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田槐堂热气腾腾。乡贤咸集,群彦毕至,成了江右云林山区的儒家文化中心。小小山村竟有这么多才子以至官家人来拜陆家老屋六相公为师,也算稀罕事。有些不明真相的学子还在不断地进山来,抱着不同目的求教陆门,或问学,或问时文以应科举,或求进身之阶。是,他们进了槐堂书屋,才知道自己的想法全错了!
槐堂第一课是:辨志。最后一课还是:辨志。目的是:学做人。并不注重经书、文字。子静先生很怪,教法特殊:他要求弟子以自学为主,谈话为次,静坐为辅。槐堂没有纪律约束,高度自觉,自由问学。说也奇特:上下和乐,秩序井然,有静有动,气氛特别浓烈,有趣。
陆九渊说:
凡欲为学,当先识义利公私之辨。今所学果为何事?
人生天地间,为人自当尽人道。学者所以为学,学为人而
已,非有为也。
人当先理会所以为人,深思痛省,枉自汨没虚过日月。
朋友讲学,未说到这里。若不知人之所以为人,而与之讲学,遗其大而言其细,便是放饭流(chu),而问无齿决(1)。若能知其大,虽轻,自然反轻归厚。因举一人恣情纵欲,一知尊德乐道(200,便明洁白直。
人须是闲时大纲思量:宇宙之间,如此广阔,吾身立于
其中,须大做一个人。
上是天,下是地,人居其间。须是做得人,方不枉。
天之所以予我者,如此其厚,如此其贵,不失其所以为
人者耳。(以上五段引语依序见《陆集》470、451、439、450\440页)
这里的“学为人”指学做人。陆九渊在南宋乱世提出槐堂教育方针是:学做人。这是他创造性地有的放矢。虽然,他也说过:“志道、据德、依仁,学者之大端。(《陆集》434页)实质仍然是学做人;他也说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陆集》449页)那是社会教育,但也是:学做人。
你想做学问,首先要端正学习目的,进行义利公私之辨。你读书是为了什么事呢?一个人生长在“两间”,天道地道人道,你得尽人道。因此,你来槐堂求学,不单纯学文字经义,时文科举,主要是学做人!请注意:读了书,就想做官发财,飞黄腾达,那是错误的,也是十分危险的。你既然是个人,就要先学会做人。认真反思,深刻反省,你过去糊糊涂涂过日子,牌桌上混日月,袖筒里摸乾坤,不知做人为了什么。就像动物一样只知道吃喝玩乐,或争夺斗狠,或养尊处优,或消极颓丧,已经不像人了。我的朋友讲学,也许从来没说到这里。如果讲学的人不知人之所以是“人”,明确“做人”的道理;忘记了讲“大”,专讲细微末节,那就像拼命的扒饭喝水,连干肉块都要拼命咬嚼的丑态一样。这叫做不识大体。如果能立乎其大,表面上是简单、轻快,实质上却抓住了要害,份量是厚重的。那个人恣情纵欲,这个人尊德乐道,这样讲就直截明白了。人在静处时要大纲式的想一想:宇宙这么广大,个人是渺小的;但大做一个人,就对人类有贡献了。上是天,下是地,我做了“人”,才不白
来世上一趟。天赐 我的一颗“心”,又厚又贵,这就是人之所以为“人”,灵长之于万物之别。你如何用你一颗心来学会“做人”呢?……
条在这里,陆九渊承接孟子的思想,提出:“尊德乐道”四字是“做 坐标。孟子是在《公孙丑章句下》中对景丑氏说“尊德乐道”的。
原意是:尊尚道德,乐行仁政。陆九渊发展了孟子的思想,说普通人也要“尊德乐道”(“道”字的含义更广,即人心的四端仁、义礼、智)接着,陆九渊又具体“说人品”,即“做人”的起码要求。
他说:
人品在宇宙间迥然不同。诸处方哓哓然谈学问时,吾在此多与后生说人 人品之说,直截是有。只如皋陶九德,便有数等。
就中即一德论之,如“刚而塞”者,便有几般。
皋陶论知人之道曰:亦行有九德亦言其人有德,
乃言曰:载采采。乃是谓必先言其人之有德,然后乃
言曰:某人有某事,有某事。盖德则根乎其中,达乎其气,不
可伪为。若事,则有才智之小人可伪为之。故行有九德,必
言其人有德,乃言曰:载采采。然后人不可得而度也(sou)
古今人物,同处直截是同,异处直截是异。然论异处极多,同处却约。作德便心逞日休,作伪便心劳日拙;作善便降之百祥,作不善便降之百殃。孟子言:道二,仁与不仁而已。同处甚约。(四段引言依序见《陆集》400、433、403、433页)
人品的“品”是“品德”“品节”的“品”,不是“品级”、“品目”、品 ,但有“标格”义。“皋陶九德”是:当年舜帝的大臣皋陶认定有人格的“人”的行为有九种美德:一是“宽而慄”,宽宏大度又谨慎从事二是“柔而立”,性格温和又独立不移;三是“愿而恭”,老实厚道又肃庄重;四是“乱而敬”,富有才干又办事认真(乱:《尔雅·释)“治也。”此处指才干。);五是“扰而毅”,顺从指挥又坚毅果断(《孔传),顺也。”);六是“直而温”,耿直不谄又待人和气;七是“简而廉”扰,顺志向远大又廉洁奉公;八是“刚而塞”,刚正不阿又实事求是(《孔疏)“塞,训实也。刚而能断失于空疏,必性刚正而内充实,乃为德也。);九是“强而义”,坚强不屈又乐于助人。观察一个人的言行轨迹,如果有“九德”的表现,就可付予重任。但要先看他的有无道德,不要让聪明的“小人”伪装,他的原形就要毕露,不可隐藏!观察古今人品,千差万别,但道德是基本相同的。有“德”的人,是心安理得的;伪德的人是提心吊胆的。做好事便百事吉祥,做坏事就百事灾殃,问题就这么简单。因此孟子说:人的道德有两种,仁与不仁罢了。
在到处哓哓大讲学问的时候,陆九渊偏偏在槐堂向学生“说人“君子、小人”之分,本来是孔子提出来的:“汝为君子儒,毋为小人儒。”(注205)陆九渊提出“小人”的具体界定:
夫所谓小人者,岂险贼不正之谓哉?(《陆集》42页)
志于声色利达者,固是小;剿摸人言语的,与他一般是
小。(《陆集》452页)
小人儒,伪善的小人士诚小人哉?(《陆集》467页)
君子役物,小人役于物。(《陆集》464页)
他又提出一种“附物”般的“小人”
今人略有些气焰者,多只是附物,原非自立也。(《陆集》447页)
凡在“声色利达”四字上下功夫的人,就是小人;抄袭别人成果,沽名钓誉的也叫“小人”;“伪善”做官的“小人士”就更是小人了。累于“物”,被物质利益牵着鼻子走的人是小人;反之,就是君子。臂如蛔虫、爬藤的寄生等。人类也有附物。如果说“小人”是软骨,“附物”则无有骨头。他的气焰从何而来呢?趋炎附势罢了。“附物”的人格已经丧尽,他本来就不是“自立”的。
陆九渊又提出一种仅次于 小人”的“小家相:
大人凝然不动
不如此,小家相。(《陆集462 页)
不动,自然与道相近。(同上) 资禀好底人阔大,不小家相,不造作,闲引愿他都不起
人凝重阔大底好,轻薄小相底不好。大世界不享,却要占个小蹊小径子;大人不做,却要为
小儿态,可惜!(《陆集449页)
陆九渊对做人的坐标和人品之分,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在人群中,特别对莘莘学子提出“君子”和“小人”(包括附物、小家气)概念的界定十分重要,使人人都有个“改过迁善”的奋斗目标。门人傅子云记载:
或有讥先生之教人,专欲管归一路者。先生曰:“吾亦只有此路!”(《陆集》410页)
有一个学者听了先生“学为人”的说话,大有感触,离开槐堂,写信来说:“自听先生之言,越千里如历块。”先生说:“吾所发明为学端绪,乃是第一步,所谓升高自下,陟道自迩。却不知何处为千里?若以为今日舍私小而就广大为千里,非也,此只可谓之第一步,不可遽谓千里。”(《陆集》405页)
门人严松年记载:
学者听言后,七夜辗转反侧,不能入睡。有人问先生:“他这么激动,岂不是揠苗助长?先生说:“不是。他乍一听到做人才是求学的目的,怎么不会激动呢?昔日之非在和血气争寨作主!”又对那位学者道:“一个人就怕不知错。既然知错,就不怕君子的灵魂不安静人睡。”果然,他从此睡得很香。(陆集429页)
邵武邱元寿听话累日,自称小时候独喜看程颐的《伊川语录》先生说:“一见足下,知留意学问,是位研究伊川学的青年学者。既然这样,你在家乡与什么人游学呢?”邱元寿说他在家里从不向周围儒生和官家人请教,非常孤独,落落寡欢。先生说:“为什么不在邵武请个名师呢?元寿答道:请过。老是不相投!我只是闭门读书,与二程先生交朋友。先生说:“那你平生襟抱向谁说去?元寿说:“我经常到田间菜园里去。老农老虽然不识字,但说话又真又有感情。年四季,我和他们很划得来。先生听了十分感叹,他说:“邵武那么多有名气的人都当不了元寿的老师,和他契心相投的是老农老。看来,有些士大夫和儒者,面对农间人不能无愧了!(《陆集420页)
因此,陆九渊说:
若某则不识一个字,亦须还我堂堂地做个人!(《陆集447页)
学者须是打叠田地净洁,然后令他奋发直立。若田地不净洁,则奋发直立不得。古人为学即读书然后为学可见。
然田地不净洁,亦读书不得。若读书,则是假寇兵,资盗粮。 (《陆集》463页)
人品就是如此紧要!不先学做人,心地不洁,则读书不得。这种人如果读书,等于给赋寇送武器,替强盗送粮食。那些不识一字,但堂堂正正做人的“人”,倒值得尊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