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姨和秀姨

女生宿舍由两个阿姨管,一个常驻的阿姨叫秀姨。秀姨在学校里做了有些年份了,她的老头子在对面男生宿舍做宿管;听人说她和校长还有些亲戚关系。另一个阿姨是一年一换的,倒不是说这是什么规矩,总之因为种种原因,阿姨们没有干过长过一年的。


我是高一夏天认识文姨的,她来接上个阿姨的班。文姨搬进来的时候是八月中旬了,气温微微地降了些,但蝉鸣声仍旧是很聒噪的。我中午回寝室休息的时候第一次看到了文姨,相比秀姨她要素净的多。秀姨很矮,喜欢穿花里花俏的衣服,脸上皱纹也很多,她像是每个村子里都有的一个妇人,嘴巴不停心肠不算太坏;文姨不一样,她要比秀姨高得多,骨骼也大一些,甚至可以用健壮来形容,她喜爱穿素色的衣服,那天中午便是一条灰色中裤与浅色条纹的短袖。我进宿舍大门的时候她们正在说着什么,秀姨的嘴巴上下翻飞着,文姨抱着肩不时地“嗯”着。我和她们快速地打了招呼就上楼去了,隐隐听见秀姨跟她说:“竞赛生,她们都外地来的,很乖的。平时……”


女生宿舍两层楼,一个阿姨管一层;我高一住一楼是那个只干了一年的阿姨管的,高二的时候我住二楼归新来的文姨管。但我和秀姨其实是很熟的,当年提前进了省城的高中,七月初便急急地来了学校;那一整个月都是秀姨管着我们,家里人当时也是担心,时不时会和秀姨聊聊,我便因此和秀姨熟悉起来了——不过说是熟悉其实应该是秀姨能在一大群住宿女生中认出我并叫出我的名字。


文姨刚来的那天晚上就来二楼转了一圈,暑假留校的学生并不多,没几个寝室亮着灯,亮着灯的寝室也不过一两个人。她推门进来的时候我在做些什么我已经不太记得了;文姨问我空调遥控器好不好用,又问我晚上睡觉冷不冷。过了一会儿她坐在了对面的空床板上问起了我上个阿姨的事情:“你们上个阿姨叫什么?”


“叫什么?”我重复了一遍。其实是因为我不太记得了,尽管她才走了两个月不到我已经把她的名字忘记了。“我不记得了。”我说。


“那她姓什么?”


该死,我一紧张连姓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上一个宿管并不讨人喜欢,粗俗而丑陋,她老找我们寝室的茬,我们硬生生被扣去了不少分,我是一点都不喜欢她的。


“姓周”我又赶紧补了一句,“好像。”我当时就很羞愧了,一个连前一个阿姨叫什么都不知道的学生怎么能给新阿姨留下好印象啊!我是很怕文姨记仇的,说真的老去的女人都让我感到害怕。


“她,是怎么回事?”文姨问。


“啊?”


“她是为什么不干了的啊?”


大概是为了讨好文姨,我把周姨和秀姨吵架的经过说得特别详细。


周姨其实没有干到高一学期的期末,她走得很狼狈。


还是学生上学的日子,我从澡堂出来的时候恰好看到了周姨和秀姨动手。一个拽着另一个的头发,另一个又揪着这一个的衣服;肚子也露出来了头发也散了,没有谁优谁劣,两个人纠缠在一起,很难看。旁边有几个围观的学生,大多是洗了澡出来被吓到的,地上三三两两散着几个脸盆还有一滩滩的水。打到再后来周姨的鞋子都被甩了出来,她就穿着一只鞋,赤着一只脚和秀姨打。秀姨人很小,但有点蛮,周姨个头大,却笨,两个人的头都被对方按着,嘴里还骂骂咧咧,无疑是泼妇动手的画面。


我再下来的时候,学校的一个领导来了,秀姨的老公也过来了。秀姨和周姨已经分开了,但都是蓬头散发的,嘴里骂声仍旧是不停的。“你个婊子!”“你才婊子!”“你还偷东西!”“你凭什么说我是小偷!”秀姨在学校待的时间久,又有些亲戚,她自然占上风。周姨那个晚上就收拾了东西走,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和学生告别,反正我们寝室是没有的。


剩下的三两个星期都是秀姨一个人带两层楼的学生,她有几次跑到我们寝室和我们瞎聊,说的都是周姨的事。


她也知道我们寝不喜欢周姨,因此在我们面前从来不掩饰什么。“你们那个周阿姨哟,是小偷嘞。”她说,后半句的声音压得很低了。


“我有一次碰到学生跟我说她手机塞在被子里没有了,你们不知道啊,是她去被子里偷的。这个学生还敢跟我说,你们有些胆子小的,知道学校不能带手机,没了就没了也不敢说,也不知道她到底拿过人家多少手机。”


秀姨后来还跟我们说起过她偷男人的事。“我有一天都快睡着了,就听见有人敲铁门,砰砰砰,砰砰砰,你说大半夜吓不吓人哟。然后就有人跑出去开。诶哟,我窗户里看出去啊是她跟一个男的,她说她老公不在这里的,那你说她大半夜地还跟男人干什么的哟!”秀姨的声音很小,讲这些的时候我们四个人就都围在她身边,头凑得老近。“你们说说看,这还是学生宿舍,这还有没有样子了?”


秀姨和周姨打架的直接原因我其实也并不知道,但周姨走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秀姨常常来我们寝室说她的不是。


高二的夏天,也就是文姨搬来的一年后,她常招呼我和她一起吃早饭。暑假留校的同学大多起得迟,我却一般六点起床六点半就出门了,文姨也起得早,她烧粥蒸番薯的时候就常常做两人份的。刚开始和文姨一起吃饭的时候我觉得挺尴尬的,尽管她带了我们一整年,但平日里也不过是简单地问候几句。


我挺喜欢文姨倒是真的,她是有文化的人。秀姨周姨不识字,文姨不但识字,还写得一手好字。我倒也没有歧视文盲的意思,只是文姨身上的蛮不讲理要比秀姨少得多。文姨说话嗓门也比秀姨轻,不像她整天巴拉着大嗓门儿什么事情都要说上很多遍。第一年结束的时候文姨并没有打包走人,我想和她的性格脾气大有关系;她高三就要带一楼了,我那会儿还挺不舍的,这样说来高二暑假应该是我和文姨最后相处的时光了。我们一起吃早饭的日子里,文姨和我说了很多她自己的事情。最开始我们是从她的女儿聊起的,我高二那年她的小女儿高中毕业了,考了一个二本。对于山村里的学生来说,这是挺不错的成绩了,文姨也是很满足的。她说起她小女儿考了二本的时候特别开心,眼睛弯成了我极少见到的样子;她还有一个大女儿,已经嫁人了。文姨说她的大女儿并不多,大概是因为嫁的远,联系不多的缘故。


文姨并不是一个很普通的人,反正我是这么觉得的。她是少有的身上仍有着一股劲的中年女性。她说她以前也是做宿管,但在上海做,做了两年。“那个时候倒也不是因为什么,就是觉得想去大城市待一段时间,女儿反正住宿也不要紧。我赚的钱自己够用,有多的再给女儿寄一些回去。”


现在想起来文姨好像并没有提起过她丈夫的事情,但我看到过他一次。他穿得并不土气,但身上少点什么。这么说吧,感觉文姨和他一块儿一站,还是文姨身上的英气更多一点。


高三的时候秀姨管我们,她又时不时来我们寝室串门聊天。“诶,那个文姨啊,仗着自己有文化,会写字,就老是欺负我。你们说我写不了小黑板,我让学生写几次怎么了是不是啊。”


“诶,跟你们说,她奥,机灵着呢。她刚进来不是住你们楼下吗,看看好像是她那个房间小,我那个房间大,其实是因为我那个房间你们学生一洗澡就潮嘞。”


我都是附和几下,毕竟文姨的好我是心知肚明的了,秀姨呢我也不敢得罪的。


住宿生早上起来要晨跑,高三的时候我抓紧些,早上动作快的话跑步前能留出个十分钟看看书。刚入秋的时候天亮的还早,我都是一屁股坐塑胶跑道上的。


“不要坐不要坐,湿气要从屁股下面进去的嘞。”秀姨看到我每次都这样说。


“你不要直接坐地上,垫张草稿纸吧。”文姨每次看到我都这样说。


秀姨和文姨表面上是一片祥和的,确切的说是秀姨、她老公和文姨表面上都是一片祥和的。文姨秀姨和秀姨老头儿常在我们晨跑前跑步,秀姨腿短,常常是文姨和秀姨家老头子跑了三圈又追上了秀姨他们三个便再一同走一圈。他们的聊天也是什么都有的,从管学生到天气再到附近超市的什么便宜了,一概都有。


再过了半年,我搬出学校住了。搬走的时候家里人都来帮忙了,和秀姨打过招呼我也跑去和文姨说了一声。文姨说了一些祝福的话又说等我们这届毕业她也要走了,想去别的地方再看看。


再往后半年我急匆匆地毕业,当时想着是送文姨一些东西的;我妈听说文姨待我好之后也打算让我给文姨拿一些蜂蜜去的。但又是各种拖沓,我便再也没有见到文姨。


毕业之后的那个国庆,是母校的六十岁生日。我在学校里碰到秀姨的时候心血来潮地说想给她拍一张照,她不停地推脱着自己不好看,终于还是让我拍了一张。


我没有秀姨的联系方式,照片留在电脑里,前几天我理照片的时候又翻到穿玫红衣服的秀姨歪着头笑得颇僵的这一张照片,想了想还是删了。


关于文姨,我什么都没有留下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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