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老苍颜一笑温

诗词小翻最有趣,专读则苦。

先读到一位苦主:陈与义。查了一下,此人很会当官,位至副总理。

位高权重思虑多,别人呼呼大睡,他却披衣出门到河堤上散步,“人间睡声起,幽子方独步。”“倚杖看白云,亭亭水中度”。他走来走去,走累了就站着发呆,走走停停,看水中云朵度来度去,他却还是睡意全无,这可真要了命了,在今天就是抑郁症,百般无奈,老爷子又想出一招:数树。就是我们常说的数羊,诗证:“聊将忧世心,数遍桥西树。”

桥西的树数完了,疗效不佳,还是无法入眠,百般无奈,只好作诗,抒情泄愤,吐完心中郁结方能作罢。诗道:“凄然不能寐,左右菰蒲声。穷途事多违,胜处亦心惊。......强弱与兴衰,今古莽难平。...终然无寸策,白发满头生。”其忧愤无奈尽在了。

“穷途事多违,胜处亦心惊”两句最好,也是陈苦主最苦所在。中国文人学而优则仕,学时,穷途事多违,巴不得赶紧进仕,真仕上了,才知胜处亦心惊,惊到半夜数完桥西树都还治不了失眠。这也难怪,忧国忧民就忧不完了,还得时时提着脑袋伴君,不容易。搞不好,得罪了谁都不可想像,当年苏东坡才华盖世,引妒上身,就凭空出了个乌台诗案,几个臭衙役把一个绝代才华玉树临风的大诗人像驱狗般押解进京,又百般折磨,屈打成招,一一画押。学问,在皇家眼里不算什么,有用时用一下,无用时,常常觉得碍眼。

按下不表,说诗。陈老是宠臣,没有苏东坡那般洒脱看得透彻,苦陈写不出“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一樽还酹江月。”

有评论说陈与义诗词有苏东坡之气,我又找了几首来读,感觉完全不是一码事。差别在心态,有说今天的人都是屁股决定大脑,其实从前的人也是如此,想起来苏东坡若是官途顺畅,中国文学史就少了最亮丽的一块。

第二位是陆游,看到陆游的名字,最熟悉莫过:红酥手,黄滕酒,满墙春色宫墙枊。东风恶,欢情薄,一杯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陆游的诗词中,像《钗头凤》这么儿女浓情的并不多,他的诗更多的是豪迈之作,这里却读到些闲云野鹤般自在散淡的句子。《雁翅夹口小酌》有证:“墟烟淡将散,江雨细欲无。”此等凉爽天,又有“犬吠船丁归,小市得美疏。”于是开始小酌,“欢言酌清醥,侑以案上书。”得此清雅闲 淡,当然一醉方休。

微醉更有妙句:“虽云泊江渚,何异归林庐。”我以为这句胜过陶渊明的“此中有真味,欲辩已忘言。” 陶句是在召告天下:注意啦!我正在淡泊明志!陆游却只顾醉在山野间。以江渚喻江湖,林庐喻庙堂,来得天然浑成,自然自在。我喜欢!

出游夜归也要入诗,古人写诗如写日记,陆游这首《夜出偏门还三山》便是一篇日记诗,前边写夜归的路程,不提,要提的是后四句:到家夜已半,伫立叩蓬户。稚子犹读书,一笑慰迟暮。他虽已云泊江渚,却躲不过求取功名的宿愿,此辈休也,难免不寄托后代。古代不像现在社会资源这么丰富,文人不崇商,除深耕外就是读书进仕,进仕是对读书成果的检验,求取功名是读书人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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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当年举进士不中,自己绝意于功名,于是回到家中按着苏轼苏辙两兄弟说:“士生于世,....,犹当以其所知,著之翰墨,使人有闻焉。”你们听好了,你们还年青,得赶紧去朝廷“进而立功”,我老了,我现在要待在家里写书“退而立言”。想来不过如此,陆游回归乡野后,自己会友邀酒,看见儿子仍在挑灯夜读便很欣慰。

最终还在要读到苏东坡,书柜里有《苏轼诗集》八册,好的太多,任读一首都会从头画线画到尾,东坡很少用生辟词句,平常之字却总能读出意外,读东坡诗词,想东坡诗词在宋朝是人手一册,大有可能。所有才有千古奇冤的“乌台诗狱”,其弟说“东坡何罪,独以名太高”,才华盖世也是危险。

今天读到东坡写黄州,乌台诗狱后,东坡到黄州,写下了千古流芳的绝唱前后赤壁赋。这首送友人七律,掐头去尾,只录中间四句在此: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江城白酒三杯酽,野老苍颜一笑温。若无这个一笑温,就不是苏东坡了。

人是物非了无痕,却有苍颜野老一笑温。此诗好在这个温字的宽厚辽阔。

就如他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最妙在结尾两句“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这首词深得人心处也在一个“温”。想起李白“花间一壶酒”一诗的结尾,永结无情友,相期邈云汉。苏轼年青时便内心有这个温字,可见他在民间也能体味乐趣,而不是非庙堂不可。太白心里却多是热,他心里难再装下长安之外,即使他梦游天姥时,也是吟给不得不别去的长安。

读到此,再回到陈与义的诗,找到了他和东坡的最大不同在于,他只有入世者内心尖利的清冷,而没有苏东坡出入自由之温厚壮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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