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对他的思念和我内心的救赎,其实本文的文末应该还有几句对白,想想……算了,留在心底吧。
一
“你个混账东西,成天喝得没个人样,现在还学会来偷酒喝了,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生出你这么个不肖子!”父亲抱着箱酒,歪歪斜斜地走出来,爷爷拿了根细长的柳条在后边追着骂。
“爹,就几瓶酒,不至于。”父亲笑笑,语气里充满了不屑,却没有把酒放下的意思。
“嗨,老子还没说啥呢,你小子不乐意了,你看看庄里跟你一样大的,哪个跟你似的,成天就知道喝酒,不就是厂子倒了吗,是个男人你就再挣回来!”父亲的脸变得刷白,没有说话,抱着酒径直离开。
我静静地跟在他后面,看着他回家,熟练地拆开酒,满上,一口一口地抿着,膝盖上放了本破烂的书,桌子上一根黄瓜,一个苹果,劣质酒精的气味弥漫了整个房间。
“爸爸。”我站在他跟前,叫了一声。
他合上书,把我抱到怀里,筷子伸进酒盅里,蘸了点酒抿进我嘴里,辛辣的味道从舌尖传到喉头,呛得我满眼泪花:“爸爸,你不怕辣么?”
他眯起眼,晃了晃杯中的酒,咂一口。“这酒可是好东西,当年老爸的厂子可是镇里面头一号,村长镇长天天请我喝酒,没有一个能把我干趴下,我可是千杯不醉,只是……”他晃着酒杯,又闷一口酒,“唉‘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呀。”顺手掏出掉了漆的“英雄”钢笔,在书上写出几个遒劲的字“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书的名字已不得而知,破旧的封皮上是一棵只剩枝丫的老树,树下铺了一地金黄的叶子。
“落叶比人有情啊,它到死都知道报恩。”我瞥了眼那张起了边的封皮,没有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这年,我六岁,或无知或懵懂,但父亲是我心中始终是那个千杯不醉的英雄,无论别人待他如何。
二
“哈哈哈,你是酒鬼的闺女,长大了肯定也是酒鬼!”
“不,我不是,我不是酒鬼的女儿……”
我从梦中惊醒,脑海中又浮现出他醉酒后的模样——晃晃荡荡地撬别人家的门,不偷东西,却把人家的家具都弄得不能用,后来应该累了,在麦垛里睡了一整夜,像个野蛮人——从那之后所有人都知道我有一个酒鬼父亲。但我不是酒鬼的女儿。
我不是酒鬼的女儿。小学六年这是我内心最强烈的想法。
“然然,走,咱不跟酒鬼的闺女……啊,疼!”聒噪的她还没说完我就死死地薅住了她的头发,把她摁在地上,指尖划过她的脸颊,鲜血直流。她妈妈闻讯赶来,上来就给了我一巴掌“果然是酒鬼养的崽,就是没教养,这么野蛮!”
我就像一头发了疯的小兽,扯过那女人的胳膊张嘴就是一口。“妮妮,不许跟人打架!”我一回头就闻到了刺鼻的酒味,酒鬼恼怒地拉住我。
“呦,还有来帮忙的,大酒鬼加小酒鬼,是不是还得撬我家门啊!”那女人尖细的声音传入我的耳朵,刺得我耳膜生疼。
我甩开他的手,声嘶力竭地喊:“你走开,我没有酒鬼爸爸,什么千杯不醉,你就是个懦夫!”
“我不是懦夫,我也想东山再起啊……”那声音有些许低沉。
我没有理会,含着泪跑开了。
从那天起,他再不是我心中的英雄,我恨他,是他让我失掉了基本的尊严和自信。
三
爷爷失踪了,在他失智的那年冬天。
父亲醉酒睡过了头,醒来给爷爷送饭时天已经大黑,老宅的大门敞着,所有的灯都亮着,唯独不见爷爷的影子。寒风吹来,冻得他一个激灵,立刻醒了酒。
十三岁了,我第一次见他这么清醒。
他挨家挨户地打听爷爷的下落,一直到晚上十二点多才在离家很远的一个村子里找到,爷爷蹲在别人家的大门口,努力蜷缩着,像被主人遗弃的犬,眼直勾勾地盯着前面的路,寂寞,苍凉,又分外执着。
“爹,大晚上的你瞎跑啥,越老越不让人省心!”父亲嗔怪着把大衣脱下来,给爷爷披上。
“三儿,你怕黑,四十多岁的人了天天喝酒,俺怕你找不着家,想出来迎迎你,就不知道咋回去了。”爷爷低着头,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不敢正视父亲。
“爹,咱回家。”父亲什么都没有说,拉起爷爷来就走了。我明显的看到他的眼眶红了——那个酒鬼的眼眶红了。
从那以后,爷爷就被锁在了老宅里,像个犯人。我很吃惊一生走南闯北的爷爷竟没有闹,只是天黑之前要看到父亲才会睡。爷爷一生四个儿女,到最后却只认识我父亲这个最没出息的酒鬼。
四
父亲走了。
2013年9月12日。
那是初秋的下午,空气里弥漫着秋日独有的萧索,道路两侧的杨树早已是落叶飘零。走在回家的路上,心里总是毛躁躁的。
家门口围满了人,已猜不出我那伟大的爹又昨夜又撬了谁家的门。我低着头,不做声响地走进家里,推门而入……
一口冰冷的白色的棺和一张摆在桌上的大相框黑白照片闯入视野,照片上的他依旧笑得温和。
我不知所以地看着母亲,母亲红着眼眶,揽过我,“过去看看你爸,”她抑制着泪水,“他走了……”声音很小,却震得我一时反应不过来,那个教我背唐诗,教我在雪地里捉麻雀,给我做我最爱喝的羊汤的人,走了……
“梧桐这个祸害终于死了!”
“别这么说,他爹这几年不全指望着他伺候?”
“也是,梧桐虽然成天不像个人样,不过他家那痴呆的老爷子这几年照顾得倒是不孬。”
“唉,那你说以后他爹谁管啊!”
……
我呆呆地站在那儿,望着那个冰冷的白得刺眼的棺,胸口憋得难受。窗外的梧桐依旧立在那里,屋里的梧桐却倒下了。
五
父亲走后很久我都没有去老宅,我可以面对爷爷,却不敢面对一个等待爱子的父亲。可是没想到,爷爷竟然自己跑了出来。
这次没走远,就在离家不远的一个院子旁,倚在水泥墙上痴痴地望着,迷离的双眼深深凹陷,早已没了光彩。
“爷爷,你站这里看啥呢?”
爷爷拉着我的手,眼里忽然的那样澄净,“大闺女啊,你还不知道吧,这是我家三儿的厂房,气派不?他可是头一个万元户,”爷爷说着竟叹起气来,“就是后来下了道不好好过日子,天天喝酒,厂子也给关了门……”
我从未想过这么大的院子会是父亲的厂房。我透过铁大门的缝朝里面望了几眼,里面堆满了腐烂的木头,梧桐树的叶子被风吹得满院子都是,就还只有那棵只剩枯枝的梧桐还在风里坚守。
“爷爷,我就是三儿的闺女,我爸戒酒了,出去打工了,得到过年才回来呢!”我瞥了眼那个生了锈的铁大门,又看了看爷爷沾满土灰的裤腿,没敢直视他。
“哦哦,好,这小子终于踏踏实实过日子了!”爷爷自顾自地念叨,像个要到糖的小孩,脸上的沟壑却更加深刻。
六
爷爷在父亲去世两年后也离开了,走的那天异常清醒,把我叫到床前:“三儿没了吧?这么些年不着家,现在都不来看我一眼,肯定出事了,老头子我八十好几了,什么场面没见过,说实话,别让我死都合不上眼!”
我已经说不出话来,含泪点了点头。
“也罢,我也该去找他了,灌上二两猫尿就不知道自己姓啥,在那边指不定过成什么样呢!”爷爷长长叹一口气,仿佛吐出了一生的牵挂,安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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