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公交车上下来,再过一个宽阔的路口,即到羊角镇小学的门边。
一扇锈迹斑斑的铁门,里面有一幢三层白色瓷砖的小楼,阳台则是天蓝色瓷砖,前面一片青灰水泥地小操场,左边有一棵高大的梧桐树,右边是一个铁绿色篮球架。
在小楼第三层的阳台上,悬挂着一条红色横幅,上面有几个粗体金色字:感恩母校,感恩社会。今日周末,学校安静,日光清亮。树、楼、篮球架,构成一幅寥寥几笔的铅色素描画。没有任何技巧上的渲染和晕深,就像一位老教师随意摆放在桌面上的边框眼镜,质朴踏实。
这么多年了,学校几乎没有什么变化。还是这几样简陋的设施,单调的景色,一目了然的构图,没有变得更好,也没有变得更差。
在时间的河流里,很多的人事都身不由己地被水流裹挟着往前后左右晃荡冲撞着,在杂乱的水草里纠缠,在坚硬的河岸碰撞,在腐烂的淤泥里挣扎,而这所学校,却仿佛融化成了一股细流,与时间同质同向,从而免受了异质的磋磨,呈现出一副顺应造化又淡漠时运的面貌。
在这个狭窄空间里,苏海晴度过六年难忘的漫长岁月。
小学时代的苏海晴成绩优秀,虽然少言寡语,但也乖巧听话,从不对老师有任何忤逆之心,上课一丝不苟,作业整齐干净,深得老师们的喜爱。
在同学们之间,苏海晴也因为出众的成绩和平和的性情得到大家的喜欢。那实在是一段暖粉色的时光,每一夜的梦似乎都是清甜的。
但在刚开始,一年级的苏海晴的梦,却是孤独伤感的,是一段泛着青涩与悲伤的灰色时间。
苏海晴站在门外,有一种站在时间路口上的回望之感。似乎只要有一阵铃声响起,7岁的苏海晴就会背着书包,矮小细瘦的身影,低着头,郁郁寡欢地走出校门,一个人不言不语地往家里走。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7岁的苏海晴总是这样闷闷不乐地独自行走,摆出背对着整个世界的荒凉感。
从羊角镇小学为起点,这条回家的路,她从7岁,到19岁,走了12年。
从小学时代的徒步,到中学时代的自行车,日光云影,风晴雨晦,白昼夜星,这段路就像她的一位老友,从未离开地守候在家乡,平静地躺在这里,如同始终含着一抹温柔从容的笑,慈悲地沉默。
如今她站在锈迹斑斑的门外,站在这条熟烂之路开始的地方,世界仿佛向她转过身子,把陈旧时间像棉絮一样铺展在阳光下晾晒,她由此得以闻见独属于老柜子里古旧棉絮般的亲切霉味,一点点在金色光芒下散发开来,就连空气也变得复古起来,原本以为已经死去的一些时光,也像从坟墓里探出脑袋左摇右晃的鬼魂,在明亮的阳光下虚虚晃晃地试探和闪躲。
学校对面是几个小卖部连成一排,店铺低矮,室内采光差,总是阴暗一片。每一家都在店门口摆出一张长长的摊席,上面放满琳琅的零食和玩具,一眼的花花绿绿,都是小学生们喜欢的小物什,辣条、糖果、甜饼干、弹珠、花纸片、连环画等,没有什么花招和新奇的技巧,这些廉价的吃食和无聊的游戏,曾经创造了苏海晴和她的同伴们最幼稚的快乐。
苏海晴随手拿起一根棒棒糖,硬邦邦的圆头,细细的塑料棍,包装纸上画着一个咧开大嘴笑着的青色柠檬,笑得拙劣又真诚。这是她以前最爱吃的那款糖果,小学时候的苏海晴,几乎每一天放学都会买一根,一边贪婪地舔着一边慢慢回家。
在那些曾让苏海晴感到无比苦涩的日子里,是糖果用自己赤忱热烈的甜通过苏海晴的舌头和口腔,给予她甜腻的逃避和治愈。
她想要买下一根,又下意识地用舌头舔了舔了自己早已被蛀虫啃噬一空的坏牙,疼痛就如游丝,伺机而动地萦绕在唇齿之间,她微微叹了一气,将手里的糖果又放回了原位。身体的零件正在一点点地破碎,很多事情她已经不能重蹈覆辙,没有了重蹈的资本和机器,也没有重蹈的情绪和逻辑,就算是很简单很简单的事情,回不去固然回不去,但就算是局部性的回味一次似乎也没有任何可能。
我的小学啊。苏海晴感慨。
久远岁月就如同一幅被紧紧卷起的画轴,安放在房间角落的柜顶上,落满了班杂的灰土尘埃和飞虫的破碎尸体。
现在苏海晴走近这幅画卷,用衣袖轻轻拂去表面的那一层灰色污渍,缓缓地打开,呛鼻的刺激味道过后,是时间的魔法遗留的楚楚痕迹,一笔一画都是自己,又都不是自己。
在这幅泛着黄旧色泽的画卷里,苏海晴看见了很多人很多事,从她的记忆深处挣脱出来,在画卷上显像,就像民间的皮影戏。以时间为白布,记忆为操手,如同操纵线偶般栩栩如生。
苏海晴看见那些脸庞和身体在单薄的纸面上奔跑跳跃,行走游戏,对着她微笑,对着她蹙眉,对着她哭泣,对着她沉默,对着她无所适从地尴尬。
“张家水粉店”——在苏海晴继续往前走,看到隔壁早点店上的玫红色招牌,这几字就像一把微妙的钥匙,精确地对准苏海晴记忆城堡里的一个毫不起眼的小房间,向左旋转一圈,再向右旋转两圈,“卡拉”一声,苏海晴看见那扇长年紧闭的房间霍地在她眼前敞开,扑面一阵尘埃灰雾,她被冲得连连后退,而后待灰雾散去,她再度试探着睁开眼睛,便看见一张清浅透亮的笑脸,如同阳光一般,穿透了重重叠叠的时间云层,为她带来一阵悲伤的悸动。
“海晴!海晴!”正当苏海晴呆站着出神之时,几声急促的叫声让她霎时回神。她转头过去,看见父亲骑着一辆铁绿色小三轮,正停在她右手边最末那家小卖部前,咧着大嘴,冲着她欢快地招手:“海晴!海晴!我来接你了。”
“我来接你了。”如同一架连接起时空的长桥,苏海晴透过这座桥,恍然看见很多年前的一天,父亲走到阿公阿婆低矮阴狭的屋门前,低下高大的身躯,挡住直射的耀眼阳光,对呆坐在门边两眼放空地遥望蓝天的苏海晴说:“海晴,我来接你了。”
对于父母的记忆,苏海晴是在7岁之后才开始的。自出生起,苏海晴就与阿公阿婆生活在一起,在乡下的一座老屋里,苏海晴脏兮兮地长大,和村子里的同龄孩子去矮山上摘野果,编花环,然后翻过一个狭长的碎石山坡,走进村头幼儿园的教室里。
从家到幼儿园的路程很长,苏海晴记得那时候总是和一群小孩子高高兴兴地在蓝天白云下边跑边跳,每个人手里都攥着些野草野花野果子,嘴唇都被红色的汁水浸润得荧滑光亮,眼睛里是纯粹如天的净色,他们就是天底下最快乐的人。
苏海晴还记得,幼儿园的阿姨总是站在山头的一边等着他们,笑盈盈地站在园门前,一身长裙,风过时裙角微微向上卷起,像宽大的荷叶在摇曳摆动。
阿姨其实也不过是一个年轻的女孩,细瘦身材,白净脸庞,喜欢穿细花碎裙子,脾气温和,笑得恬美温柔。苏海晴和同伴们一过山坡,便能看见她的身影在前方等候着。
苏海晴现在想起她来,也依旧会在心头涌起一种青山白水般的宁静和端美之感。后来她独自爬过很多很险很陡的山坡,既没有一路欢声笑语的同伴,也没有在前方展露微笑等待着她的温柔之人。
苏海晴渐渐感觉,如果说别人的人生是从无到有一路收获着美好与愿望的话,那么她的人生,便是一场从有到无的逆行。
在那条山坡上,手握着红色的浆果,头戴着五彩的鲜花,她从阿婆慈爱的拥抱里走来,走向女孩温柔的目光,那一刻的她拥有此生最多的快乐,是最饱满的人,而后的旅途,而后的漫漫旅途,则是一个延续不断地丢失和散落的过程,苏海晴觉得自己无可避免地越来越空。
在很多深沉的夜晚里,她回头去看,再向前去看,前后都是一样寂静无声的黑暗,如同化不开的浓稠液体,将她淹没在一个虚无的时空,这里只有她自己,一个人,纯粹的一个人。好像这些色素都是从她的眼睛、嘴巴、毛孔里跑出来的颜色,一遇到空气,便在瞬时统统被规整地氧化成了彻底的黑。
苏海晴睁眼望着这些从她身体里逃离出来的颜色,她想,这都是她记忆里,那些美丽的瞬间,现在,它们都要离开她了,在很多很多的夜晚,它们迫不及待地从她的身体里跑出来,不顾她的挽留和不舍,通通变成了不值一名的黑暗空气,在虚无的时空里漂浮和消散,她眼睁睁地看着,她的手臂和双脚都因为短时间的大量失去而显出一种麻木的疲态,她想要伸出双手抚摸刚刚逃逸而出的尚还温热的记忆,却只抚摸到自己脸颊上温热的泪水。
“我来接你了。”父亲接过苏海晴的行李箱和大背包,在与她照面时,父亲脸上的肌肉朝着某种趋向奇怪地动了动,目光尴尬又迅速地从苏海晴的眼睛上飘移过去。他是想做出一个笑容,但控制表情的细胞和肌肉就像一个涣散的军队方阵,听到一个指令却不能协调一致地完成命令,而个人各有所动,结果便使得阵容零乱。
一个如同乱码的笑容。苏海晴心内想。但终究是笑容,憨厚粗直的父亲不过是在自己敏感多思的女儿面前,感到一股不知所措的生疏罢了。
苏海晴坐上这辆蓝色的小三轮,似乎最近刷新过,泛着一股油漆味道。父亲背对着她,也许由于背对,没有了目光对视造成的紧张局促,父亲有了父亲的勇气,打开话匣子,语气也愈加平顺自然,腔调琐碎热情。他对她说这辆小三轮是叔叔的,听说你今天回来,特地借用接你的,坐了一夜火车,很累吧?回去先好好睡一觉。唉呀也很饿吧?还是先吃个饭,吃完了饭再睡一觉。家里有面条,让你妈妈给你下一碗面条,也有奶油小蛋糕,你不是喜欢吃这个吗?
父亲的声音淳厚,每个字吐出来就像一个个滚圆的泥团,朴素踏实的笨拙感。小三轮是电动的,父亲开得平稳。
苏海晴安静望着道路两边长长的杂草,黄绿交加的颜色,杂乱无章的布阵,呆头呆脑一无所有的样子,以不紧不慢的速度往后撤退。镇里的狭窄马路,青灰色路面从车底下源源不绝地涌现,细小的灰色尘土在车轮刚刚驶过的地方旋转翻腾。
两旁的房屋,向外的墙面被一致地粉刷上白色,不是刺眼的白,而是像一朵朵温和的白玉兰,只有侧面墙壁还保留着原初的颜色。小巧的阳台,黑蓝色防盗窗,银色防盗网。路边有镇子里的人在走,操着乡音,生疏的脸孔。
天空是10月的天空,看起来很远很白,没有云,偶尔有一两只黑灰色的鸟张着翅膀飞过,像一个逗号。
她打断絮絮叨叨的父亲:“妈怎么样?”
父亲“啊”了一句,就像一辆汽车的急速刹车,他刹住自说自话的话流,憨憨地笑说:“很好很好,现在不用拐杖,也能慢慢走了。听说你要回来,昨天晚上就开心得睡不着,翻来翻去的,反复嘱着我清早起来,去给你买你爱吃的菜。你不是喜欢吃小龙虾吗,我一清早就去了隔壁的束河镇买了一大袋子龙虾......”
苏海晴与父亲背对背,父亲的声音持续响地在她耳后,她便感觉耳背之后有一块皮肤,如同被父亲赤忱的语言烘热,产生奇妙的温度。苏海晴的目光始终游离在身边景致,似是而非,似非而是,很多她以为肯定变了的东西却还保留着原样,而她坚信不可能改变的偏偏面目全非。
她的思绪就如同一片轻盈感伤的羽毛,这一刻为时隔多年重回镇子而慨叹万千,下一刻为某桩幼稚的童年往事轻声失笑。
父亲絮叨的言语则像是一张巨大模糊的背景图,她游来荡去,始终在这张图景的范围之中。
苏海晴把自己的背轻轻靠在后面的把架上,铁器冰冷的触感透过凉薄的衣服传到她的肌肤,就像触到清冷的湖水。
她微微歪了歪脑袋,看见一朵镶着淡淡金色花边的云,欲盖弥彰地左摇右晃。那是秋日太阳的藏身之所。
苏海晴想,这次的归乡,是我的藏身之所,或是我的葬身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