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雨纷纷，今年，是我爸离开我们的第十年。
曾经以为十年很久很久，久得像半个世纪一样。可如今，我也经历了三个十年。
01
在我的第一个十年里，爸爸是一个温暖的名词。他也像一座山一样，耸立在我的人生初始点，让我遥遥看着、憧憬着有一天可以走进他。
因为他在外做生意，一年中，有大半的时间都不在家。久到我要时不时的翻翻相册，看看他的照片，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即便如此，我还是在小学后的某一天，放学回家遇到他时，偷偷的跑到厨房问妈妈：“那个叔叔要在我家吃午饭吗？怎么还不走？”
我总是在身边的亲友嘴里，听见他是如何的爱我。在我出生后，他几乎每天中午，不管刮风下雨，还是骄阳似火，都抱着不午睡的我，在小镇的大街小巷里游逛。还边走边小声的哼着歌哄我。
我也总在每次邮递员往家里送拼音报和《童话大王》时，听见邮局叔叔的打趣：“你爸可真够爱你的，这么小就给你定这么多，我还是第一次给小孩送报纸送书的，你可是我们全镇的第一个啊！以后考试，也要考个全镇第一名，才对得起你爸，知道吗？”
记忆里，是面容模糊的爸爸，在家里后屋的吊桥上，手把手教我学会了拼音。告诉我，不管多大，不管遇到什么事，看看书，就能知道自己该怎样做了。如果还是不会，说明看的书少了，继续看。
他说，他当时因为社会和家庭的原因，没能够好好读书。早早的进入社会养家。为此，没少吃读书少的亏。也因为自己见识不够，所以才要更加的多读书。虽然不知道该读什么，但能出书的，总归是有比我们强的地方。我们多看看书，总能知道自己有哪些不足。最起码不会闹出常识性的错误，让人笑话。如果能悟到他们成功的地方、并学进去，就能成为我们自己的本事。有本事的人，在哪都能有饭吃。
所以，不管走到哪里，他带给我的礼物总有书。
在有一整套成册的小人书，就成为全班同学追捧对象的时候，我已经有了满满一大木箱成套的小人书。
可我始终没考过全镇第一名，甚至连全班第一名，都很少得。
那时的我，最大的希望，就是我爸可以经常在家，像别的小朋友家里一样。
02
在我的第二个十年里，我爸开始变成压在我头上的山，我在不断的和他抗争。
虽然他在我十二岁时，不管所有家人的反对，执意把我从奶奶家，接回到自己都还未站稳脚跟的大城市。
虽然他安排着我的一切，可我对他却一直有怨言。
怪他酗酒后的失态。
怪他在家里暴君般的地位和威严。
怪他过于照应自己的原生家庭。在没有任何善意的回报之后，仍我行我素，以至于拖累了我们小家庭的正常生活。
怪他爱热闹，家里聚会不断。不仅加大了家庭的财务开支，还给妈妈增加了很多家务劳作。更是在每次聚会后，因为喝酒太多，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让我们没有一个安静的居住环境。
怪他人到中年，还不清醒，大包大揽别人的包袱，让自己和我们深受其累。
那时的我，最大的希望就是自己可以快快长大挣钱，然后带着妈妈远离这个不顾家的暴君。
03
在我的第三个十年里，一场意外，让他先一步，永远的离开了我们。
不管曾经和他吵的有多凶，不管曾经多少次离开他远走，但我从来没有想到，他会在那个年纪，被一场意外带走，离开我们，永远。
那时的他，子女的翅膀基本已经长硬，虽然还没有学会飞，但都不愿听命与他，就连几十年逆来顺受的妻子，都不再像过去一样唯唯诺诺的顺从于他。加上他当时投资失败，拼搏了大半辈子的资产就此东流，再难重现昔日的辉煌。以往家里高朋满座的局面，几乎再也没有出现。而他一手扶持起来的五个手足，对他的境遇却充满了嘲讽。
他生命的最后几年，都是独自一人，在老家的房子里，照顾突然瘫痪的爷爷奶奶。
奶奶去世后，他失去了唯一的一个对他心存善意的亲人，然后，他一度舍弃小家庭而扶持保护的大家庭，用一件件连伪装都没有的冲突事件，彻底寒了他的亲情心。
他终于意识到，他的人生角色，不仅仅是儿子、兄长、朋友。还有丈夫和父亲。
可是，谁会在原地不动，等待一个一直期望、却总是缺位的角色？
即便最后他决定回归小家庭，可妻儿绕膝的情景，却再难出现。
当时，我已在外地工作并成婚，几乎是一年回一次家。妹妹也在外工作，搬出了家。唯一陪在他身边的弟弟，也经常出门个三五天不回家。
唯一值得安慰的，大概是大侄在那时出生了吧。
我又重新在他身上，看到了久违的温柔，他不再是那个冷硬无情的家庭暴君，只是一个被艰辛生活磨砺的没有棱角的普通人。
他会在酷热的夏季，一直温柔的抱着哭闹的侄子，满含笑意的逗着小小的婴孩，一老一小，点燃整间屋子的快乐。
他会在夜里，给远在他乡的我打电话，诉说自己软弱。
虽然当时他才四十多，却已老态毕现。
我从来没有想到，坚硬的他，会在我的面前，流露出自己软弱的一面。英雄末路的悲凉，至今都让我觉得冷。
04
更让我们没想到的，是他的意外离世。
我原以为，他可以看到四世同堂的场景。
我原以为，他可以等我攒够钱回来好好孝顺他。
他都给我规划好了，我们姐弟三人好好上班，他和妈两人在家看孩做饭，平时他学学钓鱼，带着妈去跳跳广场舞，周末全家一起去附近郊游……
眼瞅着，这些目标就要达成，他居然就那样突然的、永远离开我们了。
走的时候，身边连一个亲人都没有。
甚至连最后一句交代的话，都来不及留下。
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一定是充满了对人生的失望吧。
05
他走后的前两年，我们根本不能接受这个事实。
一直觉得老天不公平，他这一生，大半时光都在受苦，兢兢业业的为周围人奉献自己，几乎舍弃了自己的小家庭去成全的大家庭，却几乎打散了他坚信一辈子的信念。刚享受到真正天伦之乐，还没过上好的生活，就在壮年遭遇横祸。
如果有因果报应，这算什么？
直到后来在好友的指引下，慢慢接触了佛教的思想，安慰自己和家人，他是提前完成了前世的债，所以不用再在这油锅般的关系里挣扎，早早去往极乐世界。
尤其是他去世几年后，他曾经顾念的兄弟，居然让我妈花钱，把我们自己在老家的老房子买回去时，我们都觉得这是老天在心疼他，不然，他该如何面对这个局面？
（当时买宅基地，我家人口不足，不能使用那么大的面积，所以房契的边角位置，署了一个叔叔的名字。我爸出事后，回老家销户口的事就是他几个兄弟处置的。当时爷爷在老房子里住着养病，我们人在外地没想起来过问。直到爷爷去世，回去奔丧的我们，被邻居问询叔叔在卖我们房子的事情，才发现我从小住着的房子，居然没有了我爸的名字！而我爸生前，已经被迫让出了两套自己的房子。）
我们都为我爸这一生，感到不值。
也都庆幸，幸好当初我们坚持把他的骨灰留在远离家乡的北邙，让他这一生，终于有了一个不再会轻易被人夺去的住所。
也更加坚信，他已全部偿完了前世孽债。
至于我们，各自修行吧。
06
用现在的观点来看，我爸几乎是不胜任婚姻所赋予他的角色。
但每个时代，都有它特殊的环境和人设要求，像我爸那样的人设，在当时社会，几乎是普遍现象。
而不管曾经他在我们小家，做了多少过分的事情，也都随着他的离世而烟消云散，他永远是我爸。
死亡自动隐匿了他的缺点，放大他的优点，让我们在今后的岁月里，无尽的怀念他。
曾经一度以为自己是恨他的，当自己做了母亲，才明白那是对父爱，求而不得的渴望和怨恨。
当自己过了而立之年，经历了许多事情之后，才更深的理解他，也更感谢他不仅给了我生理上的生命，也给我留足了精神上的生命——看书和写作。
我永远记得，他教我写的第一个作文句子是：“打扫卫生荡起的灰尘，让我们像踩在云雾中的孙悟空。”
我们这一生，总是不断的在名利路上奋勇前进，不断的得到与失去，最后剩下的，也不过是一个感受而已。
我永远感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