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
年前我有一单生意,途中遇到一个江湖术士,他说我今年“红鸾星动,但遇的是桃花劫,相刑相杀,有血光之灾”。我不以为意,刺客本就是在血光里讨生活,但现在我信了。
“桃花劫,相刑相杀”,早知道是这样的劫,我希望自己能早点遇见她,在我最好的时光里。可是我最好的时光,在哪里呢?
印丝妙道:“呆呆,我想与你,守着‘双木成林’,一道‘携手白发’。你不要再做刺客了,可好?”
我以为我倒下去,便是死了。那一次,我身体中的痛钝钝的。其实死亡,也没那么可怕吧!为什么我一直都那么怕被杀死呢?我杀了那么多人,就是为了让自己活下去,可是身体中的痛楚却像是对我活着最好的讽刺。我是一个刺客,但那时我心中的犹疑让我怀疑自己是否还配做一名刺客。可不做刺客,我还能做什么呢?
1 救伤
破空之声响处、众人怔忡之间。印丝妙身已动,扑到赵无及身前。赵无及张臂将她揽住,却觉得胸前一痛,低头看见一只短黑箭镞贯其胸而出,刺入赵无及胸膛。赵无及抱着印丝妙倒了下去。
众人循声往来处追去。印丝妙只觉得胸前剧痛,睁眼见身边赵无及,闻得细微脚步声至,然后入眼一张脸贴近了她。她目之所及是一张苍白略显木讷的陌生面孔,那双瞳呈浅蓝色,其中满是诧异与疑惑之色。之后她被一双大手横抱起来,触动了伤口,晕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醒转来,象是睡了无梦的一觉,除了胸口隐隐仍有些作痛,她慢慢记起自己与赵无及、柳致惠、王义源一干人等与太子莫飞商议与梅丽国公主和亲之事。现在看看自己身处一斗室,不知今夕何夕。
屋门被打开,那张苍白陌生面孔再度出现。见她醒转,脸上却没有太多表情。
“敢问这位公子,是你救了我吗?”
他不置可否,自顾自说话,声音苍白无力:“那箭镞本不是射向你的,你为何不避?”
“这个嘛!我当时没想那么多,只想着要保人周全。”
“若不是你改变了箭镞方向,那箭是射向太子的,你要保得周全的人,是他?”
“不是,抱住我也中了箭的赵无及才是我想保的人。他,他可还好?”
“我的箭没有失过手。因为我算过你会躲开,露出的空隙足够我杀死太子……”
他低了头,有些失意地叹了口气,道:“我算错了……”
“他,死了吗?”印丝妙小心翼翼地再问。
“他不会死,箭上喂的毒也不过让他多睡两日罢了!”
“你为什么要救我?”
“你不是我要杀的人,箭是我放的,我不会让你死。”他冷冷道。
“你是仍要去杀太子吗?”接下来,他找一张凳子坐下,不再说话。
印丝妙象是突然明白什么,不再多问。两人怔忡片刻,其他人倒不见得怎样,印丝妙却有些耐不住。她歇了多时,此时醒转,头脑一片澄明,无论如何是再也睡不着了。
“我想喝水!”印丝妙说。他从一个羊皮袋子里倒出些水来,递给他。印丝妙接了水,喝了。将盖子递还给他。
“请问这位公子,怎生称呼?”印丝妙问道。
“我叫李明。”
“听起来不象真名啊!不过也没关系,到我们醉红楼的客人,很多都愿意换个名字用用的。就象做了坏事,由别人顶了去,方便得紧。”李明别过脸去,不再跟她说话。
再呆了半晌,印丝妙忍不住寂寞,再问道:“这是什么地方?我睡了多久?”
“中都上郡,你躺了一月多了。”
“这么久?你的箭上有毒?”
“不过是让你昏睡的药,给你服了其它伤药。伤势是不打紧了。你伤口恢复不错,人也醒了,明日我们就骑马,不用再坐车。”
印丝妙坐回自己床榻之上,细细思量自己怎得就躺了一月有余。垂下头, 她瞥见自己身上所穿已经不是之前的衣裳。
“那么公子可有什么婢女服侍左右?我昏睡之时,有劳她了?”
“没有……”话音刚落,李明似乎明白了印丝妙此话的用意,他沉吟了一下,道:“江湖中人,并无随身侍婢。我伤了你,救回你也是应该。”
印丝妙闻得李明此言,低了头,半晌悄声问道: “这……随身的衣裳……你可有收起?”
“因已破了,并未想着要收起来。可有不妥?”
“唉!”印丝妙叹了口气,想着那件衣裳是赵无及送的,自己甚是心仪,这样轻巧就被弃了,心下不快起来。
见她不再说话,李明也坐到一旁。二人一夜无话,第二日起了个大早。李明早已备好两匹马,扶了印丝妙上马。印丝妙长在醉红楼,从未骑过马,坐在马上很是新鲜。那马起初识人,并不好好走路。李明教印丝妙如何控缰、甩蹬、催马。印丝妙初时不忍,对李明道:“你这样拉它的嘴,它会不会很痛?”李明再教她催马向前,她更是不肯,鞭子扬在空中,怎么也舍不得落下去。那畜牲似是知道人性,见印丝妙不忍拿它怎样,便在原地使性子,跑跑停停,有时干脆就钻到树从中去吃草。几番下来,李明有些焦躁起来。他让印丝妙握紧了缰绳,自己来到那匹马身后,扬鞭挥在马屁股上。那马吃痛,直起身来,一溜烟跑出去老远。李明打马追来,二人两骑,绝尘而去。
2 伤饮
二人不停赶路,一路向北,因值初秋,草木凋蔽、北雁南飞,触目一派萧瑟景象。印丝妙发现李明话极少,人冷面冷心,表情也都是淡淡的。她在醉红楼是舞伎,总是跟人打交道,半日也不见李明有甚话讲,很是觉得气闷。试了几次,她便不再顾忌李明,自己随心所欲找些话来说打发时光。比如说现在看见一路上树叶色彩斑斓,天色也已放晴。白云之上,碧空如洗,微凉秋风拂过。她就忍不住吟道:“无边落木萧萧下,天凉好好是个秋!”自顾自格格笑着,转脸望向李明,见他仍是一张木然的脸,见她望过来只说了句:“前面有个小镇,我们午时可在此打尖。”
“你常来这一带吗?路很熟嘛!”李明已经不再理会她。
果真快到晌午,路上人多起来。前方有炊烟处,一条河堪堪笼过小镇。李明找到镇上一家酒楼。他似是熟客,小二上前殷勤招呼:“客官里面请,有一阵不见了, 要老样子?”李明点点头,加了句:“再给这位姑娘多加碗面吧!”
印丝妙插嘴道:“小二,可有奶酒?”
“姑娘可真是行家!一般中都人士不晓得此等酒!”
“呵呵!来一壶先!”印丝妙爽快地挥挥手,挥走了小二。转脸对李明说:“没喝过,只听得客人提起,心向往之。”
菜上齐后,李明吃得不多,印丝妙兴致很高,倒吃了大半,酒也被她喝了大半。还一面不停劝着李明喝酒。李明勉强喝了一杯,便停了手。之后的半天,借着酒劲,两人一路急急赶路。有了酒,印丝妙的画风转得诙谐起来。她本姿容绝色,路上免不了被来往过客多看几眼。李明发现她开始口若悬河。如果遇到赶考的举子,她便摇身一变,成娉婷佳人,自称“我家相公如何如何……”。若是粗鄙山野之人,她也不嫌弃,跟人聊天时相公从她的嘴里变成了“我家挨千刀的如何如何……”。面对生意人,李明又成了“我家掌柜的”。李明从旁听得匪夷所思,只觉得这小小年纪一个妙龄女子,竟四海成这样。她若入了梨园,只怕他人已无立锥之地。
晚上二人到了一处客栈,印丝妙凑到李明耳边悄声说:“我一路跟人说我们二人是夫妻。夫妻总不好分房睡的。做戏做全套,就要一间上房吧!”然后她抬头对客栈的小二道:“来一间安静、干净上房。带软榻的。”小二殷勤招呼,安排二人进了一间房。
房间陈设虽是简单,却很干净。果真另有一软榻在侧。印丝妙看见软榻便扑了过去,窝在里面不动弹。她喝过酒,一路奔波,酒力虽早已过了。只是自己从来没有这样赶过路,倒头便睡下了,连衣衫都不曾除下。一觉醒来,天色已暗,月华如水,凉凉从窗外洒进来。本想翻身再入梦,听见大床上李明辗转的声音,知他也未入眠。她懒懒窝在榻上,似睡非睡间,听见李明短短的呻吟之声,虽压抑着,可是夜太静,那声音仍是入了印丝妙耳中。印丝妙初时以为他只是梦中呓语。再呆得片刻,听他呻吟之声不绝,气息也自不平。她起得身来,借着月光,见李明双手按着头,面露痛楚之色。
一路跟他相处下来,印丝妙发现李明喜怒不行于色,是个极隐忍的人。此时见他如此,想那头痛症必是发作得厉害。她上前握住李明的手道:“痛得是不是难忍?我从姊妹那里学过些推拿之术,或可缓缓。”李明将手放下,停了呻吟,只是喘着粗气。
说着话,她将李明发髻打开,将他的头发披散下来,用手开始在他头上捏捏按按。初时李明仍是吃痛,中间间或低低呻吟几声。半炷香的功夫,他的呼吸便渐渐平稳,竟是沉沉睡了过去。印丝妙借着月光,端详着李明的脸。他的睫毛很长,睡觉时仍一颤一颤的,月光照在上面,在他的脸上投下一道睫毛的影子。他嘴唇极厚,入睡时微微张着。鼻高且挺。若不是他整日一副冷漠表情,他真的算是一个长相英俊的年轻公子。印丝妙想着:有这样一副嘴唇的人,如果不做刺客,应该是一个多情之人吧!胡思乱想之下,她却未停手。直到自己累了,就窝在李明身边,扯过被子,和衣睡下。
印丝妙不愧是醉红楼最好的舞伎。无论是娱乐大众,还是小众,她都做得很好。
在娱乐大众还是小众的问题上,自古以来文人墨客便争争扰扰没个定论。圣人的中正之道在此全不得行。印丝妙却是全无个中顾虑,无论是在醉红楼为舞伎时娱乐五湖四海客,还是如现在一般娱乐刺客李明一人。小众、大众,众生皆平等。算起来,她怕是这行最敬业的一个了。后世有个梅丽国词人,一心一意娱乐大众成了名,死后又被一小撮精英文人封了个诺儿奖(听起来像治感冒药厂发的奖,其实不然),算是成就娱乐大众与小众的两段佳话。这好比一个贞洁烈妇,事俸一位夫君才能得贞节之名。此妇事俸两位夫君仍成就了贞节之名,就是个异得不能再异的异数了。印丝妙与之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因为她活着时,就成就了这样的伟业。诺儿将实在也应该追封于她,一般这样封,才显得正式。如同贵妇死了封诰命,不死不足以显其隆重。
第二日,印丝妙在床上睡着,隐约之间房间中有人走动。她只觉得困乏,难以睁眼。但耳中仍能听得见。再过得片刻,李明过来摇摇她,道:“该上路了!”印丝妙“唉”了一声,动了动,又再翻身睡过去。恍惚之间,房间里安静下来。不知道自己又睡了多久,听得李明对她说:“你这么爱睡,那我一个人走了。你好自为之。”她悚然一惊,发现自己做了个梦,猛地坐了起来,环顾四周,发现李明和衣,靠在床边,也睡了过去。她拉拉李明衣袖,唤道:“公子,可还赶路?”李明揉揉眼睛,起了身,突然象是身上何处吃痛,“唉呦”一声,又坐了回去。印思妙望着他,见他伸手捂住自己左肩,喘了口气。印丝妙问道:“你怎样?”
似乎是昨夜印丝妙帮李明缓了头痛,李明对印丝妙说话客气了很多。他摇摇头道:“不妨事,可以继续赶路。”
3 濒死
这一趟赶路,与之前便有些不同。李明似乎有什么事情,掐算着日子,急急奔去。一路上除了打尖住店,再没有别的时间休息。印丝妙大病初愈,人便有些吃不消。一日午间,因淋了些雨,晚上便有些咳起来。她察颜观色,见李明赶路有些焦躁,自己便强自忍了。
李明也似乎查觉到印丝妙的隐忍,晚间便早早歇了。用过晚饭,见印丝妙咳得厉害,东西也没有吃下几口,便要回房休息。
李明唤住她:“你,可是身上不爽?”
“嗯!”印丝妙应道。
“我这里有些驱风散寒的药丸,你用水和了服下。再好好睡上一觉。明日一大早,便可好得大半。”
印丝妙接了那装药丸的小瓶,咳了两声,道:“谢谢公子赐药。公子也早些歇了吧!”
二人一夜无话。待到第二日,李明起来用过早膳,仍不见印丝妙露面。只得去敲印丝妙的房门。哪知里面无人应声。李明唤来小二查问可有见过印丝妙出得店去,小二道并未见过。李明央小二将印丝妙房门打开。开得房门,见印丝妙卧于床上,呼吸有些粗重,面颊潮红。李明伸手探探印丝妙额头,入手一片滚烫。
李明回头一面让店小二帮忙请镇上最好的大夫来为印丝妙诊病。一面自己找了些湿布,敷在印丝妙额头之上。他伸手推推印丝妙,道:“喂……,醒醒……”
印丝妙勉强睁了睁眼睛,见是李明,又咳了两声道:“我,我有名有姓的,干嘛总是对我呼来喝去?你们做刺客的,除了杀人,怎么做人都不会吗?”
李明不承想她病得如此,却说出这样的话。怔在当地,不知如何是好。印丝妙翻了个身,将背影对了李明,又再睡去。李明无话,只得坐在床边,怔怔发呆。
过得片刻,听得印丝妙轻声说:“我很是口渴,你可为我弄些水来喝?水中加些盐和糖,就是最好。”
闻得此言,如同得了圣旨,李明急急忙忙去到厨下,讨得水来。水中按印丝妙所说,加了盐和糖。印丝妙得了李明的水,如玉脂琼浆般,快快灌了下去。然后将碗还给李明,道了声谢,复又躺回去。
小二请的大夫不久便也来了,为印丝妙诊了脉,开了些药,嘱咐李明让印丝妙好生休养,不可再劳累之类。李明在旁诺诺应了。付了大夫的诊资,李明去镇上药铺抓了药央店家为印丝妙煎了。 几副药下去,再加上印丝妙除了睡觉还是睡觉,很快便恢复了起来。
这样忙忙碌碌,便又耽误了两日。看看自己已经好得七七八八,印丝妙有些于心不忍。便对李明道:“我已经好了,我们可以继续赶路了。”
李明叹了口气,道:“不急!”
印丝妙闻得此言,冲李明笑了笑,道:“也好!”
接下来的日子再赶路时,李明果真不着急。二人虽不致缓辔而行,倒也没有之前的辛苦奔波之感。印丝妙得闲欣赏路上风景,与中都团河自是大异。秋日暖阳之下,树林红红黄黄绿绿,天色澄碧如洗,有时峰回路转间也会有弱水相随,水也呈碧绿之色。李明不再心急,似是什么事情有了着落。印丝妙难得见李明有些放松,口里不多问,只当他不急着再去杀人心下松了,也暗自替他高兴。
这一日,到了一处镇子,用完午饭。李明在镇上采买了些吃食。看起来再下面要去的地方,似乎人迹罕至。印丝妙知李明嘴紧,也不多问。二人打马而行,初时走在官道之上,大约一个时辰之后,李明带着印丝妙打马拐进一条山道。马儿再往山上走了一程,便没了去路。李明扶印丝妙下了马,将吃食与水负了在自己肩上,继续徒步而行。
那一段山路,在印丝妙看来实在是崎岖坎坷。李明却视若无物,如履平地。几次驻足等着追赶上来的印丝妙。印丝妙气喘吁吁,早已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看看天色将晚,李明有些焦躁起来。他将负在背上的包袱撇了撇,半蹲在印丝妙身前,道:“你这样子走法,我们明日也到不了。我负你上去!”
不想他如此说,印丝妙倒是吃了一惊。忙道:“我走着尚且气喘,你这样驮着我,可有多快?”
“你不试试,怎知?”
“也好!不过就要辛苦你了!若是力竭,我就下来。”
说完话,印丝妙伏到了李明肩上。李明虽背负着印丝妙,脚下比初时慢些。比起印丝妙,倒是快不少。
印丝妙初时担心,见李明仍是健步向前,不禁很是佩服。她欣赏完路上的景色,伏在李明宽宽肩上,很是舒泰。于是话就多了起来。
“上一次被人背着,都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我还记得是我爹背着我,将我卖给了人贩子。我在他背上睡了一觉,就到了另外的地方,被人辗转卖到了团河,当了舞伎。”
“你哭了吗?”
“找不到爹娘,自然是要哭的。哭了几日,无甚用处,也就罢了。醉红楼的嬷妈待我不薄,我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想是见你姿色不错,想着日后可以为他们多赚银两。”
“是吗?你也觉我还有几分姿色?”
“岂止是还有几分姿色。没人告诉你,你长得很中看吗?”
“醉红楼的姐妹们,都不差呀!”
“跟你处了那么久,都不知是你大还是我大。我是属狗的,你呢?”
“属马!”
“难怪你驮了人仍是健步如飞。真是良驹也!”
“难怪你动不动就对我口龇牙咧嘴,汝非良犬也!”
闻得李明此言,印丝妙动手在李明背上捶了几下。道:“让你乱说话,见识下拳头的厉害。”
本是玩笑,印丝妙并未太用力,只不知捶到了李明背上何处,李明似是吃痛,腿一软,险些跪在地上,他慌忙将印丝妙放了下来,用手捂住自己左肩,坐了下来。
印丝妙见状,忙转到李明面前,见他喘着气,额头上也渗出细密的汗水,只不知是赶路还是吃痛。忙道:“可有伤到了你?让我瞅瞅。”
李明大口喘了几口气,道:“不碍事!不关你的事,这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我稍歇歇,就好了。”
“路可还远?此处似乎没有人家啊?”
“不远了,天黑之前可以赶到。天黑了我怕认不准路,林里野兽夜间出没,不甚安全。”
少歇片刻,二人继续赶路。这回印丝妙本不愿李明再背她,奈何李明坚持再三。只得仍伏在了李明肩上。
李明恢复了些力气,仍健步行去。印丝妙百无聊赖,便找些话来说,打发时光。
“你是怎的做了刺客?也是被人卖了吗?”
“我是被人掳了,卖与集古斋,就做了刺客。”
“‘集古斋’不应该是卖字画的吗?怎的还做刺客生意?”
“你不是我们这个行当里的,自然不知‘集古斋’为何物。寻常人等初闻此名,只当是古玩字画行,却不知是做刺客生意的。”
“那你被掳时多大年纪,可还记得你爹娘的模样?”
“大概也是五六岁。我没有见过我爹,只是跟我娘住在一处。”
“你竟然没有爹?”
“人人都应该有爹,没有我爹,怎会有我。我只是没有见过我爹,娘也没有跟我提过我爹。所以不知道是我爹不在人世了,还是怎样。想是我娘想等我长大再话与我知。”
印丝妙还想再问什么,李明突然将她放了下来,说道:“到了。”
印丝妙四下看看,二人现在身处一处半山之中,山势陡峭,山崖之下便是绝壁。正不知二人为何会在此处。四处张望的当口,李明已经在山壁之上敲敲打打。印丝妙不解,正说着:“你在做什么?”
话音刚落,只见李明将山壁之上一面石板用力推开,露出一个洞穴。李明闪身进去,再招呼印丝妙进去。进得里面,印丝妙发现竟别有洞天,洞虽不大,里面有些石榻、石凳、石桌和石几,俨然住家模样。
“这里是我的秘处,你在此处等我,明日我去办些事情。三日之后,若我未回,你便自己出去,往山下走,至官道上遇到人便说遭了流匪,求人带你回中都团河城。”
此时日光西斜,将天色映得流光溢彩。那一抹光射入李明眼中,只见他蓝色的眼中,满满如水的光微微漾着。印丝妙恍惚之中,猜到他又要去做杀人的营生,只不知他是不是每回都会向身边的人这样交待。几月相处下来,此刻心下竟然十分不忍不舍。她上前两步,轻轻握住他的手,柔声道:“三日之后,我在此等你回来接我。你……无论如何,不可爽约。”
李明眼中的光闪闪亮亮地跳跃着,任由印丝妙握着他的手,也轻声道:“必不爽约,你等我回来!”二人连日奔波,一夜睡得香甜。次日待印丝妙醒转,李明已去了。
印丝妙等着李明回来,一等就是五日。看看已经超过了李明与她约定的三日之期。第五日,她已经绝望,想着他一定是死了。自己的心空空落落没了着处。近日暮时分,她迷迷糊糊睡过去,隐约听见有极细微的脚步声。她悚然一惊,以为是自己的幻觉,抑或是梦。脚步声越来越近,听起来粗重不似李明。她有些紧张,抓紧了李明留给她的那柄短刀。
门被推开,带进来一阵风。她闪到门后。一阵粗浊的喘息,一个声音低低响起:“是我!”正是李明。印丝妙放下刀,迎过去。借了门外的光,见他苍白的脸和毫无血色的唇。他的黑衣传来一阵血腥之气。
“你还好吧?”印丝妙退后一步。
李明喘着气,身子摇摇欲坠。印丝妙伸手扶住了他,触到他左胸,他呻吟了一声。印丝妙缩了手,拖住他的肩膀,他的重量压下来,她把他扶到床上。他喘着气,定了定神,道:“水……”
印丝妙慌张地把水袋拿出来,不小心水洒了些在李明身前,就着她的手喝下了水。他不断喘着气,闭上眼定定神,把脑中的眩晕强压下去。接下来,他断断续续地,说了很多话,印丝妙把它们连缀成一篇惊心动魄的故事。在他叙述停顿的间隙,她几次以为他就已经死去。直到他讲完,呼出长长的一口气,躺下去闭了眼。
印丝妙害怕起来,怕那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宁静,如同死一样。
她一开口,说出来的话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你,你为什么给我讲这些?你是一个刺客吗?知道一个刺客的秘密的人,还能活着看到明天的太阳吗?你答应过我要带我去找我的爱人,赵无及的。你要是这样死了,我怎么办?我走不出这一片雪。没有你,我会死……”
他没有睁眼,嘴里小声说:“给我些时间,我只要能活下来,就……”
“你上次让我等你三天,你爽约了。让我多等了两日。这次我只给你三天,一天都不会多。”
他没有回应,已是沉沉昏睡过去,呼吸越来越弱。印丝妙看他情形不对,褪了李明衣衫,露出伤口,翻找出些金创药,给他涂上。在她动手之时,从李明脖项之处垂落一个物事,挡住他的伤口,慌乱中她不及细看,等到敷好了药,她才留意到那个坠子。她掏出来细细察看,见是一块上好的羊脂白玉,雕成梅花形状。雕工精巧雅致,显见价值应是不菲。梅花后面,镌有“络玉”两个篆字。李明将那坠子贴身佩了,于他想是极珍贵的物件。印丝妙小心将那坠子塞回李明衣内。
那时的李明已经完全不醒人事,药也已经喂不下去。印丝妙只得用水溶了些强身健体的药丸,用嘴一口一口喂给他吃。夜漏初静,印丝妙守着李明不敢入睡,生怕一觉醒转,身边的人就成了一具冰凉的尸体。不知过了多久,李明开始发起烧来,神志不清,模模糊糊口中念着“娘”和“师兄”。印丝妙裁了些自己的舞裳,用布条沾上水,敷在李明额头为他降温。等烧退了,他又瑟瑟发抖,冷得把持不住。印丝妙只得交替为他降温、取暖。这样足足折腾了三个日夜,李明的情况每况愈下,气息越来越弱,脸色也由白转成了灰色。
再过两日,李明呼吸几乎不闻,身子也开始发凉,只心口有些微温。二人储的口粮也已尽了,水也已经喝完。下过几场雪,洞口已经被雪掩了。初时印丝妙化了些雪水,后来便连化雪水的力气也没了。头一阵阵发晕,她软软地将头靠在李明身上,对着他耳边轻轻说:“你别走得太快,等等我。我一个人,有些怕的。咱们二人路上一道,作个伴,死得不孤单。”
4 自语
我叫李明,木子李,光明的明。名字只是一个代号,尤其象我这样的刺客。那天,我误伤了一个女子。那是我第一次失手,我算不出爱对一个女子的力量,她没有避我的箭,反而迎了上去。
年前我有一单生意,途中遇到一个江湖术士,他说我今年“红鸾星动,但遇的是桃花劫,相刑相杀,有血光之灾”。我不以为意,刺客本就是在血光里讨生活,但现在我信了。
我救了那个被我误伤的女子,她名字有点怪,叫印丝妙。后来知道,她是一名舞伎。她长得好看,于我也有种说不出的相识感觉。我带着她一路向北,去完成我的下一次任务。那次我又失了手,因为我要杀的人是个女人。我下不去手,娘在梦里告诉我,不能杀女人,如果杀了女人,我就再也见不到她了。然后,师兄出来亮了密杀令,那令原来是要杀我,因我不再是个合格的刺客。集古斋的密杀令已经很久没有用过了。
我是六岁那年被掳去集古斋的。那之前的时光,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那是和我娘在百合谷里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那一天我象往常去山上拾些柴禾,不想遇到那两个人,他们将我掳去了集古斋。我便被训练成了一名刺客。
阳河一战,中了燕云十八骑的埋伏,杀得天昏地暗。我用尽了身上的箭镞,被他们团团围住。不得已之下,使出了惊鸿软剑。惊鸿与游龙,得名于“翩若游龙,宛如惊鸿”的诗句,赞其轻灵软薄。两柄剑江湖上失传已久。不想此役,惊鸿复出,名动天下,也成就了我天下第一刺客的虚名。那是我的成名一役。那一年,我十六岁。
剑走轻灵,杀得却不好看。燕云十八骑是高手中的高手。我用暗器先夺了五人性命,另十三人以死相搏。那一仗,从子夜杀到天光。最后一枚箭镞本想留给自己,最终还是射向最弱的小十八。在他倒地前,我倒了下去。一双手接住了我。若是其它的埋伏,我必死无疑。但我倒在了师兄的怀里,听见他对我说的那句话:“我来晚了……”我就昏了过去。
我想我一定是死了:我梦见自己又回了百合谷。娘在那里等着我,就象什么都没有发生,就象做了一个小小的有关刺客的梦。那样单纯快乐的童年。醒来时,已是三个月后,师兄在我身边。他带我去了药王谷,那里有满山的辛夷花,细细香香。难怪我会以为到了百合谷。
师兄后来告诉我,我重伤之下,神志不清,似乎又喜欢沉醉在梦中。时梦时醒间,有时认得出他,有时又把他唤作娘,拉着他的手不让他离开。那样的我,于我而言,还真是陌生。若不是从冷面冷心的师兄口中说出,我都不会相信。
我的命是师兄救的。这一次,他要取去,我便还了他,他终是不忍,剑指到了我颈间,却顿了手,最后放出的暗器,也失了准头。什么天下第一、第二,我们,都不是合格的刺客。
师兄放我走时,给了我解药解镖上的毒。可是那一镖离心口太近。我撑着回来因为我不想爽约。我没有死就要回去找那个等着我的人。我骑马过来,身上的伤口被不断扯开,血流出来,我的生命也一点点消逝。
我怕我死了,就没有人知道我的故事,所以我用尽自己残存的神识,把我的故事讲给她听,那个心已有他属,被我误伤的女子。
我的故事讲完了,我太累了,要好好睡一觉,也许再也不能醒来。可是我觉得很好:有她在我旁边。“桃花劫,相刑相杀”,早知道是这样的劫,我希望自己能早点遇见她,在我最好的时光里。可是我最好的时光,在哪里呢?
5 密杀令
集古斋很多年没有出过密杀令了。密杀令一出,便是门中出了叛门之人。若此人武功高强,密杀令会下给九位刺客,务必将叛门者诛杀干净。这次的密杀令,下给了李浩,令下只三字:“诛李明”
刺客如军士,只执行命令,不问缘由。这一次,李浩却追问集古斋主人的传话人锦瑟是否是主人亲自下的密杀令。锦瑟不快道:“这不合规矩,你若疑惑,不怕主人下密杀令诛你吗?”
李浩回道:“李明年幼便效忠主人,对主人忠心可鉴,怎会叛门?”
“若廖京云还活着,就是他叛门的证据。”
“我随其后,若见他不除廖京云,我再亮密杀令除之。主人可是此意?”
“正是!”
接了令,李浩便去寻李明的踪迹。随了李明身后,见他几乎要诛了廖京云。不想廖京云躲过李明的暗器,一枚暗器擦过廖京云的后背,卷走了头上的帽子。廖京云的头发披散下来。亮出了女儿身。李明倏忽之间住了手。一个闪念间,廖京云便已经一骑飞逝。
李浩呆在当下,不知道如果是好。李明唤出他的名字,他才如梦初醒般从隐身处踱了出来。
“为什么不杀她?”
“我不杀女人!”
“主人算到你不会杀她,还是已经知道了你的心已经不在集古斋?”
“怎讲?”
李浩亮了密杀令,看见李明脸上现出一个苦笑。
李浩使得飞镖。可这次,他却拨出了游龙剑。剑尖指到了李明颈间,李明却未避让。李浩刺不下去,只得收了剑。
“你走吧!”
李明抬起头,缓缓走出去。李浩远远掷了飞镖。听见风声,李明不躲反而转了身过来受了一镖。李浩奔过来,扶住了他。
“怎么不避?你是真不想活了吗?”
“我的命是你给的,你取去,又何妨!”
李浩慌乱中给李明服了解药,要扶他上马去疗伤。
“我,还有事情未办完……”
“什么事情,交由我去办。”
“这次却不行,我要亲自去。”
“你不要命了吗?虽未伤到要害,却也要将养些时日。”
“若有命回来,自会去见你。若没命回来,你好去复命……”李明喘息着说,然后蹬上李浩的马,绝尘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