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县记事》
七十年代初,我于济南一工厂做美工设计。4月初的一天,我与设计室一同事挤上了开往L县去的汽车,去这个有古迹遗存有历史故事的地方采风。破车孬路,一路颠簸晃悠直到下午两点总算“嘎悠”进了L县城。
下车后到县招待所登记住下。从早晨就没吃饭,两人感觉很饿就想去填补一下肚子。问服务员餐厅在哪,小姑娘爱答不理的说,招待所食堂因修房子临时不开了,去街上吃吧。到街上问明县城唯一饭馆位置,去后发现已经过了饭点关了门。天色尚早,我俩决定先溜达一下。
其实,县城已让我俩找饭馆的过程中步量了大半。现在静下心来打量,看来与鲁西南他处县城区别不大。东西主大街长不足400米,南北街百十米。唯一的十字路口一隅是两层楼的“百货公司”如鹤立鸡群,满街土墙土顶的矮屋与一般农村房子并无二致。城里正在修东西大街主路,将路两旁挖沟便于下雨天排水,挖出的土堆向路中间,使路面呈南北孤状,中间高两边低。什么水泥沥青路,想也不要想。那时不止这里没有,全省有水泥沥青路的县城难寻,稍好点的用沙子石子垫垫就不错了。这里沙子也不用,只用土。路还没修完,有的地段用人拉的石磙压过了,有的还没压。堆积的干燥黄土被风吹得四处飘散,人一张嘴就进沙子,我俩不堪其扰,就回住处了。
一直挨到吃晚饭的时间我俩离开招待所直奔饭馆而去。还好,里面吃饭的人不多。土坯屋里有5、6个黑不拉几的饭桌,但旁边却没有椅凳。到售饭窗口递上粮票和钱,说明每人要两个花卷一碗面条一盘小咸菜。服务员翻翻眼皮,不耐烦得指指另一窗口说,去那边拿碗。遂又去了那边窗口,自己动手从窗台上摆的小盆一样大小的一摞大碗上面拿了两个刚想走,窗口里有人喊,别走,两个碗,4毛!嗯……?一头雾水。询问方知,用碗时每个须先交2毛钱押金,用完归还再退钱。这样做大概是为了怕碗“潜逃”吧。于是4毛钱“买”了两个碗,回到原来窗口盛饭。与想象有别的是,点名要的是一盘咸菜,递出来的是手拿的一小块咸菜疙瘩。因为从早晨就没吃饭腹中空空,两人站在饭桌旁很快吃完了晚饭。问了明天早饭开门时间,就回招待所了。没想到竟然停电,屋内黑乎乎的。今天一路上颠簸了大半天,浑身疲惫,两人脚也没洗就躺下很快昏昏睡去。
第二天,四边此起彼伏高亢的公鸡叫早声中我俩先后醒来。看看窗外夜色还重时间尚早,就东西南北的聊了一会。快近早饭的钟点,我俩起床随便擦了把脸,便向昨晚那饭店走去。今天本是个大晴天,只是春风不安分,弄得黄土满天飞,太阳像个大鸡蛋黄悬在那。
后来发生的事情使那天注定不会被忘记。早餐不寻常、全天不寻常。遇到的事和场景仿佛让我看到一个类似胡涂乱抹,色调沉闷,主题是人世间的画幅。人生中有些遭遇可能不期而至,还未及回味就结束了。而有些令人少见、惊骇的场景,等离开了再想回头重顾望,却不一定有机会。
进了饭馆,饭厅里面,连服务员大约有8、9个人。桌子依旧,只是靠近卖饭窗口放了一大陶瓷缸,大缸里冒出缕缕热气,里面盛满了鲁西南流行的用面粉、粉条、豆腐皮、黄豆和菜叶煮制而成的“胡辣汤”。自然,胡椒面是少不了的。看看那些正吃饭的食客,一律上面是棉下面是单的黑衣。衣服上补丁连着补丁,没有一件“囫囵”的。他们呼噜呼噜作响的喝着热汤,头上㓎出了汗珠。几个青壮年松了缠绕腰间的布腰带,敞开本来扣着的棉衣,露出或壮或瘦的胸膛来。丛食客谈论得话语里,得知今天城里是大集!山东各地习俗都是五天一小集,十天一大集。我想,这样啊,今天有得看了。
来饭馆,自然不是为了看人的。于是先去窗口买了几个花卷。昨日已领教了用碗规矩,就去另一窗口交了押金取来两只大碗。此时,大缸那里已没有客人,我们走了过去学着刚才那人样子把碗放在缸边的桌子上。个子矮矮胖胖的师傅接了我们递上的零钱和粮票(每碗好像是一两),也不说话,熟练的从缸里用大勺子往大碗里盛热汤。鲁西南人豪爽大气,饭汤本已注满了碗,师傅还不收手继续往碗里倒。热汤溢出碗外,地瓜粉条子长短不齐的挂在碗沿外边。人“实在”是实在,可这样让人怎么端啊?正犹豫间,意外发生了。从旁边忽的挤过来一个像黑铁塔一样的高个子人,没等我们反应过来,他已迅速走到桌子前,左右两只像小蒲扇似的大手同时各按住一只热汤碗,手指往下一抠,像吊车的抓钩一样,一转身就把两只大碗提溜走了。我们何时见过这场面?我们那刻目瞪口呆的样子如果拍摄下来一定可做表演教学蓝本。等稍微回过劲来,本能的结结巴巴问,你怎么拿我们的碗?他头也不回理直气壮的大声丢下句:nen(发音如此,但不作敬语用)的碗?问问它答应吗?nen的碗怎么会在我手里?两个外地文弱之徒,相比此人明显处于下风,打不过抢不过劝又不理。大脑顿时乱了套,果然L 县是出好汉的地方!#✘%×✘,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饭馆里的喧哗声戛然而止,众人目光齐刷刷的看向那“黑铁塔”。但都只是看着,没有人肯出手相助。无奈之下,我把求助的眼神投向卖饭师傅。他好似对发生在眼前的这一幕大概熟视无睹了吧,没看见似的,回避着我的眼神,转身拿抹布去擦桌子。令人真是束手无策。再看那些食客,纷纷收回本来看热闹的目光,低头继续吃饭了。空间里气氛有些诡异,除了咕噜噜喝胡辣汤及巴扎嘴的声音,没有一人吭一声。难道此类事经常发生他们见怪不怪?难道他们认识此人?我脑子一时满是问号。一会从稍远处的桌子那里传来低低的哧哧笑声。
我们呆若木鸡般的状态不能总是保持下去啊,定定神我们走近那“大神”,离他两步远仔细打量。此人大约近一米九身高,一身黑衣不算特别脏,补丁也不比其他食客多多少。身体虽然黑瘦黑瘦但骨骼的粗壮昭示着内在的力量感。眉弓、颧骨突出,一双大眼,下巴长而方,胡子拉碴。手上爬满了青筋,关节突出。他不知何时已两手分别托住碗底,左手旋转一下,就向左一低头,随转着的碗口呼噜一大口,喉结一动就送下了肚囊,然后右边如法炮制。天啊!这么热的胡辣汤他竟然一点不怕烫,左一口右一口的喝,站在旁边看着都让人感觉受不了。在我们的注视下,大约三、四分钟的功夫,两大碗我们手不敢碰的热汤就让他灌进了肚子。这还没结束,他最后伸舌头把碗里外添了个干净。傻傻无助的我们木偶般站在那里看着他的每一个动作。心里念叨,奇人,真奇人也!神人,大神啊!竟莫名突然生出了几分敬畏感。可气的是他明知我们就在身旁,但眼睛始终连瞟都瞟都不瞟一下。真是太轻蔑太侮辱人了!……可是,轻蔑又如何?我们动手、吵架都不是“个”。只好认怂静等此闹剧收场,喝完总该还我们的碗吧!
下面的事情发展的情节表明,我类俗人的思维逻辑线条终点往往与事情结果有漠河到三亚的距离。我们静等着他将碗扔在桌子上然后走开。但他可没按我这个导演的剧本预设那样“表演”。只见大神两手里依然扣住了碗沿不放,没有片刻犹豫大步流星地走向退碗的窗口,站那里一哈腰,伸出两个长臂把碗递进去,口中斩钉截铁理所当然的嘣出两个金色大字:4毛!然后坦然接了服务员递过来的4张绉绉巴巴的毛币,转身,头也不回一晃一晃地大步向门外走去。
他完全不理会我们应是出于这种心理:两个外乡人怎能奈何本尊?不尿你们!我再一次心里掂量了一下,与他纠缠我们确实毫无胜算,还是算了,认栽吧。
饭还得吃。下面的事就“朴素”了,从再“买”碗开始,直到走出饭馆大门再没出现什么事。我们刚迈出大门,背后就传来饭馆师傅、食客们的笑声和议论声。不知是赞那大神的“英武”还是嘲笑我俩的无能?
回招待所的途中,脑中七上八下。 看那人衣着神态表情动作,不像傻子也不像流浪汉乞丐,应该是个正常人。一个正常人光天化日之下为什么会这样呢?我脑子像塞满了草,理不出头绪来。愤慨?委屈?屈辱?都是,又都不是。我想此人是农民无疑,但有梁山绿林好汉影子。像哪一位?他可没有绿林好汉们身上表现出的道义、仁义、大方。想来想去,好像更像假李逵李鬼,但又比李鬼来得“坦荡、硬气”,从头到尾丝毫没见他“胆怯、怂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