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作者:佚名

我是武汉人,但我不在武汉,我是千万个滞留在外地的武汉人之一。

在事态还很温和,可防可控,没有病毒人传人迹象的时候,我们按照三个月前定好的行程,于1月17日带孩子出游了。

过去的一年真的很忙,我已经很久很久没带孩子出来玩儿了。到亚庇的第三天,局面急转直下,我们懵了。不在家人朋友的旁边,收到的每个坏消息都在折磨着我。我扔了半箱的行李,塞满街上抢购的口罩和消毒用品,对家人朋友说等我回来给你们送去。

可23日的航班临时取消。我们只好拖着行李寻找落脚点。在这个异国他乡的便捷酒店房间里,我们度过了农历春节。孩子问我,是不是全世界都过春节,为啥要过春节?我说,迎接新的一年,庆祝团圆。说完,我忍不住红了眼眶。过去的几天。孩子明明感受到了我们的焦虑和不安,却异常乖巧地跟随我们遮遮掩掩。他咬着耳朵问我,妈妈,这里的餐馆会不会写上:这里不欢迎武汉人?我哽咽得说不出话,只摸了下他的头。

是的,武汉身份一夜间如同瘟疫。可这是武汉人的错么?全国人民也是现如今才知其厉害,此前哪里不是歌舞升平,欢喜过年。尽管我们目前没有任何不适,但我们依旧出门戴着口罩。自从宣布病毒人传人后,我们除了一日三餐要出酒店解决,基本上就待在房间里自我隔离。大年三十的傍晚,我对老公说,我们出去买点好吃的吧。老公心情不佳,不假思索的拒绝了。我终于没忍住,掩面痛哭。

我妈把家里银行卡的密码都发给了我,说以防万一,我泣不成声。

在机票取消当天,我辗转求助一位长辈,想借用三亚的空置房屋落脚。买了26日中转广州到三亚的机票。按照官方的宣传,我们还在潜伏期,登机会不会添乱?我求助本地领事馆,却被告知需要在签证有效期内离境。目前没有统一安置武汉滞留旅客和包机回汉的方案。本地政府并没有要求我们隔离,可以外出。考虑安全起见,也可以等到有效期最后一天离境。若我和家人真的发病,可以本地医院就诊,费用自理。

领事馆最终建议我尽快自行购买机票回国,去其它城市再做打算。我说,目前的状况,在国外,如果不妥善安置我们这些尚在潜伏期散落在四处武汉出发的公民,到时候的骂名就是整个中国人背了。领事馆人员态度谦和,表示理解。他们可以为我提供需要的一切信息,但目前没有更好的救助方案。就我们的去向,家里人讨论了无数次,到底去哪里?有没有集中安置?如果真的病了,哪里收治比较好?会不会被驱赶?什么时候才能回武汉?在巨大的不确定前,每分钟都上演方案推倒重来。两边的父母都步调一致地说,我们很好,一切都好,照顾好你们自己。他们才是风险最大的人群,却留在了武汉,我相信他们焦心滞留的我们一定宿夜难眠。我已经连续几晚上只睡一两个小时,每每懵懂中不知道身在何处,到底哪个才是梦境?

为了避免转机风险,我们决定放弃去三亚,在中转地广州主动申请就地隔离。联系了广州疾控中心,确认我们已经过了平均发病期,没有身体异常,提前报备,做好防护可以登机回国。无身体不适,无需强制隔离,我们一家三口决定先行到广州。

期间,我加入了武汉人在外地流浪的互助群。群里扑面而来的消息让我惶恐。我们属于一个尴尬且几乎透明的群体。在武汉的武汉人有全国人的目光。离开武汉外地有亲友的可以居家隔离。我们只是暂时外出的武汉人,不隔离也不安置,我们被抛向了社会,直面巨大的惶恐和恶意。无数武汉家庭在春节期间流浪街头,我真的很害怕。

临上飞广州的飞机前,我给领事馆打了最后一个电话。希望安置工作能有所转机,结果还是让我失望。领事馆方面善意提示我尽快离开,沙巴州政府很快可能需要旅客提供健康证明才能离境。这意味着我仅剩的几日内除了寻求住所,回国方案还需要去当地医院安排体检。我其实感谢一直接待我的那位任官员,他始终表现出极高的职业素养,谦和有礼。只是我需要的不仅仅是一句我理解。

我拔出本地的电话卡,踏上了回国的路。

我们说好了路上不暴露武汉人的身份,怕百口莫辩,也怕吓着孩子。从值机到过关我们始终走在队伍最后面,另外有一家三口和我们几乎步调一致,故意拖延。细辩口音,对了个眼神,彼此意会不拆穿。为何至此,我依旧无法对孩子解释清楚。我也给他讲了那本网络流行的病毒绘本。可那里面讲的是一个在家困住的孩子,不是流浪的孩子。

抵达广州,出境的一切都很顺利。不知道是不是深夜的关系,连健康卡也没有找我收走,害得我在飞机上遮遮掩掩填了好久。我联系了互助群里愿意收留武汉人的民宿老板,他爽快的报了个成本价让我们容身,并嘱咐我们要用消毒液泡洗衣物。

我们最终在大年初三的凌晨,在白云机场的长凳上决定回武汉。因为互助群里很多无处安身的武汉人坐上不再停靠武汉的高铁后找列车长求情,希望在武汉站打开车门,把自己放下去。群里更有到了武汉站的人,在湿冷的深夜骑两个小时摩拜回到光谷家中。看得我心疼至极。

我们是另一群的逆行者。

在机场枯坐到清晨,我们乘了头班地铁去广州南站,买了北上郑州的高铁,踏上未知的回家路。

我带着孩子要走人工通道,检票员再三确认我的目的不是湖北,我一口咬定我们就是去郑州,他才放行。上车后,我们和列车员说明了情况,要求武汉站开门放我们下车。也许是太多类似情况,列车员登记了我们的身份信息。这样我觉得有希望。列车行驶期间,不时地播放着为了疫情防控不停靠武汉的广播。我们等着那个曾经有效地的停靠武汉站时刻,如同等着法庭宣判。

12点35分,广播提示武汉站下车旅客准备下车,突然车厢里站起了很多人,都是同路赌运气的武汉人。短短的几分钟内,车厢里下空了三分之一的旅客。

我回家了。

我现在就在家中,目前我们很好,开始自我隔离,加入围城中武汉人的生活。

我感激一路牵挂我们的家人朋友,提供各种信息和帮助。我无以为报。生于安定兴邦的年代,不曾想过此生会以这样的方式历此浩劫。我依旧不确定之后会发生什么,但多半如同一篇文章里说的,我生于斯,长于斯,甚至将葬于斯,我在这里生活工作,我在这里生儿育女,我在这里悲欢离合。

2020年1月27日于武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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