骟龙行骗

天柱和锦屏交界的大山脚下,有个十多户人家的侗家小寨,名字却大得吓人,叫千家寨。这里面大概有三层意思:一是这个寨子一家一个姓,家家都是外地逃荒落脚来的,户户都讨过千家饭;二是取这样大的寨名,出门能当护身符。遇到歹人欺负时,说声“我是千家寨的”,那歹人便会自怯三分而去;三是作为奋斗目标,希望寨子里人丁兴旺,发家致富,成为千家大寨——这是最主要的。为了实现这个愿望,家家户户求神拜佛,算命敬香,哪怕三天揭不开鼎罐盖,也要把算命先生和看香婆的钱粮付足。哪怕三年吃不上盐巴,也不能让神龛上的长明灯断油。

这天早晨,有个中年汉子来到千家寨的后山打望(观光)。他一边走动,一边自言自语地说些别个听不懂的话,最后摇头叹气地走了。

第二天早晨,当人们打开大门的时候,又看到那汉子在对面山上打望。他一会儿蹲,一会儿站,一面看,一面讲,一边比比划划,好象身边有很多人在跟他交谈似的,最后,又摇头叹气地走了。

第二天早晨,那中年汉子绕着寨子看了一阵,又上山了。他的举动,早已引起了全寨人的密切注意。两个寨长决定问个明由。他俩邀做一路,拄着棍,上山找到那神秘的中年汉子,客客气气地说:

“我说老弟,到丁我们这山㮟㮟,进屋喝口凉甜酒嘛!”

那中年汉子一听,显得惊惶失措,脑壳摇得象牛铃铛:

“不不不!你们寨子进去不得!”

“啊?为哪样?”两个寨长睁大了两对惊讶的眼睛,同声问道。

中年汉子两手一抄,抱着臂膀,冷冷地笑道:

“进去了要背万年时。实话跟你们说,你们要是再在这里住下去,家家都会当绝代佬!”

两个寨长听了如此恶毒的言语,胡子气得直哆嗦。他们狠狠盯着中年汉子说:

“早晨起得早,听到老鸹叫,莫是狼哭妖鬼嚎?你,立马滚出我们寨子!”

谁知那中年汉子嘿嘿一笑:

“嘿嘿,想不到好心成了驴肝肺。两位老者莫动气,我十岁从师,看了二三十年的风水,要是连这个都看不出来,就呛尿死了!”

他这么一讲,两个老寨长才晓得,中年汉子原来是个风水先生。因为他们都信神信鬼,所以后悔不该顶撞先生。他俩想,算命的,看香的,到他们寨子没有一百次,也有九十九回。可风水先生一回也没来过。他们逃难到这里落脚时,随便搭个窝棚,能安身就谢天谢地了,哪里想到过看风水?

后来听说,发不发人,发不发家,屋基呀,坟地呀,都得请风水先生选择才行。他们早就盼望有个风水先生来,可今天却有眼不识泰山,还用话刺伤了他。唉!怎么办?他俩互相交换了一眼,赶忙向风水先生陪不是,探问千家寨的风水究竟如何?

风水先生神气地倒背双手,来回踱步,死活不肯讲。两个寨长好话说了几大箩,他才睹起眼睛,晃着脑壳说:

“看在你们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实话跟你们说吧,你们寨子的龙脉倒是有,可惜是条公龙,年年要跑出去找母龙搓索子(交配),你们寨子咋个发得起来?等它的精气给母龙扯完了,你们又咋个不会当绝代佬。”

两个寨长听他讲得头头是道,心里又急又怕,赶忙向他请教,有什么法子挽救没有?

“法子咋个没有?凡是功夫到了家的风水先生都有办法。”风水先生淡淡地回答了几句,拔脚淮备下山。

两个寨长此时此刻哪里还舍得让他走脱?他们想,这个先生肯定是功夫到了家的。他们一个拉住风水先生的一只胳膊,苦苦哀求风水先生。

风水先生见两个老人求得流出了老泪,才勉强答应。两个寨长破涕为笑,探问如何办。风水先生胸有成竹地一挥手:

“很简单,一个字!”

“哪个字?”

“骟!”

“骟?!”两个老人惊讶不已。

“对,骟。”风水先生见两个老人又惊又疑,解释道:“龙和牛马猪羊等牲口一样,把公龙骟了,它就不会到处找母龙了。它不走,龙脉不就兴旺了?”

“那——骟一条,要好多钱?”“那要看是老龙还是仔龙。我在湖南那边骟一条老龙,人家都是开一百五十块大洋。仔龙便宜些,一百块。”

“我们这条是老的还是小的?”

“老的。”

“啊呀呀,那——,咋个骟得起哟!”一个寨长惊呼起来,直摆脑壳。

“你嫌贵,我还不肯骟呢。”凤水先生说:“骟多了,我就会当绝代佬。”

另一个寨长为难了:骟吧,太贵,一户要落十五块大洋,到哪里去找?不骟吧,又发不起家。搬走吧,也要花钱买地基。再说,金窝银窝,还是舍不得自己的穷窝。尤其是,住在虎狼出没的深山老林里,要比住在坝子上遭抓兵派款的次数稍为松一点。

“还是骟吧!”他同另一个商量说:“这是关系到子孙后代的大事,只要能把龙脉弄好,卖裤子也要把钱凑起来。”

于是,他们开始请求风水先生让点价。那先生开始高低不肯,好说歹说,他才答应按仔龙的价算,开一百块大洋。

到了商定的日期,他带着罗盘之类的行头来了。他象疯子一样,在寨子里癞癫狂狂地闹了七天七夜,然后叫几个后生跟他跑到离寨子里把路远的半山腰。他把一把长剑往土里一插,咬牙切齿地旋转着,足足旋了半袋烟功夫,才大叫一声:

“好!骟掉了!骟掉了!快挖!”

那几个后生在他的指定下,轮流挖了三天三夜,挖出了两丈多深一个大坑,还不见龙卵在哪里。

第四天,鸡还没叫,他拦腰捆上索子,要后生们放他下坑。到了坑底,他撩起长袍,盘脚坐了一阵,念了几句什么然后爬上来,又叫后生下去,举着锄头,听他口令。

这时,全寨老少都围在坑边,摒气观看,只有熊熊火把发出呼呼的燃烧声。

当听到寨子里传来一声鸡叫时,风水先生猛地敲了一槌铜锣:

“哐!”

坑下后生的锄头同时落下,只见火星乱迸,挖出两个又光又滑、象鹅蛋那么大的石头,白生生,沉甸甸。

“这就是龙卵子。”风水先生托在手里叫大家观看。

众人无不惊奇万分!待大家看够了,摸够了,风水先生便裝进口袋,叫后生填平深坑,收了大洋,扬长而去。

这件天下奇事,很快传遍了大小山寨。

奇闻传到高让。人们打听到,那会骟龙的风水先生叫龚文龙。人们奔走相告:

“哎呀呀!这就怪了!”

原来,高让也有个人叫龚文龙。但这个龚文龙是个好吃懒做、偷鸡摸狗、人人喊打的角色。两个月以前,有人亲眼看见他在清水江跳水自杀了。

“肯定不是他!”有人这样说。

“天下同名同姓的人多得很。”有人附和着。

然而,没过多久,高让有人在黎平县做生意,听说骟龙的风水先生正在某处骟龙,赶去观看,把他吓了个半死!原来,那风水先生正是高让的那个龚文龙!而在两个月前,又正是他亲眼看到龚文龙跳水的!

难道这风水先生是他的魂魄变的?当然不是!他的的确是人人喊打的那个龚文龙。

话得从头说起:那天,龚文龙被家里人撵出寨子后,讨了几天饭,觉得活在世上没有多大意思,恨他父母不该让他来人间走一趟,就去寻死。

他在清水江一个深潭边的岩石上坐了很久,看着绿阴阴、冷沁沁的潭水,把往事一一想起来了。他想起小时候算命,先生说他的命有多少斤多少两,差一钱就能当皇帝,是个宰相命。

能当宰相也不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样的命,喜得做爹妈的,象在荒坡里突然挖出了个金娃娃。从此,他在家底的地位,自然是全家之上,其他人仿佛都是他的奴仆。二十多岁时,一些有钱人家來说亲,他爹妈竟摆出一副皇亲国戚的派头打发人家出门。他们想,等我文龙当了宰相,金枝玉叶要多少有多少,随他挑选。民间俗女命薄,跟了我崽,会把他的命扯贫。就这样,一等等到四十岁,龚文龙既没当上宰相,也没讨到婆娘。不久,爹妈同时去世。爹妈一死,他的几个哥哥劝他好好做活路。可他常年四季没摸过锄头犁耙,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而且还一心等着进朝廷。几个哥哥谁也不肯白白供养他。他无吃无穿,便做起见不得人的勾当了。他想完这些,心一横,一头栽进广深潭。

他本来就会游泳,加上怕死,一到水底,乱蹬乱抓,又浮了上来。他爬到岩石上坐起,想到刚刚在潭底看到两个又光又滑的白卵石,心里猛地冒出一个行骗发财的鬼点子来。

他又一头扎进深潭,捞起那两个白卵石,便开始做起“骟龙”的生意了。他在千家寨“骟”的那对“龙卵子”就是这两个石头。他下坑盘腿就坐时,偷偷扒开松土埋了进去。因为他穿着长袍,坑又深,加上他手脚麻利,所以坑上的人没发现破绽。他为什么选择千家寨?因为他事先了解到:那里迷信得最厉害。

从那以后,他就用那两块白石头,从迷信人的荷包里骗来了一袋一袋的大洋。

他不仅在贵州的锦屏、黎平、从江、榕江等县“骟龙”,还到湖南的会同、靖县、通道等地去“骟”,一直“骟”到六十四岁才回高让老家。

这时,他已是万贯家私的大财主了。他在高让称王称霸。虽然找当上宰相,却成了地地道道的土皇帝。

但是,十年之后,也就是公元一九五三年,高让区公所镇压了一个大恶霸地主。他就处“骟龙发家”的龚文龙。

这件荒唐可笑,却又真有其人的怪事,如今已被民间艺编成破除封建迷信的故亊,在侗寨流传。

你可能感兴趣的:(骟龙行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