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5-26

繁华时转身

刘家华军校毕业时,南方的战事基本结束。他与很多战友一样,申请到南方服役,迫切希望到战争一线去接受洗礼,但没有如愿。那就去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吧,他跟领导讲。然后,就来到了黑山头这个边远哨所。与他一起来的还有7个军校毕业生,也就是7名少尉军官,都被安排到这里站岗。管理和指挥他们的,是一个士兵班长,个子不高,皮肤黝黑,内蒙人,一口厚重的蒙古话。

革命军人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绝大多数人都无条件服从组织分配,“只要不去新西兰”,指的是新疆、西藏和兰州。那个时候的“新西兰”不像今天这个样子,也不是指城市,真要分过去,谁知道会去哪个边陲无名地,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能去大城市,自然是第一选择,工作要舒适,生活也滋润,脸上还有光。去不了大城市,也要去中小城市,哪怕县城里也好,至少生活方便,不与社会有大的脱节,找对象也方便一些。

黑山头比“新西兰”好不到哪里去。在这些少尉看来,黑山头也是“鸟不拉屎”的地方,既偏远又单调,一封书信都要走三个月,到了冬天,就成了孤岛,更加荒漠,更加寂寥,长达百天的冬季,想想就那么无聊和难熬。加上还是个志愿兵班长管理他们,自然心里很不痛快。有些人开始抵触,从刚开始不坚决执行命名的软抵触,到后来开始与班长叫板起来。

刘家华一点怨言都没有。他不仅十分服从班长的管理,坚决执行班长的命令,而且还替班长管理其他少尉,同时对这里的一切充满好奇,每天都是高高兴兴收拾内务,勤勤恳恳打扫卫生,标标致致站岗放哨。在哪里都是奉献,干什么都是奉献,班长让干啥就干啥吧,他没想那么多,也不需要想那么多。对于其他战友的躁动与烦恼,他是理解的,这里确实很枯燥和寂寞,有些埋怨也是正常的。这里也很不错啊,刘家华想,既可以锤炼意志信仰,空余时间还可以欣赏一望无际的大草原,可以看看天空色彩斑斓的云霞,可以想想边境线那边的国度的样子,可以想想家乡和父母,他觉得当兵可能就是这个样子。

班长愿意跟刘家华多呆一会,多说一会。

班长叫满都拉,典型蒙古大汉性格,不善与人交流,但性格豪爽刚直,体格壮硕彪悍。满都拉的家乡在阿拉善盟,离黑山头有着漫长的距离,尽管都属于内蒙自治区。家里父母还健在,有个美丽的妻子和五岁的闺女。满都拉的抽屉里,有他们一家三口的照片,每天晚上熄灯前,满都拉总要拿出照片,端详一番,然后稳稳地睡去。满都拉的鼾声很响,特别是在边境线沿途巡逻之后,整个哨所都能够听到他厚重的鼾声。在寂静夜空里,在漫天繁星下,这点动静显得有些不可或缺。

满都拉有着十多年的兵龄,是当之无愧的老兵,也是当之无愧的班长。刘家华看来,满都拉当他的班长,指挥他的行动,管理他的日常,是再合适不过了。而且,最为关键的是,满都拉上过战场,一年前,他从南方兵营调到这里来任班长。

满都拉很少提及当年的往事,除非有人问起。但他愿意跟刘家华讲这些。他承认自己上过战场,见过生死,但坚称自己没有打过仗。他是家中独苗,又是少数民族,根据当时的政策,连队不让他到前线。作为一个出色的班长,成吉思汗的后代,彪悍的马背民族,在祖国有战事的重要时期不能出征,对他来说就是极大侮辱。他急得团团转,他找了排长,找了连长和营长,一直找到团长,上边才稍稍松了口,说你可以在后方当勤务兵,保障前线打仗。他知道这是给他最大的宽限,他有一千个不愿意,也只能感恩,只能接受。哪怕只是听听枪炮声,闻闻硝药味,他心里也好受一些。毕竟,那里也是战场,哪怕只是后方补给线,也离打仗要近得多。

战事吃紧的时候,他一天要往一线运送好几趟弹药。他粗壮的身躯发挥了关键性作用。在南方湿热茂密的森林里,在曲折险要的山路上,他像一匹奔跑的战马,穿行在后方与前线的补给线上,也穿行在枪林弹雨中。他坚信自己不会倒下,因为任务还未完成,气力还没有使完。满都拉说,有时候想想都神奇,五个弹箱压在肩上也怪沉的,差不多二百斤,但那个时候感觉不到重量,因为这些重量,相对生死而言,太微不足道了。他听见子弹穿越耳际的呼啸声,这种声音在他脑海里不停回荡,让他的头皮发紧。他必须勇往直前,前方等着他,等着他肩上的重量。

很多次,满都拉想端起战友的枪,和他们并肩战斗。他还是忍住了。给他的命令就是输送弹药,这是他的使命。他的战场在路上,他要为前方输送更多弹药。尽管不在一线打仗,他直接感受到自己使命的光荣和重要。一线军官渐渐与他熟悉起来,说你真是一匹不可多得的战马,你是立了战功的。最终他没有立功,他当然想立功,但他什么也不说,有那位军官的一句肯定,他心里就十分满足,有使不完的力量。他还扛回来一些受伤的战士,有些得到了及时救治,脱离了危险,也有的伤员牺牲在那片森林里。上了战场,不是生就是死,这句话说出来可能很轻易,但真正的现场里,生与死那么接近,那么悲壮惨烈。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狂跳,内心在撕裂。

大约半年后,局势逐步缓和下来,战事不再激烈,部队分批撤离前线。满都拉从容地从战场走了下来。他被告知,闺女已出生三个月了。鉴于战场上的突出表现,他被安排回自己的家乡工作。他来到了黑山头,回到了自己熟悉的草原。

刘家华开始认为自己的服从和执行,是给足了满都拉面子。他觉得满都拉需要支持,就他一个志愿兵,管理这么些不太听话的少尉,有些为难他了。在陆陆续续知道满都拉的故事后,刘家华发现自己已被他完全征服,从内心深处就想听从满都拉的指挥。在刘家华看来,满都拉是完全合格的班长,他有着军人刚毅的脊梁,有着深刻动人的战争故事。经历过枪林弹雨的人,才是真正的军人。刘家华的内心受到了震撼。

刘家华问其他少尉,知道满都拉的故事吗,他们摇摇头。他再问,知道满都拉在战场上受过多少伤,救过多少人吗,他们摇摇头。他还问,知道什么叫做战友吗?他们点点头,又摇摇头。刘家华说,我们是战友,也是战士,听班长的,这是最基本的一条。他还说,所谓战友,就是可以把背交给对方,背靠背、肩并肩战斗,生死与共的同志。

后来的时间里,一些头脑灵活的人陆续离开哨所,他们不再想干士兵的活。尽管后来的日子里,大多数少尉对满都拉慢慢尊重起来。他们有自己的追求,他们本来就是少尉排长,渴望走上军官岗位。他们一个个到部队担任排长,指挥着自己的部队。

刘家华是最后一个离开的。满都拉看着刘家华高大的身躯,在哨位上挺拔地站立,他看到了年轻的自己。他甚至想起了那个战场上表扬过他的排长。他想,如果刘家华在战场上,一定也与那个排长一样英勇顽强,也会给他许多鼓励。排长就是排长,士兵就是士兵,中间似乎隔着一条难以逾越的鸿线。

一天,满都拉说,你该离开这里了。刘家华没有说话。满都拉说,这里的一切,站岗放哨,骑马打猎,警戒巡逻,你都体验过了,经历过了,该走了。刘家华还是没有说话。满都拉说,你是这批排长当中最出色的,也是最具军人气质的,走出去,能够有广阔的舞台。

那天晚上,他们喝得酩酊大醉。喝完酒后,还跨上满都拉特意找来的烈马,他们一前一后,在黑山头的疆场上,没完没了地追赶着、奔腾着。

“每个将军的背后,都有许多动人的故事。”晓明不禁叹道。

王晖也点了点头。他们把车上的两箱茅台酒搬下来,战士们连忙接过去。王晖说:“孟班长,我们主任很是想念你们啊。这次带了两箱酒,其中有主任的一箱,也有我的一箱。主任一直让我来哨所看看,我问他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故事,他给我卖关子,说去了就知道了。”

孟良堂憨厚地一笑,然后带着王晖他们去了地下的库房。刘家华带过来的那些酒,整整齐齐地存放在库房里。库房里散发着浓浓的醇香。王晖很不解:“你们这里这么艰苦,这么孤独,主任给你们带来的酒,是想让你们在想家的时候,在无聊的时候,在开心或者不开心的时候,用来喝的,而不是留在这里的啊。”

孟良堂仍然憨厚地笑:“我们也会喝一些,在特别需要喝酒、需要用酒表达心情的时候。酒其实就是一种念想,也是一种精神。在这里站岗,就是想把这种念想更浓烈一些,让这种精神更提拔一些,每当佳节,我们全体官兵都要到库房里走两圈,就是闻着这浓浓的酒香,心里就有了很多的故事,很多的温暖。”晓明他们听了,点点头,好像不太明白,又好像明白了什么。

王晖看了看曾勇。曾勇也明显憔悴了,头上长出了白发,尽管小平头还是那样精神,与王晖第一次见到的那样帅气精神。这些年,王晖也很想念曾勇,但都是通通电话,大体上问候一下,有时候也讲讲自己的烦恼与快乐,听听曾勇的喜怒哀乐,还有他们共同的担忧,共同的埋怨和牢骚。曾勇的路走得也很艰难,八年前就干到了营长,八年后还是营长,这需要一颗什么样的坚强内心才能支撑。想想刘家华之于满都拉的感情,王晖心里有些自责,他能够做得好一些,他也应该做得好一些。这些年并不是没有时间,而是疏漏了。

哨所的一角,搭上了两个大棚,郁郁葱葱,瓜果飘香。不远处,是一块洼地,里面有些积水。夏天的黑山头,雨水不少。只要有雨水,这里的土地肥沃,随便找块地方,种点蔬菜水果,就能够生机勃勃。实际上,他们播种的是一份希望,收获的是一份庄重的生活。除了站岗放哨这么严肃的事情,士兵们应该把生活搞得丰富多彩。只有热爱生活,才会去保卫生活。

孟良堂告诉王晖,边境线是最美的,如果感兴趣,可以沿着边境线一路向北。他说,当年刘家华他们无数次在这条线上巡逻,后来慢慢地,就成了一条马路。再后来,旅游的人越来越多,路面铺上了柏油,开始繁忙起来。王晖听了,心里却想:“有了马路的草原,还是真正的草原吗?”

边境线,偏远而绚丽多彩,许多知名的花和不知名的花竞相开放,美不胜收。只是沿边公路相对狭窄,道路起伏不平,曲曲折折。

离开哨所,晓明问曾勇下步怎么走。曾勇说:“当然听孟班长他们的,沿着边境线一路北上。”

王晖、晓明和邢总他们也想看看,边防战士所说的边境线,到底是怎样一条路线,有什么特殊意义。

延绵数百公里的边境线,果然是整个旅途最美的。

孟班长说,这条线基本是与边境线平行的,路的左侧,远的大约两三公里,近处也就500米,就是三道隔离线,把中国与俄罗斯分得清清楚楚。

几个人走走停停。我国这边的草原,漫山遍野都是金黄的花,一片片延伸到远处,格外好看。不知名的湖泊,在中俄边境线上水天一色。大片大片的云层,在低空升腾、翻转,是大自然给这片草原的慷慨恩赐,带来了千变万化的气象景观,特别是丰沛甘甜的雨水。无论冬天的雪,还是夏天的雨,都滋润着这片土地。辽阔的湿地,满眼的芦苇,还有星星点点的草垛,星星点点的羊群,一片安宁、繁忙和收获的景象。公路上有不少过往的车辆,有的游客停下车来看看拍拍,甚至走到草原深处,寻找什么景致或者故事。隔岸那头是连绵的群山,碧绿整洁的草地,少有建筑物,少有行人走动,静谧而悠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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