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暖(十)


      盛夏尾梢,大暑刚过。天气正是闷热的季节,雨水似乎刚刚充盈,这段日子,让人们感觉到的是安然与平静。夕阳沉落,尘烟几许。饭后的人们,都要出街纳凉聊天,一条街上,常常坐着一堆,一伙的人们,听令人烦心的蛙声,谈论着常年都谈不清的家长里短。嘈杂是天天都有的,唯独这些天谈论的是从未有过的话题。这是一个惊人心魄的话题,一个来自天地间的可怕的灾难,人们的心,被一种巨大的惊恐占据了。

      这一天,人们记住了。一九七六年七月二十八日凌晨,唐山发生了大地震。这一天是一个闷热难耐的夜晚,人们在街上纳凉,都迟迟不肯回家,懒懒的两腿,只等老天吹来一股凉风。看似天气像是有雨,才各回各家了。我正在酣睡中,突如其来的摇动,仿佛这窑洞抖动了几下的感觉。父亲急喊,‘地摇来,快起哇。’喊声显得那么费劲,随后父亲急切的推了我一把。我慌忙起来,赶紧推门出院,可是这门好像比平时紧了许多,一使大劲,门推开了。我站在院子里,怎么也感觉不出地摇了,我再回头,却没见父亲出来。人似乎在这阵子,最能感觉声音的微妙,可只觉得四周却静得出奇。混蒙的凉意夜,能感觉出带着雨点的湿气,我一下就清醒了。这才让我害怕起来,看着眼前的窑洞,它能经受住地摇吗,父亲睡在窑里面,他就不怕再次地摇吗。我木然地站在院子里。

      院子里是一片静寂。我害怕地摇,又似乎在感觉地摇。我的这种感觉,好像是在封住了时间的脚步,埋没了所有细微的响动,来仔细辨别和感觉地摇。我就是这么在荒唐的等待,却真的是没有了地摇的感觉,而我那能知道,地震已经造成了人类的灾难。

      天亮后,人们都出来了。真正地震的消息,听说是上级传达下来的,人们才说那不叫地摇,那是地震。地震,由此代替人们说了多少年的地摇,才改变人们习惯的叫法。地摇,看来人们并不可怕,而地震,就把人们的心收紧了。消息一传开,村上一片惊恐。

      刚才还把地摇不当一回事的人们,这阵子宁愿下雨淋湿衣裳,都在街外打听地震的消息。满脸惊愕的人们,都聚在一起议论,‘啊呀,可怜那睡得热乎乎的人们,谁想就没命了。’‘多害怕呀,地皮都震开缝子了。’‘这还不知道死了多少人来。’‘听说,咱们村有当兵的就在那边。’‘妈妈呀,怕死人了。’或许人们未能亲眼目睹那地震的惨状,未明白地震给人类造成的灾难。真正的恐惧未能见识,所以人们只把地震作为谈资,随口传说着。

      这种随众口相传的地震消息,在一些人口中,他竟然会随口乱说,听起来似乎不带一点举国大难的情感。实在让人可悲的是人们素质的低下,贫穷造就了狭隘的自我意识。他们毫不关注局部的灾难,只关心自家的生存。不管灾难有多大,他们都不痛不痒的沉沦道德,扭曲灵魂。在这场来自天地间的灾难中,有多少鲜活的生命,葬身在瓦砾中,却触动不了一些人那根僵硬的神经。他们是如此冷漠,如此心硬,如此不可思议。

      在地震过后的日子里。生产队天天开会,传达上级抗震救灾的指示精神,抗震成为最重要的工作。关注余震的发生,要求家家搭建防震棚,组织民兵轮流值班,白天黑夜在街上巡逻走动。预防余震,严防阶级敌人的动向,紧张的空气伴着迷蒙的细雨,再次紧张的心理笼罩在村子里了。

      这几天,我在院子里搭了个防震小棚。确实没有可以搭棚子用的材料,那就靠紧兔子窝的小墙墙一角,立起做饭的案板,再搭上搂柴耙子,扫帚把,加上半块乱席子,在上头披几块破塑料布,乱麻袋和细棍子的胡乱搭架成个棚。父亲看着这既不挡风,又不遮雨棚子,笑着说,‘你这棚子进两个人就挤塌了。’我说,‘咱们爷俩一个操心地震,一个睡觉。’可我们咋能做到不舍昼夜呢。每到夜幕降临的时候,最让我纠结得是棚子太小,父亲执意让我睡在棚子里,那只能容我一人来在乎这生命的滋味了。

      我钻进了小棚里,黑沉沉的雨夜,很快就把我吞没。睡在里头的我并不踏实,父子俩一个睡在窑里,一个睡在棚子里,明摆着两个生命的不惜与珍贵。我闭住眼,想着父亲的话,实在是矛盾,他说,‘这窑塌不了,人说,有千年的窑,没有千年的房。’既然踏不了,那父亲怎么就不让我睡在窑里呢。这分明是父爱如山呀,怎不让我的心中在落泪呢。我躺在棚子里,想着窑里的父亲,万一要是真正的再有地震呢。反复思忖,我被一种莫名的担心困扰着,驱赶不走了。这是着实让我在这棚子里,领略生命的卑微与珍贵。

      到了后半夜,雨还在下着。时大时小的雨,哪有让我有睡觉的意思,在棚子上面的积水漏下来,我得随时伸手托起顶棚把水排下。棚子里‘滴答’的漏雨没完没了,前后左右,都让我无法睡下。还是钻出来吧,这棚子怎么还能睡呢,于是,我落败的跑进家里。

      折腾了大半夜的我,还是进家了。我看到父亲坦然的睡姿,让我羡慕。尽管我的脚步很轻的进来,父亲或是早醒了。‘咋啦,进来了,外头下雨了。’我说,‘嗯,外头是没法睡的。’父亲看着我说,‘那你睡吧,我睡好了。’显然父亲这是又为我操心地震了。大半夜的折腾,我困极了,挨着父亲躺下就睡着了。

      几天来,我每天总是来来回回的往家里跑。睡在院里,前半夜是蚊子的叮咬,两手不停地抓挠痒痒,不能睡。那就眼望着雨后的晴空,看漫天的星斗。总能看到,不时划过苍穹的流星,一瞬余光,将幽黑的夜空穿越。在空灵的天幕下,这寂静的夜里让我想到的是,人的生命是那么的脆弱。这天地间的事,就那么不可思议的发生了,这天地的无常,又是那么令人发怵。我胡思乱想到后半夜,我还是仍无睡意。雾气迷蒙,湿漉漉的露水钻进棚子里,潮湿难耐的我,又想那蛇和蛤蟆是不是要进来呀,不行,还是进家哇。可我睡在父亲身边,他却睡不着了。

      我知道父亲可是胆小的人,这些天,让我觉得父亲还是个硬汉子。他平时什么都怕,可我还是弄不明白父亲为何就不怕地震呢。我想到了父亲常说的一句话,‘我这点儿命,死活一般大。’父亲不惜自己的命,或许是窝在肚里的苦楚,才让他觉得自己命不足惜。他把生死看得毫不在乎。或许他自认为,这泥巴窑洞,是土坯块块相连结,实在是够结实的。恍然间,我也觉得这窑好处太多,我就睡在父亲身边踏实了,一会儿功夫,我就进入梦乡。

      在往后的防震日子里,我再也没有睡那小棚子了。几天的紧张过后,人们的警惕性就放松了。日子一长,就恢复到寻常的平静,人们的惊恐也随之消失,只留下一段淡淡的回忆与感悟。然而,值得人们深思的是,不管是人类自身的灾难,还是来自自然界的灾难,所遭受的灾难同是人类自身。因此,应该清楚人与自然,人与人之间和谐相处,所蕴含着多么深刻的道理。

      这年是闰八月,头天是白露,挨着就是中秋节。按说这是两个毫不相干的节气,却与往年大不一样。通常年份是秋风节气,挨着中秋节,正是秋忙的季节。而今年把个八月十五推得靠前了,推到人们发慌的日子里。地震过后,人们闲了,也懒散了。就是那些起早贪黑的人,也坐在大街上灰谝上了。‘今年的雨实在没少下,这秋后才冒青呀,坐的哇,那拿镰刀的时候,还早的了。’听着人们既是庆幸,又是失落的话语,难辨人们对生活的渴求,还是抱怨。‘庄稼不黄,这八月十五连一顿糕也没吃上。’‘那你就香得哇,看你吃不上坑的。’穷困中的人们,总是嘴不饶人的相互抬杠,嘲弄别人,图得一时痛快,似乎是村子历来的风气,话语的刁钻与刻薄的人,也常常是自以为是的人。他坐在街上,是他唯一能占便宜地方,这人就常年累月的坐在街上。

      八月十五刚过,月亮正明。傍晚,坐街的人却不多,就连常年坐街的人也不见了。十字街口就有两个人,从他们的口中,得到了让我震惊的消息,毛主席逝世。空空的街上,静静的人们。这古老的村子和全国一样,同在悲痛与慌恐中。一时间,人们从地震后松弛下来的心,又收紧了。冷清了的街上,对人们来说就像天塌了一般,低声说几句,匆匆回家了。人们担心毛主席不在了,这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呀,沉痛与慌恐中的人们,似乎进入了一个从未有过的等待。

      这种从未有过的等待,有着无所适从的慌张,饱含着最为真切的爱国情感,裹挟着最为朴实的命运担忧。静静的等待中,秋忙开始了。庄稼成熟了,但是人们的心绪,并没有完全归位,还是被那种朴实的未来前途和命运的担忧充塞着。

        这个十月终于来了。人们无从想象到,等来得竟然是令人欢欣鼓舞的日子,党中央的英明决策一举粉碎‘四人帮’的阴谋,由此长达十年的动乱结束了。这个振奋人心的结果,让人们重新拾起生命的厚重与回归。让人们在灾难过后,感到惊讶与痛快。让人们从心灵深处,唤醒迷失的道德与良知。十年的岁月,如果放在历史的长河中,就不能说有多长。然而,真正走过这十年,是那么漫长,却又觉得,是那么短暂。在这漫长而短暂的日子里,漫长是难熬的,短暂又是缺憾的。人生啊,让人怎么去理解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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