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不大,小到一件事发生后不到几分钟便可迅速传遍角角落落。
一纵一横两条大路像坐标轴似的把小镇分成四块,每一家每一户每个人都可以轻而易举地找到属于自己数值的点——只要不迷失自己,愿意寻找。
十字路口是小镇的中心。以前五叔就在街角摆了个修车铺。那时的五叔身材魁梧,声音洪亮,健步如飞,一抖手能扛起头公牛。那时候的交通工具主要是自行车,五叔的生意很忙,但只要听说谁家的麦子没运到家,谁家的新房梁没上到顶,五叔总是一撂摊子便去帮忙;甚至于谁家的婆媳吵了架,五叔偶尔也会劝解劝解。五叔不当官,却很有威信;在五叔的威信下,小镇的人凝结在一起,一步步走着清贫但坚实的步伐。
如今的五叔老了。因为患过脑血栓,半边脸僵着,声音沙哑,一只手无力地垂着,只能靠另只手拄着根带凳子的拐杖,一瘸一拐地蹒跚走路了。
五叔的修车铺早被侄子的加油站替代了;人们似乎渐渐忘记了以前曾有过修车铺。偶尔提起的也就是几个老人,感慨五叔的修车技术是多么的好,价格是多么的低。现在小镇的人都很忙,忙得没人注意到天晴的时候,五叔经常拄着拐杖,一步一趋小心而艰难地进行着病后康复训练。五叔走得很缓慢,就 像时间在他手里大把大把地闲着,毫无意义地浪费着,而他还毫无知觉。
累了的时候,五叔就坐着凳子在树荫下乘凉。五叔的脸木讷而昏黄,静得像即将沉坠落山的夕阳。有开车的人见了,笑着说,瞧,那老头又在回忆从前呢!
不错,五叔是在回忆从前。从前的天空瓦蓝瓦蓝的,不像现在,车辆一啸而过,扬起的尘土遮天蔽日。以前夏天的晚上人们吃过晚饭,坐在一起聊聊天拉拉家常,笑声随萤火虫的灯笼在月色里飘荡。以前十字路口没安信号灯,却很少发生交通事故,如今红绿黄灯闪闪烁烁,却经常发生人身伤亡的事了。说不清究竟怎么回事,也许是人多车多了,也或者是人的心变色盲了,每天被鬼追似的只知道挣钱,分不清哪是红,哪是绿,哪是黄。
有时候放学的孩子围过来,玩弄五叔的拐杖,或者摆来摇去地晃五叔那只下垂的胳膊。五叔一边含糊不清地说“去……走……”,一边感慨。五叔的感慨是有理由的,他那曾经坚实的胳膊不知帮过多少人渡过难关,甚至救过人的命。如今,他连抬起的力气都没有了。
五叔清楚地记得,那个雨后的黄昏,十字路口,一个外地人被车撞倒了。修车铺里的他大吼一声出事了,几乎半个镇子的人都赶来急救。是五叔抱起伤者坐着嘎子的拖拉机送到县医院,才及时保住那人一条命。后来那人每年春节都要来看望五叔,看望镇上的人,直到去世。
如今岁月把五叔打磨成了小镇的局外人,他只有看的份了。从演员到观众,五叔深切体味到了当局者迷的痴忙和旁观者清的冷静。
又是个炎热的午后,五叔坐在树荫下,听头上树叶里的蝉热闹地叫嚣着。五叔眯眼看着街角新盖的幢幢高楼在阳光下繁荣地闪光。远处传来高速铁路上和谐号列车呼啸而过的声音。二魁的三女儿在宝马车上好像给他打了个招呼就倏地远去了,听说新近傍上的大款给她在城里买了房子。三秃子要离婚,媳妇在家里伤心地大声哭着,还不忘骂上句“小骚狐狸精勾了你这挨千刀的哪道魂……”。
五叔的耳朵里乱哄哄的,但仍清楚地听到了一阵尖锐的刹车声。
大卡车停了下来,但还是晚了;电瓶车倒了,人也倒了,倒在车轮边。
五叔揉了揉酸痛的眼,再定睛看时,仅仅一刹那,大卡车快速地倒车,一打把,挂前进挡,加油门,一溜烟从十字路口逃之夭夭了。五叔瞪大眼睛想看清车牌号,几个数字早被泥水污染得面目全非了。
明晃晃的太阳底下,小镇的十字路口,几辆车放慢了速度,但又绕着走开了。
五叔觉得血涌上头顶,他颤抖着站起来,左右探寻着。加油站里,侄子在屋里玩电脑,两个女加油员你追我赶地打闹;李德全在百货超市里打着盹;四豁子遮着眼罩在焊防盗门……十字路口的一幕仿佛离他们很遥远很遥远。五叔用拐杖重重敲打着地面,嘴里呜呜呀呀喊着“……救人”,一边朝伤者踉踉跄跄“奔”去。
路口,五叔挥着拐杖拦住了正巧经过的金刚的车。金刚把头探出车窗,一脸的无奈:五叔,你饶了我吧,我若救他说不定他家人以为我是肇事者呢!这样的事社会上多了是了,好人难做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正忙着呢!
五叔一愣。愣的时候金刚早已把车开出五十码外了。
五叔不做声了。他只是拄着拐杖艰难地走着,全然不顾来往车辆此起彼伏的喇叭声和恶毒的咒骂声。要是在当年,他早已飞奔过去把人扛到医院去了。现在真的老了,他觉得他的步伐甚至赶不上从那人身下淌出来的血的速度。仅仅几十米的距离,五叔感到像走了一个世纪——那么远。五叔哭了,泪在他半僵的脸上无声地流着,流着。
当五叔来到那人身旁用手探鼻息时,五叔听到自己体内卡吧一声——他的心碎了。
五叔仰头看了看太阳,热辣辣地刺眼。低下头,泪眼中,五叔看到自己的影子和那人的尸体组成个扭曲的“人”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