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敏的手机忽然响了,睡意全无,是她爸爸打来的。
一大早还让不让人睡觉了,她怒火串升,眼睛浮出血丝,任凭手机响动。躺在床上准备再闭一会眼睛。
她犹豫了一会,心不安,还是接了父亲的电话,放轻松手,抱住脑袋。说,你到底想怎样。她的声音在发颤,她害怕,流下了眼泪,这是她第一次对爸爸说这样的话。
小敏是家里的老大,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平日里他们话不多,干活的时候倒也都积极配合。小敏今年大学毕业,也顺利地找到了工作。弟弟妹妹初中毕业就出来工作了,母亲总想让孩子们多读点书,但他们觉得自己成绩不好,或许他们也觉得学校里有太多无奈,这种无奈可能在慢慢伤害着他们幼小的自尊心,他们自卑、敏感、不合群、从小缺爱。
学校的生活总让他们又惊又喜,惊的是害怕同班同学是一个村里的人,他们清楚地知道家里的情况,喜的是,终于可以离开家,进入了一个足够大的校园生活,可以尽情地释放自己。
跟小时候一样,每当伤心、难过、脆弱、困难的时候,他们总是沉默,也绝口不提这种情绪。中学校园里,处处都是攀比。同学们把自己家里的一切事情都全盘托出,家里有几栋房子,开的什么车,他们乐此不疲的说着,越说越离谱。
同学们的热闹、快乐,他们体会不到,只是觉得后背凉嗖嗖的,总怕被问及家里的事情。但尽管不问,同学们也能从别人口中得知。“他们家里很穷,现在还是住在瓦房里,还有一个赌鬼老爸。”一个男同学说。
他们姐弟几个都是这么过来的。他们不明白,大大方方说出来家里的情况好像很难,也不愿意被别人提及。在他们心中,姐姐是个聪明、勇敢的人。
他们绝大多数情况都是沉默寡言,说话低声下气,从不敢把声音放大。弟弟也是如此,极致后来他越来越不爱说话了,母亲老是担心他会抑郁。
自打记事起,父亲就是粗野蛮横无理的人。再加上性子急,对母亲和他们就更加没有耐心了。听奶奶说,父亲和母亲刚结婚的时候,是一对恩爱夫妻,后来父亲好赌成性,脾气就愈加暴躁,整夜整夜不回家,就算回来了,母亲也总是无厘头的被他痛骂,之后又把糟糕的心情转移到孩子身上。
那时母亲感觉到生活的绝望,她疲倦不堪,一只手扶着墙,一只手扶着腰,慢慢地往长板凳走去,她想躺下来休息,眼睛微微闭着。
他们看着父亲的种种行为,懒散、堕落、以及对生活的不珍惜,只觉得内心充满恐惧,这种恐惧是长久存在的,他们身体颤抖,嘴巴像是被东西缝住了,任凭父亲怎么对母亲,好像只能当个看客,也只能这样了。
母亲多次跑回娘家,他觉得父亲没救了,是个丧心病狂的人,他在外面赌博,赢的几率很小,哪怕赢钱了,他也不知足,到最后还是全部输完了。他整日无所事事,沉迷于赌博,也为此欠了不少钱,他总觉得自己会有翻盘的那一天。
傍晚时分,母亲从田地里回来了,刚踏进家门,就看到一个满身狼狈不堪的人拿着碗大口大口喝着粥,那是早上煮好的白粥,每天都如此。
母亲不慌不忙,把锄头放好,走到水池边把脚上的泥土冲干净。“今天早上没煮菜吗?”父亲问。母亲自觉得惊讶,他没有大喊大叫。仍然沉默着,她不打算开口,只见他一碗接着一碗喝着粥,她微微张口,你还知道回来,那是晚上留给鸡吃的,全让你喝完了。
父亲漂了母亲一眼,他又想破口大骂,只是这次他没有。
母亲只觉得和他待在一起空气都是浑浊的,她心中积攒了太多的不快和不满。可是在一个满口脏话连篇的人面前,她只能沉默。
只是她有些诧异,不知道他回来要干嘛。她不敢再想下去,只觉得回来不打骂也是庆幸。便又自顾自的忙起来了。
他走来走去,时不时过来说上一两句话,她不怎么搭话,他也只能放弃。只是中间她觉得他贼眉鼠眼,不是个善茬。
她进到卧室里,被眼前的一切吓一跳,柜子被撬开了,衣服散落一地。她急忙跑过去翻开放在柜子下面的小包包,她找了许久都没有找到,她意识到这不是她的错,里面的钱肯定是被他拿走了,她万念俱灰,心情久久不能平复,眼泪顺着脸颊留下来。
那又能如何呢?去找他理论,把钱拿回来?她觉得不可能,从他手上拿走的东西就不可能再要回来。此刻,她只觉得这个男人完全失去理智,她一直努力维持的家也被他无数次打破了,她没有任何理由留在这里。
深秋嫩绿,这个村子里突然间变冷了,她背着行李,永远离开了这里。
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包括孩子们和他。
往后的日子里,他还是一样,每天蹲在赌场里,要是哪天没钱了,就打电话给大女儿。小敏是家里的老大,她面对这个满嘴谎话的父亲从一开始的恐惧慢慢变得陌生,但是始终逃脱不了他每天一大早的电话,她慢慢觉得自己又成了他的附属品,顿时感觉内心波澜壮阔,没了平静。
母亲走时,没有任何的联系方式,极致他们也联系不上她,后来听说她去投靠她的朋友去了,又听说去广东的工厂上班了,有人还说她改嫁了,村子里流言四起,没有人知道真相。
家里的田地没有母亲的打理,都基本长满野草,或者被别家霸占了,那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小敏面对父亲突然打来的电话还是一如既往地不想接起,只是没有办法,她还是妥协了,她话很少,父亲一个人说着,他说话的声音还是很大,尽管不骂人,那语气也要把人吓跑。
每次通话时间都不长,时间久了,小敏也会以自己上班要迟到了为理由,挂断电话。他很少联系弟弟妹妹,他们亦不会主动联系他。
面对母亲的出走,他们像是没有依靠的孩子,也逐渐开始变得越来越坚强。如果母亲像是村子里流言所说的那样,那或许她也是幸福的,想到这里,内心也觉得慰藉一下。
“你恨父亲那?”妹妹问姐姐。
她说,以前是害怕、恐惧,现在有些恨。说不上来,总是自相矛盾着。说到底,母亲的离开还是因为他,但是他又是我们的父亲,他除了我们再无别的亲人。
回忆起小时候来,他还是有一些温情的画面存在的。有时,人的内心是有一些荒诞的时刻。
他们各自生活,在不同的地方上班,放假了会到姐姐所在的城市团聚,他们极少回家。只是父亲打电话又更加频繁了,小敏轻轻叹了一口气,老了,就知道孤独寂寞了,再也狂不起来了。
周末的一个下午,小敏打算给父亲说一些心里话话,在电话里无法表达,她编辑了短信。
您觉得这样生活辛苦吗?
一如预想,消息发出去之后石沉大海,无丝毫回音。她清楚自己,平时虽然把恨挂在嘴边,但只要他做的不过分,还是有可能原谅他的,毕竟他们已经失去了母亲。
他们决定回家看看,村子一年变化不大,只是再也看不见母亲的身影,只觉得有些唏嘘不已。父亲坐在离家不远处的一颗榕树下和一群上了年纪的老人闲聊,这是难得一见的事情。
路上一个中年妇女拉住小敏的手,微微笑着告诉她,你爸很少去赌了,性子也变了不少。
“或许是老了吧!”小敏说。
他嚷嚷着要去买菜,他们说,别麻烦了,晚上又得下去了,他们假期不多,不打算在家里过夜。小小的瓦房里,根本住不下几个人,小时候,他们都是几姐妹挤在一起睡,长大了些,要么去邻居家借住,要么在地上铺凉席,只是现在是深秋季节,有些冷,被子怕也是不够的。再说麻烦别人总是不好的。
他还是执意要做几个菜,他们记不清多久没有看到他下厨了,以前他很会做饭,村子里有办酒席的总会让他帮忙,后来赌博便一发不可收拾,基本不干活。
他脸上稍稍有些慈祥和蔼可亲,以往这些词在他身上都不可能出现。
赌博、暴躁、满口脏话、欺骗、深恶痛疾,你看,人可能还尚存着一点良知的话,再坏也是可以慢慢变好的,可能他真的老了,没啥能耐了,再不好好生活,以后还指望谁对他好。
吃饭的时候,大家静默。是的,没有人主动带起话题,他也从不解释以前的事情。
他问,你母亲有没有联系过你们。
他们异口同声地说,没有。然后它说,我昨晚梦到她了。
你梦到什么。
我看到她又回来了,拿着一大袋东西。不知道是什么心情,只是醒来时觉得有些幸福,好像时间倒流了。
吃过饭后不久,他们又得返程了。小敏递给他一些钱,让他买点吃的。他推脱说不要,又递给小敏,小敏只好放在房间的抽屉里面。
短短的一天,这是童年至今最平顺的一天。
如果此刻母亲在身边,那该多好。好像冥冥之中母亲的离开是对父亲的惩罚。只是他们一直在等着母亲回来,他们想听到一个极为清亮、温柔、喜悦、有力的声音,在黑暗中闪耀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