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中曲

                     

                              一.

  李青死了,这事说起来有些荒诞。至少对我来说十分的荒诞,人们很难以接受自己身边的人突然消失或死亡。尽管人生是一个逐渐失去的过程,但鲜活的生命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里变成坚硬的尸体,着实令人难以接受。

  我是星期三早晨得知的这个消息。那天我感冒,从公司请假在家休息。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上午十一点,窗外没有阳光,雨点打在窗台上发出叮当声。我百无聊赖的靠在床头上玩着手机,不停地刷新着新闻栏目,人们热爱碎片化的消息,我也不例外。我热爱有噱头的标题,比如震惊:xxx竟然真相是如此,人生不得不知道的几件事。诸如此类的新闻大多数都在挂羊头卖狗肉。但依旧吸引我。毕竟人们的大多数时间都是庸碌的。很难有什么精彩发生。大家总吃着相似的饭,喝着相似的酒水,穿着同一个牌子的衣服。同一个时间段上班上学放学睡觉。人们越缺失什么便越渴望什么。故人们热爱曲折离奇的故事。错综复杂的演义。人们丝毫不在意他们的真实性。因为这从来不重要。重要的是怎样勾起人们的好奇心。

  我正是在这类新闻中得知了李青死亡的消息。我记得那个标题是这样的:震惊!一乞丐青年冻死于山上,身旁只有....。想也不用想我便知道李青身旁的应该是那把小提琴。也是时候给大家介绍一下一下李青是谁了。李青,九六年生人,死亡时间是2018.1月份。那天大雪。他生前是位小提琴手。他从四岁便开始学琴。十六岁拿了我们市的青少年组小提琴比赛的冠军。获奖那天我也在现场。说来这很巧,我也参了赛,就是没拿奖,一个劲的在颁奖台下鼓掌。我其实很讨厌给战胜我的人报以敬意,但没办法,毕竟我的暗恋对象在上边,纵然我技不如人也得装作大度的样子让她看看,就是这样,我捎带的给李青鼓了掌。那段时间正直我们绝交,我们是发小,也是曾经的邻居。我们绝交的原因十分有意思,李青的父母与我父母想熟,时常混在一起。而李青也成我妈嘴中别人家的孩子。这一切原本可能会成为我的童年阴影直到我十岁那年他的父母离婚。具体是什么原因我并不是很清楚。但这种东西是极易推算出来的。平庸却有孩子的婚姻破裂不在乎是男女双方出轨,根据李青后来的反应,我猜出轨的应该是他的妈妈。因为我再李青的丧礼之前便再也未曾见过他的妈妈。当然,这是后话了。

  先讲讲我和李青十二岁绝交的具体原因。当你年少无知并且白痴的时候,和发小绝交,多半是因为懵懂少年时喜欢的异性。这没错,我记得那是个双马尾的女孩子。皮肤白净,发育的比较早,比我和李青都要高出半头。那时候李青因为拉的一手好小提琴在班里任职当文艺委员。我那时候比较弱智,倒也没有什么官当,就是被老师送了个外号叫做战争贩子。成天与校外的野孩子的打架,身上总是脏兮兮的,比野孩子还更像一个野孩子。显而易见的,女孩子更喜欢李青而不是我。我不以为然,当人还是孩子时并不会对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多想,俗称没脸没皮。那天我从街上的野孩子手里夺了一支塑料花,就是当时生日蛋糕上的那种,中间能点火,我想送给我的公主,不过在我距离我的公主还三步的时候我便被李青拦住了去路。李青从我手中夺过我的定情物,一把扔到了窗外,十分嫌弃的说:“脏的要死”,这让我大为光火。人们常常在愤怒的时候难以控制自己的语言,何况是小孩子。“脏总比没人要强,你妈妈呢?我怎么好久没见过你妈妈了。”我对着李青冷笑,得意看着他如何还击。他并没有还击,他的嘴唇颤抖脸色发白。瘫坐在课桌上,我突然意识到我好像说错了些什么。于是边想缓和,结果他在十六岁之前再也没有和我说过话。我回家将这件事告诉了我妈妈,我妈妈痛打了我一顿,我对李青仅存的愧疚也变成了怨恨。由单方面绝交变成了彻底崩坏。我再也没有找过他玩。只是常常能听到隔壁他的小提琴声。事后我妈妈也确实拉着我去他们家道歉,我一直摆出一副头可断血可流,错不能认的死猪样。而他也不肯见我,只剩下双方父母的相互谅解。我俩却再无原谅。不过在失去了老朋友之后,我却收获了“爱情”。

  我那天说的话迅速在班里传开。李青成了班里的异类,人人避之不及,包括我的公主。而我以为揭穿了李青的身份大受欢迎。同学们总希望从我这里得知更多李青隐秘而已黑暗的家事。包括我的公主,对我来说身份地位提高点的太快便着实有些飘了。我便开始胡编乱造,添油加醋,凭空的捏造出来一些莫须有的故事。他们当然不会怀疑故事的真实度,那时候也没人来帮李青辟谣,谣言越传越大,直到传到家长的耳中,导致我又被我妈狠狠地揍了一顿,我才开始沉默,于是逐渐的丧失了当年的地位。等到我又开始孤独的时候,我突然发现我丧失了我唯一的朋友,这让年少的我怅然若失。人言可畏,我和李青两败俱伤。

  十六岁那天颁奖礼,我在台下他在台上,我才发现时光的恐怖之处,他的身上找不到我那曾经童年伙伴的特点。他得奖并无喜色,整个人给我一种瘦削的感觉。他的眉骨突出,眉毛严肃的挂在上面。给人一种遥远的距离感。那时发李青便已经开始散发出一种孤独的气息。这种气息产生距离感。纵使台下台上不过隔了三米。我却总有一种隔了整条银河的错觉。不过我并不在意他的变化。我这个人很混蛋,对曾经亏欠的人并不愧疚,何况我还因为他挨了两顿我妈的毒打。鉴于我对母亲的爱,我无法将愤怒和仇恨置于她的身上。反而只能放在李青身上。我下意识的白了他一眼,并确定他的严肃是一种少年式的装腔作势。不过五秒钟之后,他便走下了台站在了我的对面。“猫哭耗子?”他冷笑。我本来懒得搭理他,但他阴阳怪气的话语又令我火冒三丈。“是呢,让聋哑人当评委,随便阿猫阿狗都能获奖呢。”正如曾经发生的一样,他再一次变了脸。“你他妈说什么?”我放佛听见了他青筋暴起的脆裂声。不过这不重要,我那时依旧是一个没轻没重的少年。“我说瞎猫碰见死耗子。”我故意的加重了后七个字的重音。令我意想不到的事,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和我扭打了起来。我再一次想起了我妈毒打,便开始还击。我们扰乱了会场,他因为滋事取消了成绩,而我喜欢的女孩子也因为此事觉得我过于野蛮,便不了了之。

  我俩被父母拉开,还顺带着去吃了宵夜。他虽然一直铁青着脸,但好像对被取消成绩此事并不在意。长辈在屋里喝酒,聊的都是些有的没的的事情,我嫌无聊,便走出门透气。我看到李青依靠在门框边抽烟。这就尴尬了起来,我要么回屋,继续听大人们扯淡,要么就得经过他,经过之前的事情,我总觉得这孩子是条疯狗,根本就没有任何防备他突然咬你一口。但我不想回去,又想着反正李青也打不过我,他要找打我就往死里揍他。我便准备穿过门廊。我同他擦肩而过的时候,他说:“我的小提琴拉的不好吗?”我停下脚步,扭过头看他。被我揍肿的脸在月光下格外狰狞。“你说什么?”我问他,他又重复了一遍,语气十分温和。似乎一点敌意都没有。我坐在了他旁边,“那倒不是,我觉得你的小提琴很牛逼。”“那你之前为什么这么说?”“气你呗,我一听你第一句话,就想气你。”“那还好。与小提琴无关就好。”他吸了口烟又缓缓吐出。“你不是因为五年级的事动的手?”我扭头看他,他苦笑了一下,使我有种莫名的熟悉感。“早过去了,我就是不喜欢别人说我小提琴拉的差。再说你当年说的没错。”他顿了顿又抽了口烟。“我他妈的...”他恢复了沉默。我也没再吭声。

  我和他又重归于好,这其实并不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因为男性之间要是打了一架,反而将之前的积怨发泄了出来,而女性则不然,如果两个女性互相打的鼻青脸肿的,那么这辈子估计是老死不相往来了。我们恢复了原来的关系之后,我便经常找他去玩。他们家从父母离异之后变得非常杂乱,李青的父亲也开始对李青实行放养。这可能是当时合理的教育方式,因为他的父亲终日溺在酒精里。时常在深夜啜泣,我确定那是他父亲,毕竟我们是邻居,而零零年之前的房子隔音效果普遍不是很好。那种呜咽声总听的我浑身起鸡皮疙瘩。却又没有什么办法,幸而李青逐渐的开始在夜晚练琴。那他妈的是我听过最优美的音律,这和你用HiFi和无损音乐包听的古典音乐不同。李青的琴声中总有一种真实感。他的琴音像是一只在月下舔舐自己伤口的幼兽,绝美而又可悲。李青的屋子正对我的窗口。夜里并没有灯光但是他依旧能在黑暗中演奏。有一次我问他,你不看谱子真的不会出错吗,他笑着摇了摇头,用手敲了敲自己的脑袋。“那一切都在这里面呢。”我看着他满床满地的谱子。表示自己并不想信。他懒得辩解,不过又拿起小提演奏一曲。

  “你以后要干什么呢?”我说,在青春里,梦想和爱情是永恒的话题。“拉小提琴。”他一边说着一边轻抚着小提琴的琴弦。“去哪拉呢?”我又问他。他眯着眼睛靠在椅子上,沉默了半响,“随便吧,让我一直拉就好了。”他不再说话,我倒是有些生气,我都已经问过你的梦想了,你不应该问问我的吗?人与人之间的交流应当是交互的。不过我没表现出来。不过是有些失望而已。当时我就这觉得这小子白眼狼,无论怎么样和我总有一段不可逾越的鸿沟。本来我可能会和他保持这种关系一辈子的,我的孩子可能会拥有一个古怪的叔叔。话不多,成天就痴迷于音乐。但高中毕业的那个暑假,又出现了一件事。一件可能与他后来死亡相关的事情。

  李青的父亲死了,死因是脑溢血,这实在离谱,我记得他父亲的模样一头卷发,带金丝边眼睛,据我爹说年轻的时候曾经搞过摇滚,我还因此同李青开过玩笑。谁知道他根本就没有笑,并表达了他对小提琴的热爱和对摇滚的鄙夷“他们太聒噪。”他说,“充满了工业化气息。”

李青的父亲就是在那个时候认识的李青母亲。后来怀了李青。他母亲想要更安稳的生活,李青的的父亲便转攻商业,开始做起了生意。“是个很厉害的投机商人呢。”  我妈如是说。如此知道他与妻子离婚,李青的父亲一直保持着一种饱满而已健康的状态。不过离婚以后,一切都变了。李青的父亲转让了生意,终日沉溺与酒精和回忆之中。身形渐渐憔悴,只至死也再也没笑过一次。人们死后总喜欢开追悼会。去悼念已经天人相隔的故友。李青家也不意外。我记得那是个阴天,雨丝很密,雨点却很小。除了我的父母和我,便只剩下李青一人参加这场追悼会。李青站在他父亲的遗体前。嘴唇蠕动,“她始终没来。”我知道他说的是谁也没必要再去刺激他,我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他在雨里站了一天一夜。嘴里一直重复着那一句话。我妈让我劝他,我表示无可奈何。我还记得他一身浸透雨水的黑色西服,就这么在他父亲的坟前伫立,仿佛生了根一样。

  他在一天后回到了家,和往常一样的弹奏着乐曲。曲调尖锐,满载着恨意与无奈。我听不下去,想去他房里劝他。他闭门不出,也没再理过我。他再一次的孤独起来。这种孤独扎了根,入了骨。冰冷又绝望。

  他在雨季到来之前,离开了这座城市。没有和我告别,我听人说,他好像是去了美国学音乐,但也有人说他去了另一座被人遗忘的城市,开始了新生活,不再练琴像他爹那样由音乐转到商业。还有一个说法,说他去投靠他的母亲了。我还记得那个人一本正经,仿佛他是李青一样。我感到可笑,尽管他说的看起来最符合人世的规律,但我根本就不相信。人的眼神是不会骗人的,他恨他的母亲。

                              二.

  至此以后我再也没有遇见过活着的李青,不过这不代表我没有遇见与他相关的人。这事发生在前年。我在广州玩,顺带着约了个炮,老实讲这也不怪我,只是因为那时候我才二十岁,充满情欲的年纪。我又厌倦漫长的承诺与陪伴,唯有这种方式能让我发泄掉我过剩的精力。那是个身材姣好的姑娘。圆脸,皮肤很好,身上有一种气质,一种令我觉得很熟悉的感觉,完事之后,我坐在床上抽烟。她和我要了一根,点燃熟练的吐了一个烟圈说:“你是哪里人?”“很重要?”“不”她连忙摆摆手,“你的口音和我前男友很像。”“北方人都这个口音。”她没再追问我,自顾自哼起了曲子。这下轮到我惊异了。我曾无数次听到过这个曲子,在夜里,在过去,在李青的手下,我还记得他曾说过“我爱这个曲子,这是魔鬼的造物。”她否认了她前男友叫做李青,根据她的描述,那个人是李青无疑。她说她前男友手指修长,体型也偏瘦。眉骨十分的高。很少笑,哪怕是和她谈恋爱的时候也总板着脸。唯独在弹奏小提琴的时候面容愉悦而又陶醉。根据她的话语,我能判断她的前男友正是李青。只是不清楚什么时候改了名字。改名字也是情有可原。毕竟当过去过于痛苦的时候,你最好的选择就是与其割裂。我和她聊了很多李青的事情,她也乐得谈论这些事情。当语言不足以表达感情的时候会加上手势。我能深深地感受到她对李青的爱。这让我感到疑惑。分手应该不是我眼前这个女孩提的。但李青在拥有残忍的过去之后也不应该会做出此事。李青一直不是这种人。他虽然时常沉默但不算个残忍的人。“我不会和她一样。以后我也不会抛弃任何人。”他曾经说过。我相信李青。“那么你们为什么分手了呢,我是说,你俩..不,是你很爱他。.”尽管她漂亮的酒窝暴露再外。我还是感觉到她的苦笑。“他失踪了。”她紧盯着我的眼睛,眼泪挂在眼角。“习惯了。”我冷哼一声,她诧异的看着我,我扬扬手让她继续说下去。

  她说李青消失的那天是个寻常的日子,寻常到她都已经记不起那一天的天气如何,总而言之她确定李青是在一个清晨离开的。离开时还顺带给她掖了掖被子,亲了她额头一口,李青只带走了他的小提琴,和他之前演奏时的那身西装。这让他的前女友产生一种错觉。一种李青早晚都会回来的错觉。不过一年过去了他再也没有回来过。她才知道李青把她给抛弃了。她曾经大哭不止,在街头在深夜,再每一个能想起李青的地方。此时还是要感叹一下女人泪腺的发达。男人便很少哭泣,也很少明目张胆地哭泣。这样或多或少的有种女性化的感觉,李青就从来不哭。他说他不会,也不会学。从我记忆中,李青确实没去过,纵使是那天我把他打成猪头,纵使那天在他父亲的丧礼上。他坚硬并且绝望。后来我时常再想,如果李青学会了哭泣,是不是会继续地生存下去。我没有答案,这一切都是不可逆的过程。

 

  李青刚开始混得还不错,这其实在我的意料之内,因为我很了解,如果一个人对一个东西足够热爱。并且日以继夜地不断练习的话。那么天赋对他来说已经是若有若无的事情了。他当时是乐团的首席小提琴手。这很难得,中国自古以来都是人情社会,本事确实重要,但是资历也同样重要。他刚入学不过几次演奏,便替代了当时快要毕业的学长。足矣看出他的能力。

  “本来这样就挺好的,他当首席提琴师,然后毕业,然后继续深造成为一个音乐家,但就在他消失的一个月前。出了一个很大的事情,他把当时乐团的负责人给打了。”这小子骨子里仍然是条疯狗,我心想。她把衣服整了整,仿佛感觉到有些冷一样。“我记得那天他的样子,他脸上没有笑容,甚至脸色有些灰暗。他回到我们合租的地方便一言不发的演奏起来了小提琴。”“就是你刚才哼的那首?”我问到,她点点头继续说了下去。“他演奏了一整夜,像是着了魔一般,无论我怎么叫他,他没有应答一声,他只是不停地,不停地拉下去。等我睡醒一觉,他已经再拉,只是气力已经小了很多。他的双眼布满血丝,脸上依旧冷漠。从那天开始,他就被开除了乐团。”把老师打了,被开除是件正常的事情。“后来我才问清楚缘由,他们因为一个很抽象的东西吵了起来。”“很抽象?”“没错,那个东西叫做音乐性。”“唔,为了这种东西也不至于吵成这样呀。”“你说你是他的发小,那你应该知道的,他对他的小提琴到底有多痴迷。”我点点头表示同意。说实在的,李青总把小时候小提琴放在床上,还要给它盖上被子。这小子从小就有点疯。

这是我所了解到的李青死前直接或者间接的所有信息,你会发现最重要的一段时间缺失了。就是从他失踪到死亡的那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介于我之前因为胡编乱造被我妈毒打,所以我并不打算杜撰这部分历史。其实在我的心底我也很好奇,李青是靠什么撑过了这一年,又是为什么回到了我们共同的故乡,那个对他而言发生过无数悲剧的地方。他又为何只身前往山上。这一切都不了了之。我虽然补充不了这段时光的故事。但我能够将他死后的事情简单一表。有些时候人们也许找不到核心的秘密,但是看看后传还总是能聊以自慰的。

                                          三.

我本来不会去参加李青的丧礼的,倒不是我不想去,而是根本就不会有人通知我或者联系到我。那则新闻起不到任何的帮助,新闻的最后一行上写到:刘女生已经认领尸体,并且悲痛万分。想都不要想那肯定是他的母亲。他那许久未在出现的母亲。人生有些时候格外的荒唐。母子重逢的时刻未必是一家团圆,有的时候也会是这般的天人永隔。我心中倒也有些疼痛,毕竟是认识了小二十年的朋友。就算不谈朋友,一棵家门口的树被砍伐掉只是因为修路,我都十分心疼,更别说这活生生还和我打过架的人了。我在家里抽了一下午的烟,喝了半瓶威士忌,对李青进行了精神上的哀悼。人反正已经去了,无论怎样的哀悼都是无用且有意义的。

  我早早地到了丧礼现场,身上的西服满是褶皱,总是没来得及熨,我想李青也不会在乎这点小事。那天也下起了雨,不是淅淅沥沥的小雨,是那种噼里啪啦,轰轰隆隆的大雨。我搞不清楚到底是上天在痛哭还是呕吐。幸好我提前预备好了雨伞。不紧不慢的打起了伞。我的父母是约莫半个小时后来到的。他们还带着一个老女人。

  我认出了那是李青的母亲,尽管她和我记忆中那个女人不太一样。在我印象里,她曾经是一个丰满欢乐而又充满欢乐的女人。这只是好的叙述词,要是简便一点,她每天都和打了鸡血一样。她那时喜欢显摆自己的首饰和自己的儿子,说句实在的我小时候并不怎么喜欢她。她身上总有浓烈的香水味,而我对一切浓烈的事情都想呕吐。而现在的她瘦的像是一根枯树干。我总觉得一滴雨都可以带给她致命的打击。她穿一袭黑色连衣裙。戴英女王样式的那种礼帽。她身上出了脖颈上挂了一串珍珠项链以外空无他物。她惨白的脸上满是皱褶与。眼神浑浊,嘴唇干裂。这绝对不是一个弃家离去后获得幸福的女人。尽管她可能最初放弃家人的原因是追求幸福。显而易见的她并没有成功。

  我妈把我召唤过去,和她打了个招呼。“时间真快呀,你家孩子也是个大人了呢。”她笑着说,她的面部僵硬,我总感觉她的笑容近似于踌躇。在我父母哀悼过李青之后,又与她寒暄了几句便匆匆离去了。由于雨仍在下,他们叮嘱我给李青的母亲打好伞。还和她客套到有机会一定要去家里坐坐。我确信她不会去,我父母也不会再找她。这世界就是这样。如果每句话都是真话不掺杂一丝虚假那还了得。

  也许是小时候的那几顿毒打我对我妈是言听计从。我一直给她打着伞,直到她一人径直的走到李青的墓碑旁。墓碑是刚立的。石料还闪着油光。我连忙追了上去。她在墓碑前跪下了。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因为她枯槁的身体难以承受悲伤的力量,又或者是因为羞愧还是别的东西。我倾向于前者,悲伤的力量远大于人的羞耻心。

  “妈妈错了,我那时候还是年轻。心里年轻,妈妈不知道,不知道后来会这样子。现在想想也是后悔,可妈妈那时候不后悔,妈妈知道对不起你,对不起这个家。妈妈遭报应了。妈妈也没过好,也没让你们过好。”她止不住的抽噎。我打断了她,“你当初为什么离开呢?”她扭过头看我。浑浊的眼睛里一片血丝。“爱情吧大概,爱情总是毁掉一个人。”她苦笑,“总是能毁掉一家人不是。”我补充道,她没再理我,转回了头,她伸手抚摸着李青的墓碑,像是在触碰李青被冻得僵硬的尸体。我有些乏了,索性收掉了雨伞,转身离去。

  雨停了,可天空挂满了乌云,空气里仍然潮湿。

                                          四.

  李青丧礼的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我不敢确定梦里的那个人是不是李青,但他确实是拿了一把小提琴,他的影子瘦削又孤寂,仿佛早已经被世界孤立。他提着自己的小提琴箱在路上缓慢的前行。四周行人川流不息,同他擦肩而过,对他熟视无睹。他的琴箱碰到陌生人的身体总是发出沉闷的声响。

街上在下雨人们披上了雨衣。唯独李青仍然是从前那般模样。他的头发被雨水淋湿,紧紧地贴着他的额头,雨滴顺着脸颊划过流进他的西服里,他的衬衣里,他的身体里。他浑然不觉,依旧向山顶的方向走去。

  李青坐在山头上,雨已经停了,四周散发的露水的咸腥气。他嘴唇冻得发白,身体不时的会颤抖几次,但他脸上依旧保持着一种庄严的神情。他整理好了自己的衣服,紧紧了领口,对着空旷的山林深深地鞠了一躬。他打开琴盒,从头至抚摸了一遍,像是在拥抱自己的爱人。他拿起琴弓闭上双眼,合着风声,演奏了起来。整个山谷满是音乐的回响,琴声引来了大雾,从四面八方渗出,在树林里,在土地下,在石缝中像是液体般涌出。大雾弥漫,逐渐的将李青吞噬,整座山中,唯有曲子在环绕。

  我醒来,几乎是下意识的看向窗台

  整座城市已被大雾所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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