贪狼

书名:《贪狼》

作者:虞尽楚

  (一)

他曾经是一个兵,一个小兵,现在刚退伍,是个无业游民。

在上海这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他没钱没权,活的很渺小。他不是个善良的人,他也有野心和心机,但却了机遇、贵人,他什么都干不成。

昨天他捡了份美差。也不能算捡,毕竟那个不能去的小伙的腿是他打残的。他的工作是当保安,但是是当上海商业数一数二的大哥文先生的保安。

文先生虽姓文,却一点都不符合“文”字。早年时,文先生只是黑社会的小混混,后来因为做事狠毒而出了名,坐上了一个帮派的二把手。后来他一枪干掉了和他拜了把子的大哥,再后来全上海的黑社会都是他的。文先生又洗了黑钱,建立电影公司和百货公司,建了商会,又和政府勾结,无人敢惹。

他敬佩文先生,更渴望着成为文先生那样的人。

见到文先生那天阳光正好,美艳的女人红唇诱人,慵懒的靠在文先生的怀里,涂着红色蔻丹的手不安分地在他的胸口乱点。文先生没有看他,摆了摆手示意他离开。管家招呼他来到他的房间,临走前他看见文先生在那女人身上蠕动,一起一伏,道尽人生暧昧。

  (二)

他脑袋活,有眼力,放得下身段,长得也端正英俊,干活毫不留情,身手也算佼佼者。理所当然的,文先生很快发现了这块宝,把他提拔为保安队长,虽然只是这个别院的。文先生有意让这个优秀的年轻人活在众人的眼皮底下,以防和当年的文先生一样以下犯上。

在他来到这的半个月后,他再次看到了曾经那个女人。

女人歪着脑袋,打着哈欠从楼上下来。丝绸睡衣随着她的走动微皱,平添几分妖娆。女人玉白的脖颈处点点红痕,让他想看不见都难。

他低头后退几步,恭敬道:“太太好。”

女人像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样,捂嘴笑了,笑声中满是嘲讽。她勾唇,眼神冰冷。

“我只是个被养着的,哪是什么太太。叫我如梦便好。”

他心里一钝,感觉自己有些窒息,但他只是微微欠身,向她喊道:“如梦小姐。”

女人垂下眸子,点头。

她坐在餐桌前,看着面前的牛排微皱黛眉,但又很快舒展。她优雅的切开吃下,动作娴熟。

如梦檀口微张:“文先生就喜欢吃这洋玩意儿。”

他一愣,并未言语,只是呆呆的看着还冒着血丝的牛排,攥紧了拳头。

  (三)

文先生又出差了。

如梦坐在梳妆台前,擦上粉,抿上胭脂。她又拿起眉笔,细细描绘着,神情认真。事毕后,她举着眉笔凑近去看,谁知看见了镜子中眉眼妖娆、红唇诱人的另一个人微笑,笑容中带着甜意,恰到好处。可许久,她感觉自己的手臂泛酸,才恍如大梦初醒。她敛下眸子,耸拉下脸,面无表情。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总感觉自己老了。

“只是一只被养在光鲜亮丽的笼子里的,鸟啊。”

楼下的他一言不发、表情肃穆。他笔直地站着,突然想起家乡的小姑娘,她俏生生一笑,明媚了他大半理想。那个扎着麻花辫的姑娘有这世上最明亮的眼睛和最甜的声音,每每她唤他的名字,就如生在桂花乡中、泡在蜜罐里,美得令他心醉。想到她,他露出浅浅笑意。

如梦下楼看见的他,就是这样泛着柔情的男人,铁骨铮铮但一往情深。

她看着他,突然感觉眼眶微涩。

但她只是风姿绰约地走到他的面前,桃花眼上扬,露出几许藏不住的魅意。

“以后,就叫你阿任,可好?”

阿任直视着她。四目相对,她看见的是他眼中未散的深情,而他看见的却是她眼中丝丝风流。阿任垂下眼眸,睫毛的阴影打下,他的面色也在一瞬间变得灰暗。

许久,他听见自己带着颤意的声音:“好啊。”

  (四)

文先生回来后,带回来一个女人。

女人穿着旗袍,已有皱纹的脸绷得很紧,尖锐的目光四处游荡,打量着这个房子,也打量着如梦。如梦低眉顺眼的站在她旁边,顺从的答应着。

没人看见她脸上的屈辱之色。

文先生正询问阿任最近园子的情况。阿任连连点头,唯唯诺诺的,少了平常的傲气。文先生挥挥手,示意他下去。他后退几步,并没有听从吩咐。

他看见女人不屑的狞笑和恶毒的眼神。

“戏子,去唱个戏。”女人趾高气扬地坐在沙发上摆弄着自己手上的翠玉镯子,如一只张牙舞爪的孔雀。

阿任看见如梦掐了掐自己的手,随即露出笑,款款唱起戏来。女声动听,可是阿任却不忍去看。

那样骄傲的女人如此低声下气,就连他都觉得心里生疼。

如此委曲求全,为得一方深情,还是利欲熏心?他不懂,更不想懂。

如梦如梦,真如梦一般,他笑了。

  (五)

阿任变了。

他开始扩大自己的权势,借着文先生的名,靠着文先生的信任,培养心腹、尽收囊中。暗藏在底下的关系网渐渐浮出水面,暗藏在底下的人也渐渐走上台面。

文先生曾经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成了阿任的武器。不服文先生的人如雨后春笋般涌现,一个一个的,如同约好了,来得轻而易举。

那是场无关风花雪月的龙虎之斗。阿任暗中观察着文先生,而文先生也有所察觉的防着他。两人心领神会的默诫着,不断的碰撞那些隐隐约约的底线。

文先生最近并不好过。政府与他的关系渐行渐远,还隐约有了打压的趋势。而曾经的好兄弟又卷土重来,出现在他眼前,却并非带着善意。

而阿任却一步步的走向黑暗。他把文先生曾舍弃的黑道捡起,握紧。他在夜色正浓时悄悄出门,在天色蒙蒙亮时带着一身血污回来,眉眼带着戾色,泛着凶狠的光。

一天很晚时,他悄无声息地回来,腹部缠着纱布,泛着血色。

门口是被淹没在云雾中的女人。

如梦倚在门边,旗袍裹着她玲珑的身段。她指间闪着点点星火,时明时灭,映着她微笑着的脸。

阿任阴郁的眼神一变。

如梦吸了口烟,“呼—”烟雾绕到他的脸上:“文先生又出差了,一周时间。”

女人的声音中难掩兴奋,尾音上扬,勾得阿任下腹一紧。

阿任上前一步,与如梦几乎面贴面,两人之间的距离相差不足30cm。

女人的香气传入他的鼻中。

阿任勾起她的下巴,用粗糙干燥的手指抚摸她的嘴唇,力气越来越大。她抬头看向阿任,他的眼睛中带着倦意和未消的怒气。

如梦尝着嘴唇上的痛意,泪眼汪汪。

  (六)

口红的颜色被抹去,如梦本粉白的唇色显现出来。

阿任用额头抵着她的,几近哽咽:“小梦。”

这是他梦中的朴实女孩,是他努力的动力。当年两人许下海誓山盟,没多久她便失去了踪迹。几年而已,当年青涩的姑娘蜕变成现在风情万种的美人,而这些变化,都不是因为他。

但幸好,他又遇见了她,她也还记得他。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他还爱啊,可她却忘了。

如梦似蛇一般的缠上他的脖子,粉唇在他的喉结轻咬,雪白的小脚少了鞋子的束缚攀上了他的西裤。可她却始终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阿任在她腰间的手缩紧,勒得她险些喘不过气。可如梦并未言语,而是软着身子和他贴得更近。她的眼神中泛着柔情,多像曾经的女孩,可她没有抬头,阿任也没有看到。

“阿任哥哥,我好想你。”她的声音也染上几分哽咽。

阿任顿了一下,低头吻上他曾梦寐以求的唇。她的吻太甜了,甜的使他引火中烧。

他一把抱起她,进了房门。

他轻柔的把她放在床上,小心翼翼、视若珍宝。阿任看向她,眼中透出询问之色。

如梦含羞的点了点头,任由那个有些手忙脚乱的男人活动。

阿任抓住她的手,十指相扣。

  (七)

七天的日子,如神仙般艳羡的生活终于结束。

文先生回来后毫无察觉,阿任也恢复了往日的晚归,只是因为文先生回来那天,他也习惯性的早早回来,可迎接他的是客厅中女人娇媚的呻吟。

他苦笑一声,失眠了一夜。

他开始了不堪回首的生活,和弟兄们一起收保护费、一起打架、一起去KTV大笑着搂着身边衣着暴露的女人。

之前的阿任还放不开,还总存着一点希望。可那天过后,他异常清醒地发现,不够、还是不够。

于是他学会了应酬交际,懂得了人情世故。这个从农村来的小伙子,终于还是摸爬滚打的成为了世俗圆润的男人。

儿女情长,是男孩们的理想生活,而他选择的,截然不同。可何其可笑,在他的内心深处,他仍是那个热烈的爱着如梦的男孩。

如梦是他的软肋,一击致命。他清楚地知道,所以渐渐和她断了来往。

如梦一次次的来找他,一次比一次的漂亮,可也一次比一次的让他失望。

终于在几次回避后,她再也不来。

他们的最后一次私会,如梦抚着阿任领口的口红印,粗鲁的擦着,多像曾经他抹掉她的口红一样。可这次她却怎么都擦不掉这口红印,一滴眼泪落下,灼伤那鲜艳的赤色。

然后她离开了,再也没回头。

阿任看着那被晕开的艳色,心生烦躁。但他只是握紧拳头、绷紧脸,不发一语。

  (八)

“文先生,他应该发现我了。”如梦坐在柔软的大床上,俏脸冰冷。

文先生穿着浴袍,眼神阴鸷。他听此,面色一沉,一巴掌毫不留力的打在如梦的脸上。白嫩的皮肤瞬间有了红印。如梦没有说话,只是垂下眸子,心底微凉。

“如梦,别忘了,你只是个棋子。”文先生掐着她的脸,强迫她来到他身边。

如梦瞳孔放大,身体颤抖的厉害。

“当初我买下你,是让你在有用的时候能做些事,而不是让我听见关于失败的消息。”文先生盯着她的眼睛,然后勾唇微笑。

其实单看文先生的相貌,也是彬彬有礼的读书人的模样,可每每他取下眼镜,眼神却锐利得让人心惊。

如梦僵硬的点点头。

文先生松开了她。

如梦揉揉脸,感觉自己脸上火辣辣的疼。

“继续,我就不信这小子能忍。”文先生扔下一句话,便离开了这间房。

如梦这才失去了全身力气,跌坐到地上。她神色黯淡的拿出枕头下的刀,对着空气划了划。

“阿任哥哥…”

   (九)

文先生经历了一次大变动,他的百货公司被查出账目不对,而电影公司也因为时局不稳宣布倒闭。商会一大元老倒戈,带着一堆兄弟倒打一耙,直接叛逃到另一个新的小商会。他现在一个头两个大,家里的婆娘却还在闹如梦的肚子。

文夫人无法生育,所以在戏班子买了如梦,为了一个孩子。

阿任也不好过。他之前勾搭的一个黑社会的老大手脚不干净,惹了上海一家大户人家,把祸推到了他的身上。他没办法,求着文先生借了钱,恭恭敬敬的送到了那大户家里。如梦也借着文先生忙的手忙脚乱的工夫又来勾引他。

阿任不是个自制力强的人,况且是心爱的女人来找他,一颦一笑都带着媚意。他做不到柳下惠,可每次事后他看着怀里的女人光滑的裸背,忍不住的后悔。

这个女人像朵罂粟,明明美丽如斯,却能做大烟使人如痴如醉、甘愿沉沦。无论爱与不爱,他都无法把她当外面的女人一样粗鲁拒绝。

时间过得很快,阿任在这里待了四个年头。

他步入鼎盛,文先生逐渐老去。时来运转,阿任不知不觉间已创造出了属于自己的帝国。

他来这里的第四年的圣诞节,洋鬼子的节日,有两件大事发生。

   一,文先生又开始了黑道生意。

   二,如梦怀孕了。

  (十)

如梦在这四年的变化,可以说是一朵花儿从含苞待放到完全盛开的过程。之前的如梦18岁,单看脸时,还是满满的稚气,可现在她22岁,张扬明媚如玫瑰,举手投足间散发着女人味。而她的相貌又是万里挑一,可谓绝代风华。

她早起吃饭,闻到食物味道便吐了。寻了医过来一瞧,才知道她已有了八周的身孕。

阿任站在她旁边,看见她眉眼带笑,又看见她将视线投向自己,一时间手脚冰凉。

这孩子,是他的?

可现在事业正处于关键,最后一步也快要准备好了,这个孩子现在出现,是个阻碍。可从内心中,他又早早的想和如梦成亲、有个自己的孩子。

如梦看见他眼下的挣扎之色,自嘲的笑了。

“放心,文先生会高兴自己有孩子的。”

一室寂静。阿任勾唇,道了喜便回了自己的房间。

回屋后他坐在床上,愣愣的看着地面发呆。巨大的喜悦和疯狂的嫉妒在他的心里交织。他想起如梦如花般的笑颜,慢慢滑下地面,把头埋在胳臂间。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压着他,让他难过的抬不起头来。

没人看见他满脸的泪。

也没人看见,如梦摸着肚子眉眼带笑的样子。

  (十一)

文先生出差回来,知道如梦怀孕后喜出望外,就连当年刻薄的文夫人据说都止不住的笑。

如梦的身份瞬间变得尊贵,被文先生手下的人精心照顾着,阿任被调离出别院,已经很久没见到她。

是了,她现在肯定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磕一下碰一下都不行,还怎会来找他?

思念和妒忌涌上心头,成了最后一场博弈的筹码。那是最后一棵稻草。

但在那场战争开始前,发生了一点小变故。

阿任跟着文先生出去办事。

因为事出紧急,文先生没时间调集太多人马,于是只带了阿任。可谁知,途中他们遇上了文先生的仇家。两人虽然身手敏捷,但两手抵不过四拳,毕竟人多势众。

文先生的亲信赶到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画面:文先生的两条腿都废了,像麻花似的拧着,而阿任脸色灰白,左臂满是血色。两人都倒在血泊里。

随性的如梦款款走下车,美眸含泪。尚有意识的阿任看着她一步一步走向文先生,哭得梨花带雨,然后下令离开。从头到尾,一个眼神的余光都不曾给予他。

文先生被带走了,而他却孤零零的被扔在地上,温热的血液与冰凉的地面融合,刺激着濒死的男人,他无人问津。

阿任扯了下嘴角,笑容里满是嘲讽,然后他就陷入了无尽的黑暗之中。

  (十二)

如梦坐在文先生床边的椅子上,手脚冰冷。

“阿任,应该会没事吧?他会恨我的,他一定会。太好了,太好了…”她喃喃道。她不敢太大声,深怕惊醒了文先生。如梦坐立不安,身子发抖的厉害,她太害怕了!她多想阿任恨她,又多想阿任能够继续爱她,矛盾交织,勒得她喘不过气。

如梦有些痴迷地看着文先生,软语道:“真是,不好意思,文先生。你为什么命这么大呢?果然是祸害留千年吗?如果,如果…哈哈哈哈哈哈,你知道吗,他不会爱我了。”

她仰天大笑几声,但再看文先生时,她却满眼的泪。

这一场胜负,她失了自己的爱人,虽然将这老头弄废,但谁又是真正的得不偿失呢?

如梦有些乏了,她疲惫地扶额,怀着孕的她本不该经历情绪的大悲大喜。

她回了自己的房间。临走前,她暧昧的摸了一把文先生的亲信的胸膛,亲信对着她那张带笑的脸淫邪的一笑。

“妈的,这还真是个妖精。”亲信对着她婀娜的背影,轻啐一声。

如梦背对他,笑容不复存在,留下的是悲凉之色。

  (十三)

阿任再次醒来时,入目的是一个女人关切的脸。

这张脸,不如如梦的美丽。这个人,不像如梦那样妖娆动人。她只是一个有些怯懦但很单纯的小哑巴,她是阿任结拜兄弟大尤的妹妹。大尤已经死了,只留下她一人孤苦的活着。阿任知道她的存在后,便秘密的将这个女人藏了起来。

“孟儿,这怎么回事?”阿任挣扎着起来,左臂却使不上劲滑了下去。

孟儿赶忙扶着他,手忙脚乱的察看他的伤口。

阿任看着她笨拙小心的动作,心头一颤。

那张侧颜,多像他日日夜夜思念着的人的模样,不是如梦,是他的小梦。

他抓住孟儿的手,柔若无骨,和小梦的一样。

孟儿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扭头看他。四目相对,孟儿的脸红了。

阿任用右臂一把揽住她,把头埋在她的颈窝处。孟儿的脸愈加的红,她迟疑很久,然后伸手拍了拍他的背。

这个男人,她喜欢很久了。

草屋外,如梦站在雪地里,手脚发凉。她看着里面相拥的男女,眼里升起一丝寒意。她摸摸尚且平坦的肚子,然后抹掉不听话掉落的泪,便离开了。

雪地里的一串脚印,太孤单了。

她终究,还是失去那个人了,虽然报了仇,但这代价未免太大。

   (十四)

文先生还是醒了。

醒来的第一件事,便是召唤亲信,询问阿任和如梦各自的动作。

亲信恭敬地说:“阿任那小子怕是死了,很久都不出现了,也没有一点消息。如梦小姐很安生,只是三天前出去买了五食坊的糕点,也没什么异常。”

文先生点了点头。

亲信接着说:“文先生,这小半月,如梦小姐可一直照顾你呢。如梦小姐怕是对您收了心,毕竟她怀着您的孩子呢不是。”

文先生脸色微缓,他摆了摆手示意亲信出去。

亲信退出去,看见站在门外的如梦,然后高声说:“如梦小姐您又来了。文先生已经醒了。”

如梦一下愣住,但很快收拾好表情,“急急的”冲进了房间。她看见病床上脸色苍白的文先生,泪一下就流了出来。如梦扑到文先生的怀里。

文先生欣慰的笑了笑,拍了拍他她的头,轻声道:“如梦啊,你照顾了我这么久,我一定不会亏待你呢。”

如梦趴在文先生的怀里,泪不停的流,但眼神却阴冷异常。

她以为,文先生不会再醒来了,可这老头命大,愣是挺了过来。

  (十五)

阿任的伤已经好了七七八八,但左臂因为这伤势过重只能暂且保住这条胳膊,不能用力,没有知觉,其实这左臂算是废了。

如梦偷偷来看过他一次,在他熟睡的时候。

阿任什么都不知道,他固执的以为那个女人已经离他而去。这些年所有的一切都是梦而已,梦醒了,他幡然醒悟。

与其说如梦爱他,不如说如梦爱权利。

权利啊,他拥有着,但比不过文先生,所以就被抛弃了。

他阿任,成了一个弃子。仅想想,便觉得难过。

孟儿看见的阿任,坐在床上,望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眼里一片沉郁之色。他只是坐在那儿,就让人莫名感觉一种沉重的狠戾之色。

知道文先生醒来后的一周,孟儿看见有一个小厮模样的男人跑来,急匆匆地和阿任说了什么。

然后阿任深呼几息,好像做了什么不得了的决定。他的眼睛放着光,像一匹不再被约束的狼。

阿任笑了,因为他终于等到了。

文先生最近刚恢复就行色匆匆的。

如梦虽然疑惑,但她没有说什么。她敏锐地感觉到,上海城,要变天了。

  (十六)

“文先生,有什么吩咐?”亲信躬身说。这个只有他们两个知道的密道里放着大包小包的行李。他隐约看到里面满是金银财宝。

敛去眼底的贪婪之色,亲信又恢复了忠心的样子。

文先生并没有在意,他只是面露着急之色,低声说:“按我得到的消息,日本人就要打过来了,我要带着如梦去美国躲一躲。”

亲信大惊道:“日本人?等等先生,您……您不带上夫人吗?”

文先生盯着他的眼睛,并未言语。

亲信被这蛇一般的眼神死死盯住,额上不禁冒出几滴虚汗。

人人都说文先生与夫人结婚数十年,依旧恩爱,令人羡艳。连他都信了。谁能想到,十年婚姻美满竟也是幌子?

“我要的,只是儿子。”文先生冷言道。要不是如梦怀着他的儿子,谁愿意放一个不知珠厚的女人在身旁,一个人走更安全。谁又想多带一个负担?

文先生指指其中三个包裹,然后拍了拍亲信的肩:“你跟我这么多年了,始终不曾背叛我,这些东西赶紧卖了换些钱,回老家过清闲日子吧。”

亲信掩去眼底的阴霾,欣喜的点了点头,他跑去抱着,然后又回到文先生身边。

文先生也收拾完,刚准备好便发现腰间被什么抵着。

是一把枪!

亲信幽幽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可这一次,我打算背叛您。”

  (十七)

空气好像在一瞬间凝固了。

文先生面不改色,点点头到道:“咱先出这密道,如梦有身子,正等着呢。”亲信的脸色瞬间变了,显得有些气急败坏,大声吼道:“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都死到临头了还是这样?”

黑暗中响起了脚步声,走出来的人,是阿任。

他的半张脸隐于黑暗,而看得见的那半张脸上是阴暗不定、意味不明的样子。此时,他正拿着枪,对着亲信因愤怒和贪欲而略微狰狞的脸。

“因为,我不怕你。”文先生没有丝毫的惊讶。他似笑非笑的看着亲信。

亲信怒瞪着阿任,满眼的不可思议。阿任看懂了他的口型,他在骂他,骂他的背叛。

阿任看着他,眼里没有一点感情。

沉默了许久,阿任突然开了枪,打到亲信左胸的位置。亲信惊愕地看着自己衣服上慢慢晕开的血渍,一时竟没有行动。就在阿任扶着文先生准备离开时,亲信突然抬起手,拼尽全力的朝着他们离开的地方打了三枪。

一枪打空,一枪打在阿任的小腿上,一枪擦过文先生的小臂上。

阿任忍不住闷哼了一声,但他并没有停下脚步。

文先生的脸色越发苍白。他已四十岁,又受了重伤差点残了,刚刚恢复就猛然地跑,撑不住。

阿任看了看文先生,没有说话,只是放缓了脚步。

  (十八)

前面有了丝丝光亮,阿任率先看到了如梦。

她穿着华贵的大衣,小腹微隆,却令她原本的小脸显得圆润可爱了许多。她撑着伞,翘首盼望着。

真奇怪啊,明明都怀了孕,可她的眉眼,她的唇仍是令人痴迷的样子。阿任没有说话,只是感觉心脏的某处有些痒。

文先生出来后,慢慢的来到她身边,摩挲着她的手,似埋怨的轻叹一声。如梦往他身上靠了靠,眼眶有点红。

阿任看着与自己好久不见的女人,心中绮丽的遐想慢慢破没灭。他想她入骨,可现在看见了她,宛如剜骨之痛。

人啊,真是奇怪。明明之前受了那么重的伤都还心存幻想,现在却因为一些细致的小的动作真正绝望。

明明知道他她与文先生更亲密的事情都做过,他看到他们肌肤相碰,好像彼此依靠,还是会受不了。阿任拿着枪微微颤抖,谁又知道,如梦肚子里的孩子到底是不是他的?

他有些失神。

如梦抬头看上文先生阴冷的眼神,也冷着脸点了点头。她转身走向阿任,像是想抱住他一样虚揽着手臂。然后手掌一翻,拿出大衣内侧口袋里放着的枪,对准阿任的头。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快的不像个怀孕的女人。

阿任也没感到意外,不过几乎同时他掏出枪对着不远处的文先生。他后退两步,三人呈现出一个三角形。没人说话,只有呼呼风声。

可阿任却听见了脚步,很乱,不是一个人。

就在这时,如梦举着枪站在文先生的身前。文先生像是在看戏一样,鼓起了掌:“阿任,你真的很优秀。而且还很年轻,可真让人嫉妒。”

阿任恢复了平日沉厚老实的样子,他微微低头,挡住快要掩盖不住的笑容。

两批人几乎同时到达,互相举起了枪。

场面紧张了起来。

  (十九)

如梦放下枪,姿态大方的站在文先生身边。她慵懒的打着哈欠,好像事不关己。阿任看见,她的手指一屈一伸,好像在传达什么指令。

一声枪响打破了宁静,如梦捂着受伤的小腿,五官有些扭曲。接着是很多声枪响和刀刺入血肉的声音,与惨叫声照映,不绝于耳。

过了一会的巷子,跑出来一男一女,是文先生和如梦。后面跟着的,是阿任和几个兄弟,还有孟儿。

文先生咬紧牙,他怎会想到,一帮忠心耿耿的兄弟接二连三的叛变,都站在阿任这边。如梦捂着受伤的腿,一瘸一拐的跑着。那张姣好的面容因疼痛而显得苍白丑陋。

又是一声枪响,阿任放下枪,面无表情的看着两膝一屈、跪倒在地的如梦。鲜血毫无忌惮的流着,混着雨水,混到地上,成了一个水坑。

文先生想要扶起如梦,但如梦捂着肚子,摆了摆手。他有些心急,但仍耐心的摸了摸如梦冰冷的小脸,柔声道:“梦儿,没事的,我们走。”

他两只手掐在如梦的腋下,让她站起来。如梦踉跄地站起,腿上如锥心般的疼。

可文先生刚想将她抱起离开时,阿任来了。

  (二十)

文先生看着对面那些曾经出生入死的兄弟,他们现在拿枪对着自己,脸上一片冰霜之色。

“阿任,好手段啊。”

阿任面无表情的说道:“这可跟我无关,是他们主动找到的我。”

文先生突然觉得自己很悲哀。他将如梦放下,把她护在自己身后,仍然冷静的说:“阿任,你让如梦走。你不还喜欢她吗?你让她活着,我随你处置。”

阿任眯眼,思索片刻,轻轻点了点头。

文先生大喜。他放下自己手中的枪,刚想回头,动作却在一瞬间僵硬。他直挺挺的倒地,露出黑漆漆的,还冒着烟的枪口。

一枪致命。

真傻啊,偏偏忘了如梦,和她手中的那把枪。她看着眼中满是自己倒影的男人,有些顽皮的笑了。这么多年啊,她终于如愿以偿。

如梦放下枪,看向阿任,笑容干净纯粹。阿任突然想起在稻田里,他第一次见到她。那时的小梦也是这样对他笑,便让他痴想多年。

可现在这个女人是谁啊?她还是那个善良温暖的人吗?

不,她不是。她是一个蛇蝎美人,美丽却吐着蛇信子,杀人不眨眼。

他命令身后人离开。

这个巷子只剩下他们俩人,和尚有温度的文先生的尸体。

世界突然变得很安静。

“小梦…”阿任有些挣扎的唤她的名字。

如梦像是没听见他的声音,在雨中唱起戏来。咿咿呀呀的声音不断,空灵飘渺的女声动听。

阿任知道,她从小就爱唱戏,而且唱得很好。但没曾想过,她竟唱得这般哀婉动人,唱的人心碎。

  (二十一)

“阿任哥哥,莫怪我,我不是不去赴你的约。

我爹娘欠了文先生的钱,为了还钱,把我卖进了戏园子。我天天唱戏,夜夜想你,久而久之,我唱烦了,便不再喜欢了。

我是文先生的情人,我不是个干净的女人,也没了再去爱一个人的热情。

阿任哥哥,我倦了。”

阿任举起枪,子弹在空中迅速运动,然后在女人的心房处停了下来。如梦笑着,眼睛微涩。

她看着巷子中狭窄的蓝天,一动不动,渐渐失了温度。

阿任仍举着枪,他也没有动。

一缕青烟徐徐飘上天。他涩声道:“如梦,我还爱,所以你是我的软肋。我受不起像文先生那样,逃也逃不掉、躲也躲不开。不如,等来生的太平盛世,我再爱。”

他向前几步,低身抱住了如梦,轻扶她的小腹。

他亲手杀了她,和他的孩子。

他出了巷子,怀里抱着如梦的尸体。来帮他的兄弟们上前,对他抱拳:“虽然晚说了,但我们还是想说,我们是奉如梦小姐的命令来帮助您。”

阿任抱住如梦的手一紧。

“现在是您掌管我们,不知您怎么称呼?”

阿任扫了一圈,有孟儿、有兄弟,他又低头看去,如梦仍柔软的嘴角。

他轻声道:“就叫我任先生吧。”

上海城,贪狼已出,又要变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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