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孽缘。她关掉燃气灶的瞬间,脑子里想的是这几个字。
这是她和他在一起的最后一顿饭。两个人商量好明天一早一起去民政局领证,封面红底烫银字的那本。那人曾提议最后再一起吃一次散伙饭,算是善始善终。今天是她时隔半年第一次开火,手艺有些生疏,好在成品卖相还算看得过眼。
可那人自己却毫无悬念地迟到了。
心里一阵不知缘起的焦躁,她又窝回书房。屏幕上项目企划书里的字一团团的,看了让人更加心烦。她硬着头皮看了两行,只好妥协地关了文档,又百无聊赖地打开了网页小游戏消磨时间。
欢快而单调的游戏配乐在四壁上撞击出一连串音符,反衬得这个难以称之为“家”的房间格外空空荡荡。
这段时间总是冷冷清清的,不是他不在,就是她不在,更多的时候是两个人一起不在。
她和他是经人介绍,相亲认识的。那一年,她二十九,他三十一。
介绍人是她的同事,他的一个远房亲戚。大概是那点本就稀薄到可以忽略不计的亲缘关系已经在疏于走动的漫长时间中稀释到最精密的仪器都难以检测的程度,介绍人对于他的了解仅限于“毕业于某某大学,工作不错,青年才俊”。其实这也没什么打紧。毕竟介绍人的作用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只是一个双方认识的契机,熟悉或者不熟悉,无人关心。那时的她已经昂首阔步地迈入大众口中“大龄剩女”的行列,相亲相到审美疲劳,本就没抱太大期待,碍于同事面子顶着一头乱发和两天没换的衣服勉强去了。
两个人的初次见面是在一个装修非常一般的小吃铺,由此看来没抱期待的人大概是不止她一个。双方一入座,俱是一愣,随后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笑容——所谓的“青年才俊”和“温柔漂亮”实在是掺杂了太多的水分。早就相亲相到内伤的两个人在昏暗的灯光下油腻的小桌旁谈天说地地扯了一堆,从国际局势到最新的电影,最后回归到永恒不变的话题“领导傻逼”。虽说与人交往切勿交浅言深,二人却在如此一个不小心容易闪了舌头的话题上出奇地同仇敌忾,相谈甚欢地如同认识多年的老朋友。
他后来问过她对自己的最初印象。其实彼时她早就记不太清了,连吐槽的那个弱智领导都已经离职多年。而她唯一印象深刻的是,饭桌上那人双手把住筷子,筷尖杵在盘子里,对着满桌饭食像是开疆拓土的将军,面上是一片不动声色的满足。
虽然原理不明,但她知道在那一刻自己的心颤了一下。那家小吃铺虽然装修一般,但因为味美菜量大,终年顾客盈门,实惠的样子像极了对面那个穿着格子衬衫、微微有些发福的朴素男人。
那顿饭后,他们交换了联系方式。三个月后,他们结婚了。
结婚七年,他们一直没有孩子,也没养宠物。有些好奇的眼睛耳朵时刻留意着他们的一举一动,有意无意地打听着,而他们总是难得默契地对这个问题敷衍而过。结婚的时候,两个人都在各自的事业上升期,总想着再拖一拖再拖一拖,一直拖到彻底过了身体合适的时候,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没孩子也不是什么坏事,至少离婚的时候省去了一个大麻烦。她有些自嘲地想,手上的动作渐渐停了下来。
无论他还是她,两个人都不是盲信“什么年纪做什么年纪的事”这种狗屁话的人,当初结婚的决定现在一回想倒成了未解之谜。他也曾说过自己不喜欢“太精明的女人”,而她反唇相讥说从遗传学的角度来说,为了后代着想,他们之中总得得有一个人长脑子。
手边的手机突然爆发出尖锐的铃声。她吓了一跳,收回游离的目光,瞥了一眼手机屏幕上的名字。打电话来的是那人公司的一个同事,和他还算相处得来,以前也没少帮他打过掩护,偶尔还有弄巧成拙的时候。她滑动手机屏幕接了电话,拿起电话的时候右眼皮却没来由地一阵猛跳。
“喂。”她定了定心神,轻声说。
“嫂子。”对面传来的声音比她印象中的要高了几分,带着点焦灼,“刘哥胃出血正抢救,你快点过来一趟,在二院……”
她挂断电话,披了件大衣便匆匆出了家门,留下闪着“GAME OVER”字样的屏幕在黑暗中微微发亮。
比起复杂的婚姻,医院这部分显然要来的简单得多。在哪签字,在哪交款,一步步进行得有条不紊。这不是她第一次处理类似的事件,结婚第四年的时候,那人出差回程途中疲劳驾驶出了车祸,她也曾这么跑前跑后地忙活。
那人一直都很拼命,这次十有八九也是因为平时应酬交际,喝得太多。他老家在一千多公里外,父亲早逝,母亲由大哥在家照料,唯一的妹妹早几年远嫁海外,定居在那边。现在尚且有她忙前忙后,等离婚之后,若是再有类似情况,还不知道能有谁给他在家属栏签字。
迷迷糊糊地坐在抢救室外的走廊里,她这样想着,冷静到多少有些冷酷。
折腾了一大通,那人的情况终于算是稳定了下来,医生建议留院观察几天。她还有工作,不能寸步不离地守在病榻边,但就算出于道义也不能完全不露面,只好挑着下班之后的时间过来象征性地坐两个小时,于百无聊赖中削个他根本吃不了的苹果,细心切好再自己慢慢吃掉。
明明是探病,硬生生地探出了点卯的感觉,偶尔他老板同事来探望还得加个班,配合他演出一对貌合神离的假恩爱夫妻……这倒是本色出演了。
那人出院的那一天是个周四。她特意请了半天的假,帮那个人办妥了各种手续,打了个车和他一起回那个姑且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他大大咧咧地在沙发上坐下,如七年间无数个傍晚一般,心安理得地等着她的晚饭。她无言地走进厨房,如七年中每一个傍晚一样,动作娴熟地系起了围裙。
晚饭很快弄好了。温热稀软的小米粥配爽口小菜,那是他的;一盘青脆家常的炝莲白,那是她自己的。两个人面对面坐在那张用了七年的理石面餐桌旁,沉默地吃着,只有餐具碰撞的声音。
他大病初愈,从前白酒半斤起的人如今吃碗小米粥都像咽药一样。她抬起眼瞟着那人不断搅动着勺子却不下嘴,刚想问一句是不是不合口还想要点什么,却听见那人抢先一步开了口。
“咱俩……是因为啥走到今天这步的。”
他眼睛依旧盯着澄黄的粥碗,没抬头,也没明说是哪一步,可她却神奇地懂了。虽然他这场急病把原本的计划搅合黄了,可当初说了好聚好散,也差不多是时候了。
她沉默着,本来下意识地想阴阳怪气一句“我其实更好奇咱俩当初为啥结婚”,话到嘴边又忍住了,继续沉默着。
男人是自己选的,婚是自己结的,没人逼着赶着撵着,这会儿时过境迁了再伶牙俐齿地扯一句“当初是猪油蒙了心”,也未免太尖酸刻薄了一点。
无言以对,只能继续吃饭。隔了半晌,又听见那人开口,声音中满是伪装成不以为意的惆怅。
“是因为我平时太忙,没时间陪你下厨做家务吗。”
平心而论,这件事还真怨不到他。那人虽然工作上精明能干,收入可观,但做起家务来却笨拙得要命。她性子急,看见他在厨房里不知所谓地瞎忙活就暴躁,只想把那人赶出厨房才算完。她早过了那个会被公众号煽动的年纪,心里清楚又要高大英俊事业有成,又要家务万能百依百顺,哪有那么多好事情。
若要说是所谓“感觉没了”,似乎也不对。成年人的世界里哪来的那么多天雷勾动地火,天崩地裂山盟海誓。她脾气不好,情绪上来了张口就是自己都控制不住的尖酸,句句戳心。可他就算是气到眼圈红了也只会说一句“我不喜欢你这样”,随后便缄默不言。虽说当初看上的就是他这份人畜无害的温柔,年纪大了,却又觉得这温柔成了温吞,当初的“性格互补”也破裂成一句冰冷的“性格不合”。
她摇了摇头,突然也觉得碗里的饭难以下咽起来。可能是自己真的太久不开火,做饭的手艺生疏了。
他又说:“那什么,前段时间跑前跑后的……谢谢了啊。”
她拿筷子敲了敲盘子沿:“应该的。吃饭。”
“那你打算什么时间去办手续?”
他视线擦着挡住半张脸的粥碗上沿投过来,小心翼翼的。她如鲠在喉,筷子停顿了一下,继续狼吞虎咽着,不说话。
他搅动着碗里的粥:“我现在也不太吃得了别的东西,你做的粥还挺好喝的……要不,等过段时间再说吧。”
她放下筷子和空碗,看着他,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