臭豆腐

冬天的大多数日子都是这样，混沌不清，阴湿冷腻。如果可以有一个网，一个密密实实的大网，从地面上揭起来，慢慢往上收，一直收一直收，收到某个高度，一拎，便滤去所有霾杂，还天地间予澄澈。当呼吸变得清透时人也会清透吧。

我戴着口罩坐在公交车上靠后的位置，头罩在棉衣的帽子里，把自己缩成一团。左脚边的暖气片热哄哄地往腿上一直吹热气，还是觉得冷。车厢里人头攒动，或坐或站，大家拿着手机翻来翻去，面无表情，广播里一男一女呱呱讲个不停，每讲两句，就发出一段爆笑的音效，混着重浊的夜色，像个醉汉，喷着酒气，拎着酒瓶斜着眼，歪歪倒倒踯躅前行。

我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将自己更深地埋进棉厚的衣帽里，隔开周遭，竟得了一份安适，一阵困意袭来。我希望车子就这样一直一直开下去。

忽然手机响，是胖子打来的，说想吃臭豆腐。

“还是那家？”我从帽子里发出嗡声嗡气的询问。

“嗯？”胖子没听清，我也不想重复，他便自顾地说下去：“就是第一次你买的那家，他家的好吃。”隔着手机，我都能听到他咽口水的声音。他近来减肥，因为节食而对吃生出分外狂热的向往。

听他这么一说，我嘴里也开始泛清水。

从金鹰站下车，步行两个站，到宝龙小吃街。

宝龙的小吃街有两个，一个在南边，一个在东边。南边那个高档一些，各色小吃都在店铺里，店铺的老板大多为年轻人，铺面都是年轻人喜欢的样子，可以买了带走吃，也可以窝在小店里吃，买的卖的都不受罪。

东面的小吃街相较而言就野了很多，摊位露天摆着，一辆三轮车载着所有的家当，好一点的搭个棚子，桌凳齐全，可以坐进去慢慢吃，差一点的就光秃秃一辆车，站在锅边等着吃。每个摊位都照着明晃晃的灯，坦诚赤裸地把自家全部能耐展现在人面前，或煎或炸或煮，滋啦滋啦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和香气，勾引着人的食欲。

胖子说的臭豆腐，在东面小吃街的最里面。

他朝这边赶，让我先去买，到了在路口等我。

我循着东面店铺往前走，小吃街凹在一排店铺的缺口处，是两排楼中间的一段空道，幽深里别有洞天的热闹。

其实这儿卖臭豆腐的一共就两家，入口一家，卖黑色的臭豆腐，最里边一家，卖本色的，是胖子想吃的那种。

我拐进缺口往里走，再右拐往前去，寻找上回买的那家。

靠近入口的几家生意红火，看着很暖和，越往里去越暗淡清冷，我停在里面的那家臭豆腐摊前——一辆光秃秃的三轮车，没遮没挡，正对着东面两幢房子的缺口，穿堂风嗖嗖刮个不停，刚站定，人就被吹了个透。

摊主不在跟前，我抬眼四顾，刚要开口，从旁边冒出一人，穿着迷彩长罩衣，戴着雷峰帽，一个黑色的口罩遮住半边脸，露着浓眉下的一双眼，眼神温和，常带笑意。

“大杯小杯？”他问。

“小杯，两份。”我答。

他拧开煤气，火苗嘭地一下窜出来，滋滋地烤着上面白铁桶，桶里盛着半下澄黄的油，炸豆腐干用的。趁着这当儿，他用筷子把盆里事先炸好的臭豆腐一个一个往漏勺里夹，边夹边默数，数好后，端着漏勺等，待油热，哗地一下全部倾入。热油冷豆腐一相遇，哧拉作响，激起无数热烈的泡泡。

我站在摊前，身后袭来阵阵寒风。

“你这儿太冷了。”我一边跺脚一边说。

“是很冷，就是图这儿租金便宜。”他笑，用漏勺拨拉着油里的豆腐。

“听你口音不像此地人啊。”我问。

“嗯，我是西安的。”

“西安？干嘛要跑来这儿，离家那么远。”

他看了我一眼，口罩上的眼睛依旧笑意盈盈：“我对象是这边人，以前我们一起在外面打工，后来就跟她一起过来这边了。”

我哦了一声，不再说话。

人生无非如此，从一个地方的某个房子里走出来，不久，遇到一个人，相恋结婚生子，在同一个或不同的地方，进入另一个房子，蚂蚁似的忙忙碌碌，进进出出，奔波不止。臭豆干与嫩豆腐，看似天壤，本质一样。

他把炸酥了的臭豆腐放漏勺里晾了晾油，放到一个空盆里，从下面的煲里盛一勺热乎乎的酱汁淋在上面，用勺子把每块豆腐戳破，把台子上瓶瓶罐罐里的各式调料洒了一回，又捏了一小撮芫荽，征询似地看了看我，我点了点头，他抖着手撒在上面，一手颠盆，一手拿勺子拌，待酱料全部浸透，又一块块数着装进杯子，最后从旁边拿了四根竹签，分别插在里面。

“多给你两块，希望下次再来。”他弯着眼睛笑——漂亮的黑眼睛。

一小杯五块，一共十块钱。我付了钱，端着满满的两个杯子往回走——胖子已在路口等候多时了。

“他家的又便宜给的又多味道又好，下次还来这儿买。”胖子边说边吃，吃得一脸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