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终总结
腊月二十三，小年，灶王爷升天述职的日子。
“你升你的天，我上我的班。”朱有才这么想着。他点开手机，看到微信群里吴经理的最新指示：“我今天全天开会。请各位撰写年终总结，不少于1000字，明天交。”朱有才鼓着眼睛撇了撇嘴：“有什么可写的？”顺眼看到马大姐、罗姐、牛哥和小吕回复的齐刷刷的四个“好”，朱有才觉得有点好笑。
朱有才每天都是第一个到办公室，他照例打扫办公室卫生，烧了一壶水，给牛勇沏了茶，给不喝茶的马大姐倒了一杯白开水，吕昕和罗丽有点小洁癖，朱有才就没有动两人的杯子。
刚坐定，马大姐推门进来了，边走边摇晃边说：“变着法子折腾人！活儿都干了，谁干多谁干少，大家都清楚，还写什么总结？怕是干得好不如写得好。是吧！小朱。”
朱有才冲马大姐咧嘴笑了笑，慢条斯理地说：“咱部门干得好，全凭您老人家一马当先。”马大姐年龄大，眼拙手笨，干不了多少活儿了。这话中的话，是大家平时百开不厌的玩笑。
“哈哈！你又拿我寻开心。”马大姐边摘帽子解围巾，边朗声笑道：“哎！小朱，你说今年年终咱能拿几个钱？”
“这我可不知道，还没消息呢。”朱有才说：“不过，咱这山高皇帝远的，消息到了咱这儿，早成旧闻了。”
朱有才所在业务二部的办公场所，是总公司的一块“飞地”，来历有点传奇。两年前，一个差点儿坏账的客户以所属一处房产十年的使用权抵债，总公司万般无奈只好接受。
这房子实在奇葩，没有窗户，没有下水；面积只有30平米，进出要穿过一条30米长的甬道。由于存物不足一个货柜，且搬运甚是不便，于是连做库房的资格也被否决了。公司上下一致认为这是一个“梗”。当时总公司业务蓬勃发展，相继成立多个部门，虽然办公用房紧张，但大家宁肯在总部挤窝窝，也不愿意去那儿办公。时任二部经理赵龙主动请缨，要求统领本部门入驻。总公司领导大为感动，认为赵经理格局高广，情怀深远。公司承诺，将尽一切办法，努力改善二部办公环境条件，决不亏待为公司业务发展默默奉献的每一位同志。
搬家后，二部先后四人辞职。余下的六人中，马大姐再过几年就退休，不愿再折腾了；罗丽为的是离家近，接送孩子照顾家方便；牛勇则是因为公司当年终于聘用他的中级职称，才勉强同意过来；吕昕是个新员工，尚在试用期，不敢提出异议；朱有才认为总公司风气不好，人缘物事多有介怀，眼不见为净，离开也未尝不好。
尽管随迁人员各得所需，但对新办公环境的诟病仍如出一辙。偶然的机会，一位从事文物历史研究的朋友路过这里看望朱有才，对这个“锤子”结构的处所大为惊讶。朱有才追问有什么说法，朋友先不肯说，最后才无奈地说，这是一个地宫的形态。——说得虽然有点瘆人，却十分形象。朱有才苦笑道：“当是风水宝地了？”朋友摇摇头说：“无风无水，谈什么风水？”朱有才猛然想起这里没有窗户没有下水的事实。
两个月后，赵经理升职，戳破了新办公地址风水欠佳的传言。但随后两年内换了三任经理，二部的业务却一年比一年差，直到今年在总部垫底。
吴经理半年前竞聘上岗，属于跨界提拔，对产品和业务不熟悉。但他热爱学习，只要有外派会议或学习机会，他必定参加。大家对他乐于上会的评议是：又去有厕所的地方了。吴经理财务出纳出身，外出办事惯于携带水杯，由于刚刚履新，各种事务头绪万端，常被搞得焦头烂额，半年间不经意丢了五个水杯。
朱有才和马大姐正说着话，忽听外面有人在喊:“小朱！小朱！”这是罗丽的声音。
朱有才小跑着出去，却见牛勇正帮罗丽提着电动自行车的充电电池往回走，呼哧带喘得有点夸张。这本是朱有才每天早晨的功课之一，今天恰逢牛勇进门，就顺便代劳了。
牛勇斜倚着办公桌，站着呷了一口茶，环视了一圈办公室，阴阳怪气地说：“小朱真坏，知道咱这儿上厕所不方便，还每天紧着给我倒水，害得我天天憋尿。我发觉我的膀胱憋大了。以前尿一泡最多半分钟，最近得用一分钟，搞得我心慌撩乱的。”
朱有才正要说什么，却见马大姐接茬了：“嗬！你可以不喝啊！好心当成了驴肝肺。你就是不喝水，也没少往对面办公楼里跑。你那点心思大家都知道。借口尿尿，使劲儿看人家的漂亮姑娘。哼！得了便宜还卖乖。 赶明儿小朱不给你倒水了，你又是一种说辞，怕是要黑封着脸骂人了——以前倒，现在不倒了，要绝交啊？——小朱，咱明天就不给他倒了，跟他绝交。”
牛勇没招架住马大姐这一闷棍，连忙陪笑道：“哎呦！大姐，我错了。我哪敢责怪我的好兄弟呢？我感谢还来不及呢！玩笑话，玩笑话。”
“你是担心人家对面的姑娘说你每天去上那么多次厕所，怕是肾不好吧？” 马大姐快人快语，说得大家都笑了，只有牛勇红着脸，不知该如何应对。
“今年怎么还得写总结啊？往年都是……”罗丽说。
“马上过年了，领导们忙啊！哪有时间亲自写材料，大家每人写一点儿，他攒一攒就结了。再说了，吴经理来咱部门时间短，很多情况并不了解。”朱有才说。
“呵呵！要是当初你竞聘成功，就用不着我们写了。” 罗丽笑着说。
“是啊！小朱多优秀！就是人太老实，现世道老实人不得用，这有什么办法？”马大姐愤愤地说。
“哪里哪里，是咱能力有限……”朱有才说。
“到现在你还这么说，你不比那XX……强吗？咱部门原来多好啊！总部级优秀部门，每年年中就能完成全年任务。现在可好……”在说“XX……”时，马大姐故意口齿不清，且压低声音。
“流年不利吧。这几年市场下行，给谁都不好干。”朱有才说。
“开门利市还能显出领导的能力和水平？再说了，这两年形势虽不比前几年，也还算可以了。就算是年馑，也有干得好的。”马大姐又较上劲儿了。
“关键是看谁干，怎么干？你看人家一部刘经理，天天忙着跑业务，人家说了：我不忙起来能行吗？部门十几口人，背后是十几个家庭，都在等着用钱吃饭呢！——看人家的水平和觉悟！只见人家一部订单多，早早就完成了全年任务，现在早就在给明年屯货了。再看看咱这几年摊上的领导，不是囚在办公室抽烟喝茶，就是泡会议室。每天只干些上传下达，拿着领导干部的高薪，干着门房传达室的活儿。跟着这样的领导，连西北风也喝不上。”提起这个话题，马大姐就有点激动。
“最让人感觉窝火的是，这些领导既不是咱挑的，也不是咱选的，凭什么由他带着咱往黑地里走。干砸了，他脚底抹油，调到别的部门继续当领导；咱被陷进坑里，收入上不去。咱也得生活啊！”罗丽说。
“那有什么办法？现行公司体制下，遇个好领导，确实得靠撞大运。不过话说回来，领导没本事，咱就歇着。这一年来活儿不多，咱就当是休假……”牛勇恢复了状态，觉得自己可以插一句嘴。
“每天早九晚五，到这儿打卡休假？没活儿干就挣不着钱啊！咱都是有家口的人，上有老下有小，谁不想多干活儿，多赚点钱养家糊口啊？！”罗丽忿忿地说。
“靠规范考勤制度来约束员工行为，绝对是领导们在自我嘲弄，是企业走向末路的标志。”朱有才说。“ 咱又不是行政事业单位，上班就得坐班，等人上门办事。咱是外向型行业企业，绩效来源于业务增值。公司内部绩效考核规定得很详细，挣钱不挣钱就看你能不能拓展来业务。”
“小朱说得真好。像你这样业务能力好，又有责任担当的人，没有走上领导岗位，真是一大损失。”罗丽惋惜地说。
“领导自有领导面临的实际困难和问题，同我们不是一个境界。也许是我们窥豹一斑，以偏盖全了。”朱有才顾左右而言他。
“困难和问题什么时候都有，要他们不就是为了解决困难和问题吗？要是占着茅坑不拉屎，要他们有什么用？”马大姐越说越来劲。
“唉，别说了。领导也都是从普通员工干上去的，咱什么情况，什么想法，人家知道得一清二楚。人家都是人精，要么人家能当领导，咱不能呢？”牛勇得空抢了一句。
“依你说，咱现在情况这么糟，是他们故意搞的咯？”罗丽白了牛勇一眼道。
“啊！那是你说的，我可没这么说。”牛勇像被蝎子蛰了一下似的，差点儿没跳起来。
话题聊不下去了。朱有才叹了口气，想起一大早还没看到吕昕，正要问一句，忽然听到吕昕夺门而入的声音：“告诉大家一个消息！”。
“咱部门年终奖总额出数了。”吕昕边往工位走边说。
“比去年少了一大块儿。”吕昕补充道。
“多少？”……大家的目光被吕昕牵着，急切地问。
“十三万八千四百元。”吕昕说。
“哎！吕昕，你怎么知道的？”朱有才问。
“我一早到总办等着领文件，办公室王主任不小心把刚打印好的文件撒了一地。我帮着捡，他不让，还训了我几句。我捡起的一张上正好是各部门年终奖分配表。他从我手里夺过表，瞪着眼叫我不要乱说。我说我什么也没看见。——估计王主任恨死我了，那个死秃子。”吕昕说。
“除以六，人均两万三千多，税后也就一万七八。”马大姐把计算器往边上一搁，沉着脸说道。
“您想多了，还不知道怎么分呢？”罗丽说。
“哦，我忘了，领导和咱不是一个系数，领导的系数要高多了。”马大姐说。
“大姐，那都是老黄历了，今年怎么办，还不知道呢！”罗丽说。
“哼！改来改去，也不会向着咱，有什么意思？”马大姐喃喃着说。
“说不定，这次要根据每人的年终总结情况，给大家分呢。——我瞎说的，不知道是不是。”牛勇漫无边际地说。
“也不是不可能。”朱有才若有所思，忽然会心地笑了笑，说：“你们老几位是不是早就写好了？那么早就回复了领导。”朱有才明知大家都没有准备，故意这么说道。
“写什么写！咱干活儿可以，就是不会说，不会写。小朱你文笔好，你替我写写吧！”马大姐有点讨好似的对朱有才说。
“就是就是，我的情况你最熟悉了，你帮我写吧。我从小就讨厌写作文。”罗丽也忙说。
“也帮老哥一个忙吧！”牛勇一脸真诚的样子。
……
“这我可不敢，万一没有总结好，给你们奖金分配少了，我可担待不起。”朱有才故意一脸为难地说。其实，部门日常文字报表之类的琐事，朱有才都大包大揽了，大家也习以为常。今天的玩笑话题将年终总结与年终奖挂钩，朱有才借题发挥，故意推让一番，却已开始给每个人的总结打腹稿了。
只有吕昕年龄较小，没好意思让朱有才代劳。
下午下班前，朱有才结合实际工作情况，给每个人都写好了总结，发给大家各自查看修改。大家看后都赞不绝口，称朱有才确实太有才了，写个工作总结也能写出人物的个性特点，真不简单。朱有才笑纳了大家的嘉许，这才急忙去对面大厦上了趟厕所。
收拾桌面准备下班的功夫，马大姐公布了她今天观察的结果：“牛勇今天上了九趟厕所！”
第二天，吴经理在工作群发了一条微信：
吴梁:8848
朱有才:1545
牛勇:1440
罗丽:2160
马华:2017
吕昕:1290
朱有才乍一看没有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仔细一想，眉头舒展开来。——这是每个人年终总结的字数。忽然，他的眉头又紧皱成一个铁疙瘩，一天都没有解开。
腊月二十八，年终奖终于发下来了。那天，吴经理照例到总部开会去了。朱有才、牛勇、罗丽、马华和吕昕坚守着办公室，五个人聚在一起，核算年终奖的分配方式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大家开出各自年终奖的税后金额，计算还原出税前金额，分别是:
朱有才:12360
牛勇:11520
罗丽:17280
马华:16136
吕昕:10320
五个人跌坐成一圈，傻呆呆的看着朱有才做了个减法:
138400-67616=70784
牛勇嘟囔了一句:“总结来总结去，年年都这样:五岳加起来，也顶不上一个珠穆朗玛峰！都是自家人，肥水不流外人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