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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喜轿停在阿吉家门外倒盖着的大斗上时,老裁缝垫了垫脚,作势要登四级的阶梯,为新房挂门帘。兰芝混迹在一群女人里,看见老裁缝一步一阶,嘴里还喊着,一步楼梯一步长,两步楼梯喜洋洋,三步楼梯生贵子,四步楼梯合家欢……七十岁的年纪了,脚下却依旧稳当得像个匹夫,以及这喊的吉利话。喜堂之外,后厨的掌勺师傅口含一口酒水和盐,蓄了力般朝正门外喷去,紧接着高擎起一只即将被宰杀的公鸡开始“骂彩”。待他唱完以后,一刀划破了鸡喉,绕那轿子走上一圈,最后涂上了一抹鸡血。时下正是正月初八,温度节节攀升,已经可以和夏天比个高下。轿夫站在大斗旁,喜轿高了他半个身子,日光将他晒得昏昏欲睡,眼见那抹鸡血,人也来精神了,上手便揭去封轿的红纸张。红纸张裁剪方正,兰芝歪了歪头,然而前后不过三十秒的功夫,邻家一个女人便来讨走了它。
一群女人堆里,最不少的便是些家长里短。她们说着邻家那女人,丈夫偷腥之类的丑事。兰芝听人说那封轿的红纸张烧成灰,再兑水,可以保佑婚姻和美。她微微斜了身子,随后压低了声音问。
“信就有呗,老祖宗留下来的东西谁还能说句不是啊。”一群人反倒大笑起来,就像只是想到了什么囧事,揶揄对方而已,兰芝也随着她们干笑起来,这些个事被不相干的众人当酒足饭饱的笑料,也实在无趣。
说着间,新娘出轿了。
讨喜的猪头被蒙着猪油网,摆放在喜案的正前方,剪裁的红纸斜着扒拉在它的鼻头上,耳上似乎也染了些喜庆的红晕。喜堂里外锣鼓喧天,一群小孩嬉笑打闹着灵巧地钻过乌泱的人群,又出现在长廊的另一端,鞭炮声混着烟硝味弥漫开来。喜婆站在一侧,笑起来时,脸上的皱纹像黄土高原的丘壑一般,倒也显得慈眉善目。她高喊拜列祖列宗和父母,眉梢的大颗痦子也跟着上挑,久久没有舒展下来。
新娘弯下腰时,兰芝像是看见了自己。脚不能沾地,踩着喜鞋站在阿爸来回刷了几遍红漆的木椅上。透过盖头,看见神龛的两侧垂落着红色和绿色的喜布,重重叠叠,足有两米多长。那时的阿爸和阿妈难得穿的讲究,坐在厅堂之上,一左一右,头上悬着祝家的列祖列宗,香烛从早燃起,台上已积了不少的香灰和蜡炬。
新娘脖子上缠了几圈的桂圆项链也一同低摆,来回晃动,兰芝出嫁时的桂圆项链早被拆了或炖了,那是阿妈亲手挑选的桂圆,顶着老花眼用针线给串了一百二十个。阿妈穿针时,她也坐在一旁,她念叨一句,兰芝就认真地应和一声。无外乎是些老生常谈的准则,比如在婆家得勤快,脾气收着些,对小高要体贴诸如此类的规矩。阿妈是个传统老派的妇人,兰芝那时也即将成为他人的新妇,难免句句上心。她抬头时看见阿妈眼角已经流出的泪,却又上扬的嘴角,直起身时险些不稳。
旁边的女人又开始窸窸窣窣地叨叨了。什么丑点也没关系,反正这男人年纪也大了,挑来捡去,再不娶媳妇怕是往那一搁也没人收尸。这男人叫阿吉,是高明远的堂弟。乌泱乌泱的人群将阿吉和新娘子围落得只剩下勉强可以转身。兰芝踮了踮脚尖,看见了他。微胖的身材,剪裁不是那么合身的西服,但红光满面,瞧着精神。新娘盖着大红的盖头,看不清模样,只是内心活动应该不止面上那般平静了。就如当时在和高明远对拜的时候,她将所有翻涌的情绪妥帖地藏了起来,只是手指来回地抚摸着秀禾服上镶着的珠片,金银线绣着的或许是龙凤,或许是鸳鸯,突然乍泄的愉悦将她层层包裹起来,她眼里的幸福就好像装在琉璃盏里的快乐气泡,快要溢出来。堪堪一副浮生若梦的光景,掰掰手指头也才不过三五年。
倘若有天,她也成为了这群女人口舌里的主角人物,可比这些精彩多了。她抿着嘴笑起来,眼里却隐隐泛出了泪光,好像已经可以看见未来成就的无限可能,而那时她或许已是自由的闲人一个了。
兰芝四下张望,没有瞧见高明远。
02
兰芝四下张望寻他时,高明远正叼着一支烟蹲在角落里看着地上的一条蚯蚓在湿漉漉的土壤里上下松土。都说蚯蚓的再生能力强悍,如果把它一分为二,头部的体节能够再生出完整的尾部。高明远脸色阴郁,随手拾起了旁边的枯枝,在头部约十分之三的部位进行了一场分离手术。它在挣扎,其实他也不确定它究竟能不能再生出尾来。
唢呐继续在咿呀咿呀地响着,他知道阿吉和他的新娘正在拜堂。可他的眼睛完全没有丝毫的波动或兴奋的意味,意思是说,他对这些事一如既往没有兴趣,尽管今日大喜事的主角是阿吉那小子。他摸了摸口袋,又掏出一根烟来,打火机咔哒一声,又兀自捣鼓了一下那只蚯蚓。蚯蚓和这天地万物没什么区别,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依赖一具皮囊存活,渺小又微弱,殊不知某个天崩地裂的暗黑时刻就到来了。高明远概念里的天地万物,包括人这个物种,尤其是他自己。他走到如今近四十岁的人生,完全有赖于他的躯体来帮助他完成大事或小事,比如结婚。喜堂里的那些事,他走过流程,结婚时的他就像是个提线木偶,置身事外。谁推搡他一下,他便往身边的位置挪一挪,动一动,拜一拜。
此刻喜婆走出了喜堂,手里捧着十果的盘子,高声喊着百年好合,早生贵子之类的讨彩话。他没有回头,沉浸在和蚯蚓的一方世界里。当时也是这样的热闹,宾朋满座,灯火粲然,四方来客祝福纷飞,新婚快乐,早生贵子,长长久久……这些堆叠的词语像是捡给外人说的好听话,和高明远无关。
他和那个男人分手了。曾经肖想过的种种,在高明远决定和一个合适的女人步入婚姻时,全部落入粉碎的机器里,荡然无存。他着急地开口,你不能怨我,我已经……被逼得快要疯掉了!他蹲下身子来,双手捂着面庞,声音逐渐减弱,仿佛没有卡上发条的马达,力不从心。
“是他们让我们没有办法像正常人一样生活啊。”他继续说着,满是无奈,甚至带了一些哽咽。他坐在黑暗里,空气变得凝重,阳台上栽种的玫瑰花在白日里摇曳生姿,那一刻却安静地伫立在风中,它身上生出的长刺好像放在显微镜下被无限放大,更具有了一点儿悲伤的姿态。他看着他,也蹲下身子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我都知道,走到这步你也没有错。门“哐”地一声,那个人离开了,屋内又重新安静下来,沉到了暗黑的箱子底部。
正常人的生活,大概也算如愿以偿了吧。在这个假装宽容实则严苛的世界里,他屈服于传统和世俗的观念,终于和大多数人一样,娶了一个合适的女人,生了一个健康的孩子,这是标配版本的正常生活了吧。凛冽的风刮过耳边,一辆汽车从在马路上驶过,两个方向背道而行。人生本就有很多的无可奈何,身不由己,是吧?他安慰着自己,我是一个人,是一个成年人,有父有母还需要背负责任的男人。
高明远抖了抖指尖的烟蒂,猛地吸了一口烟,嘴里氤氲了又作祟似的朝着那只蚯蚓吐去。如果情绪的吐纳也像这样简单,便不再有这么多杂乱的思绪充斥在生活的角落里,横纵交叉,混成了一团麻线。只有高明远知道,那个人孑然离开,他也未尝不是独行者。他直起身子,看见蚯蚓想要拱起背脊往更深的土里钻去,可惜身体已被截成了两段,并且没有任何修复的痕迹,怕是已经奄奄一息了。
有人猛地拍了下他的肩膀,应当是西头的张家嫂子,她气喘吁吁地问高明远,你家那口子把娃娃带哪去了?忙得都给忘记滚床啦!
和兰芝结婚时,母亲也安排了某个远亲家的小孩儿在那张崭新的床上滚了几个来回。有关于细节,他已经记不太清了,只记下了一句话——先生儿子,后生姑娘。高明远本漠然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的松动,就像从正面接受了社会伦理对他的教化,其中他嗅到了凌辱的味道,像一只巨大的器皿接受着来自于方方面面对他的凌辱。他甚至记得,母亲就坐在房间的一角不吃也不喝,用可能到来的死亡对抗着他的不孝。等到高明远终于无法抗衡的时候,母亲干涸的眼里已经流不出泪来。她说,你只要像个正常人一样,先结婚,生个孩子……只要有个孩子就好了。其他的……其他的我和你爹也不管你了。
草木没有了本来的颜色,太阳已经攀上十一点,风也没有停下,河里的水流即使快要干枯,仍旧在奔流着往前,生活便是如此吧,管你狼狈与否,它的轨道将你裹挟着一路向前。现实主义的默认选项中没有他想要的选择,他尝试着跳脱出去,不过是一厢情愿,也太过乐观。这些规则之外的复杂性,另类性,奇观性终究难以让人接受,甚至有人骂他们恶心。无形之中伸出了千万只手,你说是年龄渐深,是世俗偏见,是父母期望,是绵延子嗣,都可以。总之是那千万只手将他从边缘往回拉,然后安放在他本应生活的位置上,再给了一把推力,他有了惯力。
高明远起身往喜堂里走去,人几乎都散去,只有神龛上的一列祖宗和喜案上的那只猪头在注视着他,伸出去的右腿又收了回去,他没有看见兰芝。
兰芝,兰芝。
他记得结婚当晚,兰芝在另一端的枕头上难眠的样子。高明远保持着侧卧的姿势,全身僵硬,小心地呼吸着。他感到难堪和悲哀,虽然他已经在脑海里反复设想过这样的场景,甚至一再和自己强调一不做二不休,再要个孩子,很快就有自由的天地了。
最初用的烂借口大概是——“今天累了”“好像感冒了”“你月经怎么挑这个时间来啊?扫兴!”……诸如此类。时间久了,母亲开始当着高明远的面对着兰芝旁敲侧击,兰芝脸皮薄,一说就红了脸,抬头飞快地瞟过高明远一眼,眼里的意味再明白不过。
“妈说这药喝了对身体好。”当一碗浓到发黑的中药端到他的面前,兰芝低着头怔松了许久才憋出这句话。她有些慌乱地开口,我不是说你……就是……就是……
“你有算日子吗?”
“什么?”
“就是你们女人的……排卵期。”
“还要再过几天吧。”
这副肉身是他外在的角色,只有不停地接任务,做任务才能增强高明远这个角色的属性。他已经迈进了社会所接纳的圈子,结婚证是他的通行证,可这远远还不够,他需要有孩子。噢,不,是他的父母需要个孩子。他点了点头,说,知道了。
某天兰芝就光溜着身子攀上了他的胳膊,就像被触碰到某种安置好的机关,高明远从头皮到脚掌开始发麻。他暗暗地调整了呼吸,转过身体,机械地用大脑尚存的理智指挥着自己的手臂拥住了兰芝,也花了一番功夫,他才勃起。在那一刻他的大脑弥漫起数不清的复杂情绪,他甚至想到那个男人。我们的文化和教育一向推崇伦理,性和爱存在异性之间,才是符合人类生生不息的繁衍规律。不过没有关系,于他而言,生育只是一种目的。很快,他便能摆脱愚昧的偏见,走上正常人的生活轨道,迎合包括在他之内的所有人,使大家心满意足。
高明远无比清晰地明白,他在逃避。这个所有人里,他刻意模糊了兰芝的存在。偶尔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他看到手挽手走过的青年男女,或温柔或娇嗔,那是他无法给予兰芝的爱意。他和他的父母撒了一个弥天大谎,才拥有了兰芝,还要求这个可怜的女人为他的家族传宗接代。每个月的那么几天,就像例行公事一样,把灯掐灭,月亮爬上来了,然后等来了天亮。他认为一切都在他的妥当安排之中,某天兰芝红着脸对着他欲言又止的样子,他就明白了。高明远努力呈现出惊喜的样子,就和每个将为人父的男人一样,无比憧憬新生命的到来。然而连他自己都觉得可笑,他是一个同志,曾经挑战着社会最深层的那根敏感神经,最后蒙骗了一个女人步入婚姻,生下孩子,以作为自己的遮羞布。
等到他和父母宣布兰芝怀孕的消息时,他像一只时刻紧绷的弹簧终于缓过劲来,松了一口气,弹得老高,又想去追寻自由自在了。
他裹了裹耳朵,不知不觉已经走到小内河边上了。村庄被分割成两半,一半是山峰,一半是人家,一半是热闹,一半是死寂。他抬头看见成片的红色屋瓦,大大的喜字正贴在某户的窗上,或许里面他的小孩正在滚床。
03
喜被上头洒落着花生,桂圆,红枣,莲子,还坐了个男娃娃。兰芝的目光有意无意地瞥到坐在镜前的新娘,桌上摆放的同心粉只动了俩筷子。新娘摘了红色的盖头,施了粉黛,脸颊上不知是腮红还是出于别的因素,泛出一圈红晕,面容普通,当然谈不上那群女人嘴里的丑。是曾经的她啊,大喜那日的她从手指甲盖开始,都透着娇羞。现实是,他们的对话简短而急促,像正常行驶在公路上的汽车,猛地拉了手刹,兰芝措不及防,惶恐不安地度过了那个理应缠绵的夜晚。
“今儿个累了吧,早些睡。”
“我们……”
“什么?”
“喔,没有,累了就睡吧。”
屋里的黑暗比外面的夜色更加坚硬,耳边已经响起他绵长的呼吸,仿佛整个人已流动在空气中,随时会乘着夜色溜到窗外去,或者更远的地方去。兰芝在夜里睡得并不踏实,像从高处跌落,猛地缩紧。陷落在自我责备的矛盾里——他的欲望在这样撩人的夜晚都没能被激起,是不是我的胸脯不够柔软,或者身体的曲线不够玲珑?那些深浅不一的梦境外层嵌着里层,又像多棱镜一样相互折射,她站在空荡荡的四维空间里透过眼前的梦境又看见另外的梦境。很久以后,比如现在,她游离在外时,剩下一双恐惧的眼睛回看过往发生的一切,才发觉其实早有端倪。
兰芝收回目光,我才不会告诉她,我结婚后的一段时间里还是个处女呢。她双手插回大衣的口袋里,看着小阿童咯吱咯吱地躺在了大红的喜被上,眉目全都温柔起来。这个小家伙的世界美好且干净,是她如今勉力维持着这个小家的唯一支撑了,有些事,她来承受就好了。
阿吉站在新娘的身侧,喜婆笑着递给了他一个眼神。这小子好面相,属相也合。你们啊,明年就等接个白白胖胖的大小子。她的脸上褶着皱子,堆着笑意用手去推小阿童,示意该滚一滚了。他从床头滚到床尾的时候,阿吉喜笑颜开,他微微昂起头,仿佛在向兰芝邀功请赏。
床上的娃娃还没出世时,阿吉游手好闲荡到他们的住处讨饭吃。餐桌上尚有一副碗筷,和凉了的剩菜。阿吉也没有管顾,不经意地问,哥又去外头办事了?兰芝的半张脸掩在阴影里,努力提起神来,可不是?外头办事,好一阵了。兰芝人前也要面子,以至于这话其实有些破绽,阿吉手中的筷子往那一搁,放下了二郎腿,看着她圆鼓鼓地肚子就往外放,哥别是外头有人了吧?她的瞳孔蓦地瞪大,转过头看着阿吉,就像自己被撕成了一缕一缕的破絮。
有人了?她喃喃说着,殊不知这句话在她的心里已经潜藏了许久,猛然被阿吉给放出来了。是从他经常要跑外地开始吗?年初他说要和朋友一起跑长途运输,常常个把月也没有回家。某天她终于忍不住和他哭诉起来,挺着个肚子也没个人照应。高明远二话不说就把他阿妈给接来了,该出的远门一样也没落下。
“我快要生了,那边的运输你能不能安排别的帮手?”她试探性地开口,又接着说,夜里实在难受也没人搭把手,妈那一个老人家,我哪里敢开口?
“预产期还有二十来天吧,孩子出来要花钱的地多了去了。等我忙完这一单,你再辛苦一下。”他犹疑了一会,又轻轻开口询问道,好不好?哪能不好,他的理由天经地义,为了即将出世的孩子而奔波卖命,她也没有理由再使着小性子来耍脾气。
想着想着,她哭了起来。阿吉突然也慌了,指着她说,嫂子啊,你是不是要生了啊?兰芝低头一看,羊水破了,小家伙或许生气着要出来找爸爸了。阿吉骂骂咧咧地叫救护车,打电话给高明远,然而直到第二天接近晌午,高明远才从无人接听,请稍候再拨的状态里回来。他阿妈在医院的走廊喋喋不休地指着他骂,做足了面上的工程,就像给兰芝演了一场好戏。
“你说晚上有个推脱不开的酒局。”
他沉默。
“你还答应我晚上会回家吃饭。”
他依旧在沉默。
“可你一晚上没回家!”她的脸上没有什么气血,小腹上的伤口扯起来其实生疼,但她偏偏把阿吉的那句话给记下了,忍不住尖叫起来。屋子里的空气粘稠,混进去了她伤口处散发出来的血腥味,沉重混浊地流进她的鼻腔。高明远开始不停地道歉,抽了自己一大耳瓜子,说着昨晚喝太多在朋友那里借宿就睡到了大中午。他坐在兰芝的床边,表现出的内疚和自责让她险些信以为真。
产后的她变得多疑。不由得开始观察高明远跑运输的时间,捧起手机聊天的频率,包括有意无意地试探着问他拿钱…她无疑成为了一名侦探家,某天在高明远出门后,抱起孩子绕过这条街,那条巷,企图从她丈夫的身上得到某种肯定,或者消除掉她所有的怀疑。孩子在怀里呜哇呜哇哭闹的时候,她突然觉得悲哀,这场婚姻已经不同来时的美满,悲情的内核在急剧地膨胀,然后一点一点地收缩,让她看见却难以吞咽。他开着大货车在一幢破旧的居民楼下停下来,然后她看见了另一个男人上了副驾驶。
没有什么异样,至少兰芝这么认为。她扛着疲惫而空脆的背脊,抱着怀里已经睡着的小阿童回家。出租车停下的地方到住处还需要走上一段狭长而幽暗的小路,她就这样走着,路上突然冒出的石头使她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小阿童被猛地颠簸了一下,又在怀里哭闹起来。
当时怀里哭闹的小人此刻笑得正欢。“滚床滚床,两头鸳鸯,先生儿子,后生姑娘。”小阿童声音清脆,也跟着喜婆喊起来,滚床滚床,两头鸳鸯,先生儿子,后生姑娘。兰芝看着娃娃从床尾又滚回床头的时候,恍惚看见了高明远的半分模样。
高明远在家是个标准的好好先生,好好父亲,除了在性生活上……不和谐。于是日子风平浪静,过一天是一天。但水手已富有了冒险精神,这日子就成了行驶在大海的一艘冒险号帆船,偶有去探险的时候,或许便落个湿漉漉的自己回来。他的手机在频繁地震动,兰芝瞟了一眼卫生间,鬼使神差地拿起他放在一旁的手机。她不安地呼吸着,周围的空气快要被她全数吸尽,那团空气越来越紧,像一张拉满的弓,顿然觉得呼吸困难。她知道或许有什么要发生了,就像和一场无声的雪崩面对面地注视着,她将亲眼看到它一点一点坍塌的过程。亲昵俏皮的聊天?大尺度亲密的照片?是和一个男人?兰芝的手指在屏幕上发抖,每往上划一下,就看见自己的面庞在将暗的屏幕里慢慢石化成一段一段的颓垣残壁。兰芝有些茫然,以至于卫生间的门把手松动的时候,她愣在那里不知如何自处。吊顶的灯晕出一圈又一圈的光,照拂在她和他的头上。
“这谁啊是?”
他沉默着,她沉默着,他们无声地对峙着。兰芝想站起来,双腿却不听使唤。分明门窗已经紧闭,但却感觉四下起风,仿佛要将兰芝吹到生活的背面去。这是她从未见过的对立面,日常和规则都没有教过她。其实她想逃,逃离这里去,到她正常的生活秩序里去。他们租住的楼房在一层,向西,外面便是热闹的街景。地板上汲取了日光的热量,从午时最烈的太阳起,再到日暮黄昏时。兰芝移着步子,灼热的痛感从脚底板开始攀爬,沿着她的身体线条爬满每一寸肌肤,最后在她的心口燃起了一阵烈火,有燎原之势。
“这个世界真是疯了。”她踉跄着起身,高明远堵住了她的去路,我们聊聊。他终于开口打破了这诡异的气息,那根载着心绪的绳子已经伸出去很远,被咻地收回来,带回了外面街景的热闹,跑进了兰芝的身体里,源源不断地想要让她保持平衡,以至于不太难堪。她勉力让自己保持克制和冷静。
“说你的恶心事吗?说我的老公是个同性恋吗?说他不愿意碰我的时候是在外头和别的男人做爱吗?”他看向兰芝的目光里,就像是装满了一个世界,有痛苦,有渴望,痛苦于他是一个男人,渴望于爱与自由,却破除不了这社会带给他的枷锁。兰芝尖叫起来,滚啊,你滚啊!她发了疯一样推搡起他来。
“孩子还没睡!”
兰芝噤声,额前的碎发已经被打湿紧紧扒拉在她的皮肤上,她低头去脱身上的衣服,又急忙去抓他的手往她柔软的胸脯里放,她哭着,是我做得不够好吗?我们再试试,我也会叫,我们再试试……高明远伸手拦住了她,兰芝!她抬起头来,卑微地求他,好不好?兰芝想起那个上了货车的男人,她从没有见过这位朋友来家里坐坐,也没听高明远提起他。早有端倪了。以前上学的时候,数学老师都说三角形是最稳固的结构。可惜婚姻的世界太小,不适用这个定律,它小到柴米油盐填满了彼此转身的缝隙,哪里还容得下第三个人。
她又说,这是病,对不对?我们去看病,现在医疗技术这么发达……
“我没有病!我就是喜欢男人,他回头来找我了,我也控制不住。我……”他叹了一口气,颇有壮士断腕的勇气,接着说,如果你要离婚的话,我没意见,但……
“那我呢!你为什么娶我啊?”她骤然打断了他的话,也没有等到他的答案,只见他别过脸去,沉默其实已经说明了一切。兰芝身子在颤抖,终于支持不住蹲下去,呜咽起来,那你什么要娶我啊?高明远说,对不起啊,兰芝。离婚,你要离,随时都可以,但孩子……得留下。
“所以……所以……”
她红着眼看向他,发现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她张了张嘴,明明话已含在嘴边,开口却显得艰难。她咬了咬牙说,所以我只是你生孩子的工具?你不过需要一个子宫?不是我也可以是别人?她突然笑了出来,我有他给不了你的东西,就活该被你骗来结婚生孩子?现在呢,可以把我踹了是吗?
他抱着头,好像兰芝才是那个罪人。
爱无罪,可他千万不该把自己的利益凌驾在无辜的人身上。如她被谎言哄着抬入了这场婚姻的中心,直到看见真相,才发觉自己始终游离在清晰可见的边缘,他们摧毁了她对一段美好关系的所有期待。小阿童从床头又滚回床尾的时候,兰芝湿了眼眶。这是他向社会低头,祭献了他的爱情,以我为遮羞布才换取来的生命,啼笑皆非呐。
床上的娃娃滚下床来,伸手要她抱。兰芝揉了揉眼睛,一把抱起了小阿童,然后疾步离开了,连红包也没有拿。
04
太阳光线移着碎步到了他的脚下,喜堂里那盏古老而又朴素的时钟发出了沉闷的声音,羸弱得像个跨越世纪的老人。宴席开始了。
高明远回头看见兰芝抱着孩子,细声细语地哄着他吃饭,这是她如今唯一的牵挂了。常爱开玩笑的三舅给他满上了一斟酒,拉着他问,怎么还没要个二胎啊?这三胎政策都给放开了,得抓着点紧啊。高明远乐呵着喝了一大口的酒,一个就够了,好好养。事实上,他们已经分房睡了,甚至于日常交流只是家庭和孩子。
兰芝曾去找过那个男人。她把姿态匍匐到泥土里,你放过我们,让我们一家三口好好过日子,好不好?和高明远说这事时,他盘腿坐在桌上,笑了好一会儿,你说,我和她谁是小三啊?高明远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说,是我对不起她。
男人低头看向窗外那低矮的铁皮房,蓝色的外壳,不规则的形状,一根烟囱伸出来,一扇门打开来,一个女人走出来,她点燃了一支烟。她或许也蜷缩在这个角落里感受现实生活所带来的尖锐。男人开口,你懦弱,无耻还贪婪,可我偏偏和你一样自私。我同她说,抱歉啊,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他又大笑起来,她竟然说我是小三?高明伸长了手,抓了两个枕头,往脑后一塞,两手交叉背在脑后,眼皮已经重的要阖起来,大同小异的吵闹,和第一场,第二场没有区别,长发几个月的争吵,让他觉得分外疲惫。只是他和他照常往来,他和她照常生活。
阿吉带着新娘来敬酒时,他们一阵起哄,闹一闹也总归更热闹一些。当时兰芝也是,抿着笑意躲在他的身后,生怕哪个舅舅伯伯灌她一两白酒。他下意识地看向兰芝那桌,只见她坐在那里和同桌的女人说话,偶尔众人大笑时她也慌忙跟上。兰芝是个好女人,如今被捆绑在这婚姻场里,对于他的烂事也完全没有和旁人提过,明面上他依旧维持着正常人的生活,轨道也没有偏离。白酒下肚了一杯又一杯,他觉得索然无味,宴席过半就下桌到空地上抽烟去了。
经过兰芝跟前时,她的视线搭在他的身上。他想起某天他要出门找那个男人时,兰芝也是这样看着他,她从沙发上起身拦在他的跟前说,我预约了……
“我再说一遍,我没有病!”在那么那一瞬间,高明远忽然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绝望感,这些话语在那间窄窄的屋子里碎了一地,萧索颓败。兰芝突然像空剩下一副躯壳,两缕目光游荡在他的身上。
她开口,你对我……就没有一点点……一点点的爱吗?喜欢……喜欢也可以。说着间,她的眼泪大颗掉落下来,束缚不住般地,与她的眼眶猛然分开。
“真的一点点也没有吗?”她似乎在乞求他,请给她保留最后一丝丝的尊严。他记得自己摇了头说,我不会喜欢女人。许久,兰芝才将自己从巨大的苦痛中打捞起来,她说,你们拼命叫嚣自己是受害者,却对我这么残忍。你希望自己在人群里得到认可,却用一种几乎扭曲的方式毁掉了我的生活,你说你没有选择的自由,却让我看不见我的未来。她摇着头,仍然在流泪,这就是骗婚,骗婚!我祝你们没有办法光明正大地走在街上,就像永远活在暗窖里的老鼠。她在陈述一个事实,没有夸张的成分。高明远无法面对从他空荡荡的身体里流露出的莫大愧疚感,在他们有了孩子后,至少他能够以一个正常人的身份逃离和她的生活去,再去追寻自由去。天已经彻底黑下来了,他打开门,看见黑黢黢的楼道,照明灯也没有亮起,他仓惶地想逃离开来。
“我预约了号!”她尖叫出来,感觉自己的身体在发抖,像掉入冰窖的绝望感和无力感袭来。没有人供她诉苦,那一刻她想起出嫁那日的父母,她恍惚看见他们为她寻到好归宿而流泪的双眼,而年迈的父母如今也认为她像出嫁那日一样幸福。只有兰芝知道,所有的苦痛已被打碎,她艰难地吞下后满嘴是血。还说,我没事,不小心摔倒了。她继续说着,我想去筛查一下有没有染上艾滋,你能不能……陪我去?她又不自觉地带了一些哀求的意味。
兰芝的声音在背后响起,砸在了他的背上,蔓延开来的痛感让他一时之间迈不开步子。他叹了口气说,他病得厉害,我得先去看一下情况,明天……明天吧。高明远的步子迈了出去,门“哐当”关了起来,门里门外,各自萧索。天空像巨幅的幕布,不甚均匀地撒上了星星点点,偶有呈线条状,好似在指明回家的方向,只是迷路的人无心低头看路,也不屑仰头望天,迷了就迷了吧,反正都不是归宿。
突然身后一阵哗然,高明远回头,原是宴席散了。日光渐渐隐去,这方天地躲进了背面。老家伙们抬起了唢呐,又咿呀咿呀地唱起来,他又听见有步子停在了他的脚边,随后响起,我们离婚吧。唢呐声忽远忽近地传来,高亢又厚重,他们结婚时的场景仿佛从唢呐眼里泛出来,鲜活且明亮,你说是喜,也是悲,你说是悲,又或是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