦穗脱的更彻底,不至于浪费。麦堆有圆锥体、正方体、长方体、梯形以及不规则的形状,这主要取决的麦子量的多少,多的话,就只能是长方体,可以降低脱粒时候取麦子的难度。麦堆,是捉迷藏的好地方,好玩程度不亚于玉米堆。麦子在场上晾晒一段时间后,几家就会合计一起打场,一家人打场是干不过来的,一般都是几家人合力。在收割机还没有大面积普及的年代,麦子脱粒的程序还比较繁琐。第一步是脱粒,把麦子送入脱粒机,产出的是麦秸和麦稳。麦秸用三股叉叉到一旁码成垛,以便之后卖给造纸厂;麦稳则要及时从脱粒机的下部用四股叉叉出来,以免堵塞脱粒机。第二步是扬场,打开大概直径一米的铁风扇,顺着风向,用四股叉或者方头木锹把麦稳扬起来,麦粒会自由落体,麦稳子和杂混进来的麦秸就被吹走。这还没完,想要完整干净的麦粒,第三步就是筛,用的也是直径大概一米的铁筛子,把扬过之后的麦粒再过一遍筛子,多余的麦稳子和短一些的麦秸会被筛出来,过筛的麦粒就可以装袋了。印象最深的一次打场,过程和之前相比没啥新奇发现,最开心的,是我可以一个人抱起一袋大约50斤的麦子了,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是一个大男生了,就是那种我可以扛起任何我想扛起的东西的感觉,威严和责任都不在话下,那样的感觉,只在我结婚的时候才又出现了一次。 打场完了,接下来的大活是掰玉米,但要到九、十月份,这期间可以好好休息一下,到渠里洗个澡或者渠边摸个鱼。 摸鱼是技术活,我能做也只有在岸边加油,加油还不能出声,怕鱼被吓跑,这就让我对摸上来的鱼的质量和之后的鱼肉鱼汤的鲜美感到怀疑。 摸鱼的手型很重要,搁在现在来说就是把聚拢比心的手分开,想办法让鱼儿游到你手心。下渠子后,从靠近岸边的地方下手,慢慢地往渠边探,一个目的是把鱼往渠边赶,压缩它的游动空间让它尽可能被泥挂住,可以更容易抓住它,另一个目的是一旦感觉摸到了鱼,就可以迅速提手把鱼顺势扔到岸上。我照猫画虎地学着摸了一次,结果一无所获。再后来,我就不做尝试了。 那些人 高中之前我几乎每个寒暑假都会回老家,老家的伙伴们,年龄大都比我大,辈分比我高,我羡慕他们黝黑的胳膊上那一根根清晰可见的肌肉线条,这让我在跟着他们翻墙偷果子、渠里沟里洗澡的时候特别有安全感。我佩服他们掌握的生活常识和生存技能,这让我不论白天、黑夜甚至半夜都可以安心地跟着他们,因为我知道和他们在一起不会让我饿肚子,不会让我受欺负。 我大学毕业,他们结婚生子,婚礼上再见面时生份了不少,互相寒暄后依旧能感受到他们对我的关心和照顾。在我们共同陪伴的时光里,质朴、包容,是他们能够给与我去学习的最好的品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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