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堂弟——你在晚上还会流泪吗?

致堂弟

自2016年我到西南平果县支教伊始,至此已有好几个年头了,现在你也已经步入大学了!咱们见面总是在年关那匆匆的几天,不足以叙情,也不够闲聊。虽然也常联系,但现代的信息交通工具传达的内容总是有限,怕有时也是不太真实,在这方面你是知道的;我也尝试着给你写过些信,但都被你当做垃圾删了,总是不尽人意,也怕你厌烦说“哥,平常打电话,一大半的时间你都在讲这个”之类的,但这一次我却一定要说些什么的,做一回“不吐不快”的苏东坡,放心(我现在都能想象到你那无辜的表情),字数不会太多,就千百个字,看完你便可以删掉的。

就在不久前,我和同事熊老师到村里去家访,在返回的时候,熊老师想在附近逛逛,于是我们俩就被一个叫陈智(小名叫没头脑)的同学带着在村里参观。你不要觉得我又是在说废话,必要的介绍还是要有的。日头已经有偏斜态势的时候,我们已经在村子周围走了三圈了,走马观花,我是一点感觉都没有,奈何还要陪着熊老师。终于我们要准备回去了,这时没头脑(我也习惯这样叫他,就和小时候叫你“不高兴”一样)突然邀请我们去他家吃饭,说这是他爷爷交代的,我本来是想婉言拒绝的,孩子嘛哄哄就好了。但他又冷不丁的冒出来一句:我爷爷是党员的。我一向觉的他是有些腼腆而且较柔弱的孩子,怎么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还是正义凛然的。说实话,我真有点懵,当然同时我还有点恼怒,想着:你个孩子,个子还没我半截高,势还大的很,竟然拿这个“绑架”我。你知道的,我也只是心里说说。没办法,谁让我和熊老师都是党员,还是新晋的呢?去看望老党员这可是中国共产党人传统哩,唉!只能在没头脑欢快笑声的带领下向他家走去。

好了堂弟,下面你要好好读了。

熊老师倒是很有兴趣,一路上左看看右看看的,还摘了一朵桃花插在侧髻上,真是“人面桃花相映红”呀,我不时咂咂嘴,这当然是不能让她发现的。不久,我们便到了没头脑的家中,家里人都在,没头脑的祖父母,父母都在门口迎我们,很隆重的样子,弄得我们俩一阵不好意思,而熊老师的脸也一度红的像一个红亮亮的苹果,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是这样,还好我见过的类似场面多了,在混乱的寒暄下我们便进去了。只见在凉棚下,没头脑的爸爸放了一个大的桌子,是北方那种炕桌,矮矮的,旧旧的,却很干净,让人有种敬畏感,尤其对我这种北方人。接着桌子上便堆满了好多食物,大多都是没见过的,这让我皱起了眉头,但比较幸运的是,主食米饭我还是见过的,这下就算人家问我,我也有点说头了,不时觉的心中一喜。我们七个人就围在一张桌子上,还好桌子够大,但你总可以想一下,桌子和凳子一样高,我们都凌驾于桌子之上,端着碗吃菜的场景,我越想越觉的自己在黄土高原上,而不是在西南。在客气的闲聊中,无非是问问孩子的学业及我们自己的情况,好像他们就是想请我们吃顿饭似的,但本来就是这样的,还是我想多了。

我知道你现在已经迫不及待了,但我们总应该培养更好的耐心不是吗?下面的内容会真正让你难忘的,坚持读下去。

没头脑虽然个子还小,但他坐的凳子却是比我们高的。他突然说:爷爷,您给我们讲个故事吧,就讲您在延安时候的事,好不好吗?爷爷没说话,可他先把碗放下了,笑着对我们俩说:这孩子总是爱听我讲故事。这时我才开始仔细的观察了这个老人,他头发是花白的,脸纹沟壑纵横,肩膀很宽,身体显然很结实,没有一点一颓老之色,有的估计只是沧桑的经历,据刚才的闲谈得知他已经85岁高龄了。好既然大家都没异议,今天高兴,我就讲一个我感悟最深的故事,爷爷说道。

下面,我将把这个故事一字不差的叙述给你听。

爷爷静静的说着: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那还是在延安的时候,四处战火纷飞。1945年我有幸进入抗大学习,不料在几个月以后日本人便投降了,那时所有抗大的学员、整个延安、整个中国都在一片沸腾中,多年的抗战终于胜利了。我身边的一些学员几乎都是泣不成声,我知道,他们此刻正在向他们死去的家人和战友宣告这一振奋的消息,他们是战争的幸存者,是经历战争洗礼的,当时因为我还没有真正上过前线战场,所以对此感受并不深刻,无法体会他们那种从生死线走过来的前辈。但我觉得我就像一朵在暴风雨中被保护很好的,未受到任何伤害的,而在风光撒下的时候却和残存的花朵们共同享受着,我想着想着便哭了,但我却不知为何落泪。更多的还是欢歌笑语,人们在伤感后都在忙着如何庆祝这伟大的胜利。

当时我们抗大也举办了一个活动“马拉松”,因为长途奔袭一直是我军的一个长处,无论是在那茫茫的长征中,还是几十公里的穿插作战,或是在共和国成立后的朝鲜战场,我军的奔袭战可都是放过大光辉的。而我也怀着激动的心情参加了这场“奔袭战”,这是一个10公里的奔袭,规定在40分钟内完成算合格。

说着爷爷停了下来,不自觉的看向了远处的天空,没头脑嚷着说:爷爷,然后哩?您是不是赢了?

爷爷看着我笑了笑平静地说:赢了,大获全胜

那天来观看的人很多,抗大的领导也来了好的,听说毛主席也来了。那时我们不是跑圈子,而是跑山路。当我跑到还有1000米的时候,突然浑身开始酸痛起来,双腿完全不听指挥,脸上绿豆般的汗珠也不停的往下掉,我咬着牙拼命的往前跑着,只见路两边依旧是人山人海,欢呼声、加油声简直不绝于耳,就这样我不知不觉跑完了最后的路程,但当我知道这个结果时我已经躺在担架上了,旁边还站着我最敬爱的邓大姐,她双手紧紧的握着我的右手,不停地叫着我“陈力,陈力.........隐隐中我被抬向了卫生院。

爷爷又停了下来,但之后他又说道:

我之前总是知道,上了担架的人估计是活不下去了,况且邓大姐那样的鼓励我,当时我的脑子似乎和我的身体是分离的,我的身体几乎没有一个地方是我能控制的,当然除了眼睛和鼻子,当我发现这些后,我真切的感受到了死亡的临近,仿佛只要我一闭上眼就会立刻死去。于是我努力的去控制自己的眼睛,坚决不让它闭上,又不断的用大拇指指甲去掐食指,以凭借痛处刺激大脑。除了害怕,当时的我更多的是一种不甘和后悔,不甘的是我竟然没有牺牲在战场上,为我的信仰和我想守护的人和事而死,而是如此不明不白的死去,简直像一条臭虫,我当时就是这样骂自己的,想着泪水早已覆盖了面部,指甲也已抓破了食指。人们都说没有后悔药可吃,可那时我真想让后悔汤药把自己淹没了,只要留一丝生机就好。虽然说是在抗大学习,但我学习是多么的有限啊!那一刻我才知道,自己是多么的弱小,在死神面前,我仿佛连个蝼蚁都算不上,各种愧疚、无耐就像飓风一般分解着我的心神,我的食指似乎已经被掐了个稀巴烂,手上愈发的粘稠了。一些场景不断的在脑中浮现,我又想起了我爷那干涸的脸庞和妹妹那灿烂的笑容,父亲那默默的背影和母亲和蔼的姿态,以及我奶那絮叨的话语,那一刻我为自己将无声无息的长眠而愤怒到了极致,可就是无法动弹,也无法出声,只能让血染尽手指。

爷爷长长出了一口气,眼角湿润了,大家也都沉默着。

爷爷又说:

多亏了这次奔袭战,使我看清了生命的本质,之后我继续在抗大学习,还参加了解放战争,最后还争取到了去苏联学习的机会,但中苏关系恶化后就再没去。但如果没有这次奔袭战的经历,可能我在淮海战役中就牺牲了。

我知道爷爷的故事讲完了,可我们的故事一直在进行着,不是吗?

堂弟,我不知道你在这个短暂的故事中读懂了些什么,你的年龄和当时爷爷的年龄差不多吧,前一段时间你说你在大学感到很无聊,时间默默从你身边的处处溜走,不舍昼夜。我只想问问你:你知道什么是生活的本质吗?你说你以前在睡觉时一想到“长眠不醒”就会泪流不止,现在还会有吗?

你的堂哥

21辛丑年5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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