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常言道,人活七十古来稀,而今,我已年过七十。每个人都有各自不相同的人生经历,就好比一出闹剧,有序幕,高潮到闭幕三个阶段,可算是人生的共同规律吧。平时我爱看一些回忆录和传记之类书刊,主要是认同它的真实性和可靠性,没有过分的夸张或造作,读后总觉很贴近自己的生活实际,越读兴趣越浓,从中受到一些启发,于是,就萌发出写自己经历的念头。但此类书籍的共同点是:都是一些伟人、名人或传奇式人物所著,一般无名之辈都很难找到,究其原因,无非是个价值问题。所以,写还是不写在思想上产生了困惑,一直下不了决心,后来又一想,我不是为出名图利,自己奋斗了一生,无有形遗产留给后人,当作一种精神遗产留给后人又为何不可,若吾辈百年之后,后辈们想了解我的人生经历和为人,或许能从中受到些教益。正式出于此种目的,最后还是坚持下来了。
万事开头难,用抓锄头把和握枪杆子的手写文章谈何容易。解放前,年幼失父,家境贫寒,只上过两年半小学就失学了。到解放时,原本就认字不多,已忘掉得所剩无几,解放后投身于革命,在部队经过扫盲运动,加上几十年的实际工作中的锻炼,才有今天低的可怜的文化知识,就凭自己这点儿文化水平,要想写出像样的文章,那是万万不可能的。所以,写的杂乱无章,文理不通,只能以流水账形式加以概述罢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不仅别人看不懂,本人也不满意,要说有什么遗憾的话,只能归罪于旧生会的不公平,这不是本人的过错,勿须忏悔。
民族的变迁
我现有兄弟妹,只有我一人在外工作,其余均在原籍务农。目前我们兄弟妹们是一家两族,即在原籍的已更正为土家族,而我仍是汉族,先谈谈一家两族的由来。从祖辈流传下来是汉族,只是到了八十年代,当地政府经过后史考证,认定覃氏家族为土家族,因为涉及到了少数民族的政策问题,就此居住的原籍的弟妹们早已更正,而我至今尚未回原籍取证更正。在我很小的时候,曾常听老辈人讲,我们覃氏家族本是土家族,之所以变成汉族,是后来演变过来的。为什么演变?其说不一,有的说,早在清朝时代,有一覃氏贵族在清朝为官,因犯了罪,为躲避官的追捕,而由广西闯进石门山区隐居,改变了原来的民族。而另一种说法是,在很早以前,有一覃氏独户人家杂居汉人区域,经常受到汉族人的欺负和冷落,因而在一气之下,改变了原来的民族。究竟哪种说法为实,现在也无法考证,不必深究,也无关紧要。尽管传说不一,但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覃氏家族原本是土家族无疑,现已得到了证实。以上是题外话,与本人主题无太大关系,只是随笔说说而已。
家庭状况
祖籍原居石门县磨市乡田家溪村,祖父兄弟四人,祖父排到老二,故称二房头,名章灿,一生以务农为生。在青年时学会了绘画扎灵屋手艺,在当地小有点儿名气。谁家死了人,把他请去扎花作画挣点儿零花钱,购买家庭日用品和增添些农家具。祖母主持家务,如果没有天灾人祸,风调雨顺,凭他们勤俭持家的本能,也,能供全家勉强糊口度日。往后,由于我父辈姊妹降生,家庭人口急剧增多,加上当地人多地少,出现了生活危机感,不得不另选生存出路。一九二八年,被迫离乡背井搬迁童关峪定居,租用一栋连三间简陋平瓦房。一九二九年古腊月初九我就出生在此地。据说,这里的地理环境比祖籍要好些,四周群山环抱,田少山地多,人烟稀少,两山之间有一条由东向西串过的小溪,可供两岸农夫灌溉饮用,人称为黄金水道。顺着小溪的西岸边,延伸一条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也是通往县城的必经之路,成天往返行人不断,故称之为大路。
居住环境虽然变了,但生活状况没有丝毫起色,且有加重之势。那时连年遭灾,传染病流行,加上共产党游击队活动频繁,国民党加紧扩军备战,劳苦大众不堪重负,逼得好多农民背井离乡、携老带幼外出乞讨为生。据说,当时有一种天花流行性传染病非常可怕,给孩童的家长们造成极大恐惧,尤其是穷人家的孩子一旦染上了那种病,幸存者很少,几乎每天都有不少孩童被夺去幼小的生命。即便有个别的逃脱了死亡的厄运,各个骨瘦如柴,脸上留下终生不能抹平的麻点伤疤。我三叔就是其中的幸存者之一。因为失去了自己的亲生骨肉,到处都能听到苦天喊地的悲恸声,在深山峡谷中间回荡,一座座的小新坟堡从地平线上隆起,此情此境十分凄凉惨不忍睹。天灾人祸统统压在广大劳苦大众头顶上喘不过气来。有谁出来说句公道话,有谁能帮助解脱,没有人能回答,最后,只好用天命观自我解脱,对眼下发生的一切不公平不合理的现象,认为是命运注定的,既无抗拒能力,也无怨言,忍辱负重,听从命运的宰割,祈求苍天保佑,认为今生所受之苦,可换来世之福。这样一想,也就心安理得。相比之下,当地也有几乎小有名气的富贵人家,住的是深宅大院,身穿绫罗绸缎,吃的是山珍海味,老爷可娶三妻四妾,出门骑马坐轿,进门有丫鬟仆人伺候,少爷小但可进城读书,长年过着衣来伸手,翻来张口的寄生虫生活。而佃户农民长年累月面朝黄土背朝天,没黑没明的辛勤劳作,每到秋收季节,把在即用汗水换来的果实,黄金般的稻谷一担担送到地主家,地主的谷仓装满了,而佃农们的肚子却是空的,农民们辛苦了一年,最后落得个竹篮打水一场空。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佃农们祖祖辈辈越过越穷,而富人越过越富,原因何在?在当时谁也说不清道不明。我还清楚记得祖父常说的这么两句话:”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天不助我我奈何?“这种极不合逻辑的思维观念,今天看来实在可笑又可悲,可在当时年代,竟成了人们的共识。可见,在落后封建社会的人们,愚昧无知,低下到了何种程度。
当我成长幼年时代,还隐隐约约记得,贺龙元帅在我们湘北山区开展农民运动的情况,人们慢慢开始觉醒。流传各异,有的说,贺龙领导的部队是好人,专门打击土豪劣绅,为穷苦百姓闹翻身求解放的,而另一种说法是,他们的所为是大逆不道,违背了古训神道,是一伙乌合之众,天下人将要遭受灭顶之灾等等。谁是谁非,是福是祸,谁也弄不清,搞得人心沸腾。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是贫民百姓的天性,对社会上的流传,没有人去争论深究,只当新闻听听而已,抱着一种彷徨观望的态度,让事实去做结论。时过去久,即民国廿四年夏,贺龙领导的部队果然行进我乡村,自称为红军。纪律非常严明,与国军截然不同,很快组建成立农民协会,赶跑了伪区政府,组建民兵,妇联会,儿童团等各种群众组织,发动群众向土豪劣绅们头上开到,穷人当家作主,土豪劣绅们的威信扫扫地,一时,搞得热火朝天。祖祖辈辈受苦难的穷苦百姓,个个扬眉吐气。也有少部分人心有余悸,把分得的胜利果实,夜间又偷偷的给财主们送回去,以防一旦时局有变,给自己留条后路。果然不出所料,好景不长,就在当年的秋季(一九三五年)红军撤走了,国民党卷土重来,这下老百姓可遭殃了。尤其是哪些农会的骨干分子,几乎被赶尽杀绝,搞得鸡犬不宁。以抓兵为例,称之为抓壮丁,下令以每户青壮年人数多少而定,即:三抽一,五抽二的原则,不管愿意与否,一律照此抓到。说也怪,无论贫富谁都不愿去当国民党兵,那时常听到一种说法,叫做好人不当兵,好铁不打钉,可见国民党兵的名声就不言而喻了。按上述规定,不分贫富,以每户人数定民歌,表面看来,似乎平等,其实不然,因为有钱的人家可以金钱赎买代替,或菜用金蝉脱壳的障眼法,即先抓后放而了事,到头来,倒霉的还是穷人。当然,穷人也有一套抗拒办法,一是逃避躲藏,二是分家另立门户,化整为零。但穷人不管你采取何手段,终究还是孙悟空逃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我父是兄弟三人,那时,我的两位叔叔还不够当兵年龄,我父也就成了首当其冲的被抓对象。当时,我祖父也采用化整为零的办法,让父携妻儿远离三十华里外方定居。这样,我父被抓的厄运逃掉了,三年后,便落在了我二叔头上。这就叫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脱,把这句话用在上面是再恰当不过了。
国民党抓兵的手段是极其恶劣卑鄙,常用的是在深更半夜趁人们睡熟之时进屋堵截,撬门入室,冷不防将人抓住,五花大绑将人带走,另外一种是趁那家有什么红白喜事,趁人不备来个一网打尽,还有一种,找个借口设鸿门宴,让你送货上门等等。我妻子的姐夫就是在后一种办法上的钩,后来在天津某次战斗中死在战场上。为了逃避当兵,我岳父扎伤自己的一只眼睛,妻子小叔剁掉自己右手指等等,从以上种种事实充分说明,国民党的所作所为是人心向背不得人心,这里我就不必多费笔墨。
接下来,谈谈我们分居后一些情况。一九三八年的冬季,我父携妻儿迁到祖籍三十华里以外的江家台定居,父辈抓壮丁的气氛有所缓解,但初到新居地,人生地不熟,没有任何靠山背景的外来异性独户,处处受人歧视冷落。可想而知,在当时那种社会环境中谋生度日是何等的不容易啊。江家台共二十几家住户,全都是清一色的江氏家族,其家族观念很浓,排外性极强,加之,我们又无经济能力给家族头号人物“烧香拜佛”,所以,受人歧视排挤是常有的事,因此,我父母有一条为人处世的准则,本着能饶人处且饶人,不管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总是忍耐,按他们的说法是,关起门发愁开门笑,从不与别人扯皮闹纠纷。有一件事,至今我还记忆犹新,有一年,天遇大旱,我家稻田脱水龟裂,需经别人家的稻田过来。本是天经地义的事,我父每次登门求助给个方便,而对方硬是不肯,在这十万火急,见求助无济于事,一气之下,我父拿把锄头,气冲冲的将对方的田埂挖了个口子放水,这下就闯下了大祸,江氏家族倾巢而出,有的操着锄头扁担,有的手持棍棒硬找我父拼命,我父只得从后门夺门而逃。在亲友家躲藏达半月之久。母亲向大家磕头求饶,我和弟弟抱着姐姊大哭小叫,吓得魂不附体,这时,幸亏甲长及时赶到调解,这场差点儿逼出人命案的事态才算平息。后来,我祖父闻讯赶来,向对方赔礼道歉,此时才算了结。这年,我家稻田颗粒无收,按理说,稻田离水源远的都是从水近的稻田过水,是顺理成章的惯例,无可非议,那么,为什么轮到我们头上就不通?道理很简单,就是我们是异姓外来户,故意刁难我们罢了。逼迫无奈,我们又只得另寻生存天地。浴室,又搬到砂子头定居,这里的居民都是杂姓,人际关系比较祥和,再加上我父母本性纯朴善良忠厚老实,邻里之间相安无事,这里的环境虽不如江家台条件优越,生活无任何转机,但心情较前舒畅多了,勉强度过了三个年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一九四一年春,下了一场暴雨加冰雹,山洪暴发,庄家毁于一旦,全家又落到贫困潦倒的地步,怎么办?全家老小四口人不能坐以待毙,父亲又四处托亲友帮忙,找到后山有庄户出租,经乡友三人担保,又搬到龙洞寺栖身度日。这时,我已超过了适学年龄,所以,对往事记得比较清楚些。这里是一居独户,与世无争,是一处难得的生存天地。房屋是一栋坐西朝东连三间简陋平瓦房,中间是堂屋,两侧是耳房,自己搭一间饲养家禽的草棚,午后有一片人造的翠绿的松林,屋前是晒谷场,场下边是片竹林。整个房屋被竹松林紧紧环抱得严严实实。如果不冒炊烟,外来生人就不会想到此地有住户人家,简直成了世外桃源。屋前有四、五亩水田,田下边有一条由北向南穿过清澈透明的小溪,而且是长年不断流,成为我们灌溉和引用水,可称得上是一处旱涝保收的风水宝地,屋后有一大片荒地,可供开垦种植杂粮,凭父母持家的本能,每年农作物几除交租外,剩余部分可供全家糊口度日,日子比以前好过多了,而父母表情也同过去大不一样,过去愁眉苦脸,而今是满脸笑容,简直是换了人。
水溪对面山头上有座庙宇,庙门上端倒有醒目的“龙洞寺”三个大字,庙宇虽然不大,砖瓦木质结构,外表并不雄伟壮观,但在当地神奇魅力却不小,经常不断有人进庙求神保佑。真是庙小神通大,池浅王八多,之所以有如此之大吸引力,其中有一种传说,说是在很早之前,有一条巨龙经常窜出来闹事,后经一神仙的指点,建造了这座神庙,目的想借用神的威力来制服它,从此,人们才得以安宁。如今从洞里流出泉水就是龙流出的伤心泪水等等,简直说得神乎其神,大家信以为真,久而久之,就形成了广大民众的共同信念。每逢古历三月初五,据说观音老母的生日,人们放下手中的农活不干,从四面八方赶来为观音菩萨祝寿,敲锣打鼓,燃放鞭炮。香案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贡品。香烟袅袅,殿堂大厅跪满了男女老少民众,气氛十分肃穆庄重,祈求神灵的保佑。当然,求神的心愿各有侧重,谁也不明确表白,只是埋藏在自己内心,口里默默祈祷。达官贵族们为了发财向神灵许愿还愿,善男信女求福寿,消灾除病,有的为了伸冤雪恨向神灵求救,大多农民想求得个好收成,让全家能填饱肚子等等,其热闹场合,对处于封建落后的山民讲,真是难得的一见,对我们这些不懂事的孩童来讲,总是盼望这天早日到来。
因为庙小,庙里只设一名守庙的和尚,每日早晚,和尚要给神像敬香,击鼓撞钟进行朝拜,一年三百六十天从不间断,当地人们都惯以钟鼓声作为自己的作息时间。庙宇前后有以片公用田地,其收入由推选的一名伍姓族长掌管,庙宇的修缮及和尚的生活费用等就从这里开销,族长每年负责召开一次代表会议,对收支情况进行一次审核结算,并张榜公布,据说,一般都没出现过差错,其原因,怕受神灵的惩罚,因而,谁也不敢随便贪占,可见,神灵的威力之大。
庙宇虽不大,作用可不小。庙内分神殿和大厅,神堂平时不能随便进入,只准朝拜者方可入内敬香拜神。神堂两侧是耳房,专供和尚起居生活之用。大厅分东西两侧,东侧是砖墙封顶,漆黑一片,是乞丐们栖身之地,白天偕老扶幼外出乞讨,夜晚旧宿,三人一群,五人一伙,横七竖八的倒在稻草堆里过夜,病死了就拖到庙后埋藏,坟堡一个紧挨一个,见缝插针,遍山全是坟堡,除了乞丐以外,再无其他藏于此地,自然形成乞丐公墓。人们把这个山头取名为花子岭,这个名称一直延至今没变。
大厅西侧,开了个天井,目的可能是为了采光。所以,在西侧开办了一所民办学校,没有校名,这是我启蒙的母校。校长,老师由他一人全包,谈到教学设施,除了很不明显的小黑板外,其他什么都没有,包括桌凳和书本全由学生家自备。学习内容更是枯燥无味,读是“三字经”。我还清楚的记得,背的书包,是我祖父用的竹皮编织的,其形状有点儿像蚌壳似的,显示出土家族特有风格。用现代眼光来看,可算得上是一件极有观赏价值的工艺品。书包内只装一本书,一支毛笔,一块墨,一只墨砚和几张古面纸,这就是一个学生的全部文具。全学共有廿几个学生,全都是男生。在那男尊女卑的封建社会时代,穷人家的女孩就更无受教育的机会的。最有趣的是,同学们的穿着,全是色调一致的灰颜色,同学们集聚在一起,就如同一群灰色蚂蚁,出现这种奇怪现象,既不是学校要做,也不是家长们的故意安排,而是由于学生们,经济条件而自然形成的,因为每个学生的家庭都很穷,哪有钱购买衣服,只能靠自己父母种植棉花,母亲在油灯下纺纱织成土布,然后用稻草灰一染做成衣服穿,当然,就形成了统一的会颜色。于是,有讥笑说我们是灰色学校,和尚学校,叫和尚学校的最多,本来学校就没有小明,久而久之,就有了“和尚”学校这个美称。由于同学们没有等级差别,相互之间没有歧视,大家都能和睦相处,很少发生吵嘴打架扯皮现象,家长们比较满意,老师专心抓好教学。教学方法是填鸭式的,既单调又古板,老师在学生面前摆出一副很严肃的师道尊严的架势,表情冷若冰霜无有笑脸,学生见了老师望而生畏,每天在上新课前,老师抽测几名学生把头天的学习内容背诵一遍,姿势背朝老师,合上书本,大声朗读,学习好的昂首挺胸,双眼盯住老师,听候抽测,显得胸有成竹的神态,而学习较差者,缩着脑头,不敢扫视老师,好像做什么亏心事似的,而老师偏偏要抽测这些同学,若能熟练的背出者方可入座,否则,就要受到处罚。处罚形式有多种多样,轻则罚站留校,重则打手板掀眼皮、打屁股等。在我的记忆中,受轻罚有过几次,但没尝过受重罚的滋味。除此而外,同学们还要受老天爷的惩罚,大家总觉得到,夏秋季好过,冬春季难熬,到了冬寒季节,湘西山区格外的寒冷,北风怒吼,雪雨交加,同学们身着单薄,每天走进教室,就是擦干自己桌凳上的雪水,方能开始上课。同学们的手脚冻得像包子似的,浑身发抖,冻得上牙碰下牙,像吃瓜子似的蹦蹦只响,手连笔都握不住,老师实在不忍心,就带领大家跑跑步,活动一下筋骨,然后再上课。每当我放学回到家里,母亲马上放下手里活把我紧紧拥抱在她怀里,父亲端来一盆滚烫的热水,给我温暖手脚,待我有了知觉,方觉肚子咕咕叫,不管饭菜质量好坏都觉得特别的香,一股劲儿狼吞虎咽的大口大口吃,直把肚子填得圆圆的为止。待我吃完后,母亲总要追问一声,吃饱啦,我点点头,回答说,吃饱了。父母相视而笑,脸上露出苦涩的微笑,可见天下父母心。
三字经读起来容易上口,好记,很像顺口溜,虽说文字简单,但其内涵相当丰富,比如,课文一开头一句是:“人之初,性本善”,说是说,人刚从母体生下来时,其本性是善良的,当长大成人后出现了真善美与伪丑恶的各种性格,都是后天形成的。又如,“苟不教,性乃迁,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教之道,贵以专”等等,这里明确指出了教育好子女负有重责任。为了进一步说明问题,老师列举了“昔孟母,择邻处”这个典故,说的是孟子的父亲去世早,由母亲织布卖,把孟子抚养成人,为了使孩子的思想能够健康发展,孟母煞费苦心,曾多次搬迁,专找那些家长品德高尚,孩子品学兼优的住户作邻居,借以来影响自己的孩子向着健康正道方向成长。从以上这些说教中,给人启示一种值得深思的哲理,充分说明,家长,老师,社会的影响对孩子的成长有多么重要。按现代的话来讲,父母是孩子们的启蒙老师,老师则是教育好青少年的灵魂工程师,社会是锻造人才的熔炉。回忆本人一生对待事业和为人处事,应该说,是受上述三种影响有直接关系。
第二年,我被转到山脚下九间铺一所公办小学寄读,名曰,读洋书。何为洋书,即课程设有国语、算数、音乐及绘画等多门课程,只有学完这些课程,往后可升读完小和初高中,学校设施比较齐全,师资力量雄厚,教学管理也约有比较正规,全校约有二百多名学生,男女生都有,只是男生占多数。初到时,见到一切都很新鲜,那种兴奋劲就不用提了。
学校设在伍氏家族的祠堂里,分上堂和下堂,在大堂西侧划分为四处,也就是四个班级的教室,设有隔墙。上课时同学们非常认真的听讲,听不到任何嘈杂声,老师在讲课时把声音尽量压低,减轻互相受影响。尽管如此,但也有个别人不专心,东张西望,一旦被老师发觉,就要收到老师一顿严厉的训斥。
我家距校约三华里路程,每日早去晚归,山路陡峭狭窄,稍有不慎就会摔跤,天晴好说,只要不摔伤,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泥土,好像没发生似的,照样活蹦乱跳扬长而去。若逢雨雪天气那就糟了,头戴斗笠手提着灯,尽量小心谨慎,一步挨一步的慢慢行,有时还是免不了要摔跤,浑身上下被泥水糊成皮蛋似的。每当母亲看到此种情况,背过身去擦眼泪,而父亲则强装笑脸打圆场说:孩子从小摔打摔打没关系,对他也是一种锻炼等等。母亲听到父亲铁石心肠的言语,非但没得到安慰,反而激起母亲火冒三丈,对父大声斥骂,说父亲的心太狠,她儿命苦,投错了胎等等,一时弄得父亲下不了台。我很理解父母的心情,爱子之心是做父母的共性,其实父亲说的并不是他的真心话,一个是流露表面,一个是暗藏在内心罢了。解铃必有系铃人来解,每当碰到此种情况,都是由我收场。于是,我打起精神大声吼道,你们不要吵了,我又没摔伤,只是衣服沾了泥巴,况且摔跤又不是我一人,以后小心点就是了。母亲听我这么说,气也消除一大半,浴室手忙脚乱的给我找母亲的裤子父亲褂,不管合不合体,只要能暂时遮体保暖就行了,一边将我身上脱下“蛋壳皮”洗净烤干以备明日再穿。当然手一边忙着,但还是不停的唠叨,说些什么我也不在意,内容还是为我不平,由高声变成低音,还是老生常谈那一套。我与父母坐火炕边,一边烤火取暖,一边向父汇报当日学习情况和表现。父亲嘴里含着旱烟袋边吸边听,不时脸上露出微笑,从父表情可以看得出对我的汇报还比较满意。
总的说来,我的学习成绩在班上既不冒尖,也不落后,属于中上等。在学校受表扬或挨批评基本与我无缘。尽管如此,每次我把考试成绩递给父亲看时,他总是用鼓励夸奖口气说:还不错,好儿子,以后我们家就看你的了。每逢这时,我的饭碗底层埋着一个香扑扑的煎鸡蛋。我深深懂得这是父母对自己的精神和物质奖励,也是对我寄予厚望的一种无声的表述。
进了这所学校,“灰色蚂蚁”的表现消除了,同学们的穿着色调各异,尤其是女生们的穿着更是显眼夺目,简直像进了春色满园的御花园似的,我们这些少数灰色无名草,夹杂在这万花丛中,不仅不会单调,反而给这座御花园增添了几分美色。开始我感到有些羞涩,总觉得低人一等,很不合群,举止言行特别谨慎小心,生怕惹是生非。每到放学回家时,我们这群灰色蚂蚁不约而同汇聚在一起,结伴而行,有说有小,那种亲热劲就甭提了,这就叫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吧,同时,也显示出那种人穷志不屈的坚毅性格。在旧社会里,有了等级差别,无论老少,都是穷人受屈辱富人受尊敬,历来如此,根本没有公道可言。有一件事至今我还记忆犹新,如有一次,江从凡同学,经过伍本治同学的课桌式,因不小心碰掉了伍同学的书本,江马上从地上捡起书本,吹去书皮上的灰尘,恭恭敬敬将放到伍的桌上,解释不是故意的,并表示了歉意,而伍同学二话不说,起身朝江同学脸部猛击一拳,顿时,江的鼻孔被打得鲜血直流。而老师跑过来不问青红皂白批评江同学不小心,而不批评行凶的打人者,同学们见这种极不公平的处理,大家气愤不平,就一哄而起与老师讲理,于是,教室里乱成一团糟,一发不可收拾。校闻讯而来,见事不妙,将老师和两位当事人一起教到他的办公室,对两位当事人各打四十大板的训斥一顿就算了事。过后以了解,原来打人者的父亲是当地有名的恶霸地主,外号叫惹不起,而该校又他发起筹办的,当同学们弄清了这些底细后,对校方极不公平的处理,也就不足以为怪了。当老师给同学们讲伦理道德时,只当耳旁风,谁也不认真听,在一次道德考试时,一位同学试卷上写了“我不懂什么是道德”八个大字,弄得老师哭笑不得。此事虽已时过多日,但我心内总是心怀不平。一天,我向父亲说了此事的全部经过,想弄个明白,父略有所思地说,只要天底下有贫富就不会有公道,天意不可违,你还年幼,不要想哪些谁也说不清的是是非非,只有专心读你的书就行了,接着,又一再叮嘱我在学校遵守纪律,不要在外惹是生非等等。自那以后,随着年龄的增长,举止言行更加谨慎,在两年半的学生时代,没给家长添任何麻烦,老师和邻居们都夸我忠厚诚实,很讨人喜爱的好孩子。
还有一件使我不能忘怀的事情,就是在校吃午饭的问题。按当地的饮食习惯,秋冬季节吃两顿饭,春夏季吃三顿,贫富都一样,前者好说,早晚在家里吃,好坏谁也看不见,关键是春夏季,家距较远的同学,午餐不能回家吃,只有自带。按学校规定,凡是在校聚餐的群体,首先解开自己的饭菜篮子,装好烦,端坐在自己的课桌前,听到值班老师开始吃的指令后,方可开始吃,真有点儿军事化的性质,在自愿的原则下,饭菜可以相互调配食用。这种集体吃百家饭的场合有意思。本人也是群体中聚餐成员之一,饭菜是各式各样,五花八门,有的是白米饭加荤菜,有的是杂粮拌蔬菜,谁都可想到天下父母的新是相同的,总要想方设法为自己孩子的饭篮子准备得丰盛些,一是让孩子养好身体,好好学习,将来好出人头地,而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不让孩子感到寒酸,被人讥笑。然而,其结果仍是徒劳的,那种拔苗助长,羊与骆驼比高低的做法,结果,还是改变不了穷家孩子们的自卑感。幼童时期的共同特点是:情绪反复无常,来的快,消失也快,雨过天晴,对不顺心的事从不放在心上,我就是这种形态的人。可每天我放学回家,进门母亲就问,今天给你准备的饭菜不比人差吧?看和谁比呢,我没好气的回答,问的我很不高兴,母就自感失策,再也不敢继续下问,往往一时搞得很尴尬。
从总体来看,富人家的孩子的学习成绩要比穷人家的成绩好,分析其原因,可能有以下两点,一时穷人家的孩子放学回家都要忙家务,没有充分时间进行复习,而是多数家长本身没文化,不能帮助指点辅导,是虫是龙全靠自己,是造成这种不平衡的重要因素。并不像有些人所说的那样,穷人家的孩子生来就比别人笨。至于本人的成绩前面我已经讲了,始终保持中上等水平,家长没提过高的要求,家长比较满意,至今,自己也没感到有什么遗憾的地方。
一九四零年春,我父生了场伤寒病,为给父治病,把家里唯一值钱的更牛也变卖了,还欠了一屁股外债,家境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再也无任何能力供我上学了,我饱含着伤心的泪水,告别了少年时代的学生生涯,从此,再也没有进校门的机会了。
失学时,我还年幼,在家里虽挑不起大梁,但在家里照管好弟妹,操持琐碎家务,把家里安排的井井有条,父母高兴邻居夸奖,已成为父母不可缺的好帮手。说到这里,不觉由此而生想起了红灯记中的一句唱词,叫做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把这句唱词用在我当时的情境,是再恰当不过了。
一九四二年初,为谋生计,父母商量决定,父出外打工,挣钱给家里添些农具和日用品。于是,父约了几位乡友,远离家乡四百多华里的津市镇一家油行当挑夫。临行前,父亲一再叮嘱我说,儿子,我把家里的重担就交给你了,为父相信你一定能干好等等,我坚定的回答说,你就放心的走把,我不会让你失望的。话虽这么说,但心情特别的沉重。自父亲走后,我与母亲调换了劳动位置,母亲操管家务,我带着弟弟在外干农活。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不仅思想更加成熟老练,而且一般农技术活我都基本掌握了,只要不发生大的自然灾害,全年农作物收入,除交公粮和地租外,剩余部分勉强供四口之家糊口度日,再加上父从外地寄回来钱,购添些农具和生活日用品,生活水平与当地一般户相比,可算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处于中下等水平。在这期间,是我终身不忘的邻里乡亲之间的友谊关系,长年累月均能和睦相处亲密无间,从未发生过大的纠纷,谁家有喜大家贺,一家有难大家帮,已成为当地的一种风尚。农民最要紧也是最关键问题是,每到农忙季节,一时劳动力的不均,而是农具不全,为抢季节不误农时,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把时间合理安排恰当,相互调配借助,共同受益,除了人物互助外,还有一种极为少见的互换方式,就是以两天的人力换取一天耕牛的使用权,这种没有文字记载所形成的规范,究竟产生于何时,又是出于何人高明之举,从未有人提出质疑,反认为天经地义的合乎情理,以成为当时人们的共识。那时,我家没有耕牛,多年都是靠我用人力换牛力来完成农活的,而且,一直延续到解放初才彻底摆脱。现在中小学教科书上说,旧社会的穷人不如牛马,当然指的政治而言,那么,上述的表现形式,人和牛的又有多大的差别呢?
一九四四年秋,日军向我们山区逼近,大批城镇难民像潮水般涌进湘西北山区,国民党的溃军与难民混杂在一起争先恐后的夺路而逃,形势非常紧张,母亲急的六神无主,我们兄弟妹紧紧围着母亲发呆,正在我们万分焦急时刻,父亲急匆匆从津市赶回来了,顿时,我们兄弟妹涌上前紧紧抱着父亲的双腿嚎啕大哭起来,母亲双目怒瞪指责,一时搞得父痴呆呆站在屋里像座泥菩萨似的一言不发,好像犯了滔天大罪,稍停片刻,父如梦初醒,连忙解释说,不是他不想早回,而是苦苦相求,要父与他们一起同行,好在路上相互有个照应,从津市动身,翻山越岭途中走了八天,所以就回来晚了。母亲听了父的解释,气也就烟消云散了,追问老板他们上哪儿去了,父答,他们累的实在走不动了,我先赶回报个信,他们随后就到。于是我们全家到门外迎接,只见老板一家老小五口已是疲惫不堪,没人手里杵着一根竹棍,身上背个小包一跛一拐向我家走来,父母二人马上迎上前去,好像是久别老友相逢,很热情的把他们引进屋里,母亲忙烧水做饭,父收拾房间,一直忙深夜才把他们安顿好。第二天,母亲与老板娘拉起了家常,老板娘出身于商业世家,见过世面,性格开朗大方,与母亲一见如故,说张老板名叫理刚,原籍江西人氏,是个独生子,青年时代随父母到津市镇经商落户,父母去世后,继承父业,本人姓李,名素珍,与丈夫既是同乡又是表兄妹,线下有两男一女,等等。从他们全家人的穿着,生活习惯及言谈举止与我们乡山人完全不一样,一眼就能看出,他们是受过良好教育的富贵人家。老板夫妇的年龄虽已四十出头,但从相貌看只有三十左右,小女已进入青春年代,长得如花似玉,两个男孩虽是兄弟,身材高矮肥胖差不了多少,分不清谁大谁小,外人误认为他们是双胞胎,有时兄妹三人在一起唱着抗日流亡歌曲,唱的是那样的凄凉忧伤,人们听了都感到心酸。
时局日趋紧张,张老板在我加住约半月左右,决意北逃重庆投亲靠友。当然,我们也不好挽留,两家老小依依不舍挥泪告别,临行前,老板娘送给我母亲一套衣服和十块银元作为纪念品,我母亲执意不收,后见老板娘生气了,我母亲只好勉强收,从此以后,他们一去再无音讯。
接下来谈谈我父为什么能取得老板的信任,而且交情又是如此深厚,后来听父亲讲述了起因与原有我才弄明白。津市镇地处澧江下游岸边,水路是石门山区物资往返的主要通道,商业比较繁华,素有小上海之称的美名,张老板在镇上开了一家“益大”油行商号,生意特别兴隆,在当地小有名气,货物装卸船全靠人力来完成,我父在该行当挑夫,每人一次挑两桶油就是二百多斤,我父身单力薄,不堪重负,有些力不从心,有时累的口吐鲜血还不敢声张,生怕老板发现被辞退,硬着头皮顶着干,有时工友们实在不忍心,趁建工不在场时,劝我父躲进船内休息一会儿再干。赵公投提议把每天的工作量拉平,月底领取同样工资,这样,老板不易发现,工友们一致同意,就这样一直没被老板发现。一次,张老板来现场巡查,当时我父和大家干得很起劲,老板走过来拍着我父的肩膀夸奖说,这小伙子个头不大,干活不比大个子差,真是好样的,工友们也马上随和着说,他确实能干,我父只是苦苦一笑了之,哪知道,这里饱含着工友们的一片苦心。有一天早饭后,正准备出工,邵管家突然叫我父去老板办公室,说有事和他商量,顿时,心里一下懵了,猜想自己的假象可能被老板发觉,说不定会被辞退,但又想,老靠别人照顾长久下去也不是办法,自己也于心不忍,辞退也好,回家种田正合我意,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来到了老板办公室,走进老板办公室门,老板马上起身面带笑容说,你来得真快呀,我有件急事请你帮帮忙,一边说一边倒水递烟,显得非常热情,老板的举动使我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一时不知所措。老板见父很不自然的拘束模样,便指着对面的凳子说,不要紧张请坐。待父落座后,开门见山地说,听你们赵工头讲,你们挑班八个人中数你有文化,能写会算,昨日获悉,邵管家的父亲病故,要他火速回家办理丧事,决定把你抽出来帮几天忙,把员工们这月工资给结算一下,好按时给大家发放工资,你意下如何?我父毫无思想准备,一听大吃一惊,连忙推辞说,怕胜任不了,而老板用十分信任的口气说,我看你就不必推辞了,相信你一定能干好,即便干不好也没关系,试试看,边说边把叠记工单和工资表赛到我父亲手里,父见老板如此信任,不便再推辞,抱着试试看的思想勉强接下了这项任务,老板给他三天时间,而他只用了一天半时间就完成了,老板审阅后,所有的数据都准确无误非常满意。说实在的,凭我父的实力,这点儿小事难不倒他,我父虽读书不多,却能写一笔漂亮的毛笔字,珠算也很流利,在村里谁家有什么红白喜事,都要请他去写对联当记账先生等,说到前面推辞,证明他谦虚成熟的为人表现。时过不久,老板又把父教到他的办公室,有了上次的接触,父亲的表情显得自然随便,两人一见如故,首先,老板把父在挑班的表现,结算工资的情况,说他忠厚诚实有工作能力,让父当他的内管家,顿时,父恍然大悟,觉得很突然,有一种坐立不安的感觉,不过,他没推辞,只是表态说,老板如此信自己,一定尽职尽责,绝不让老板失望。正说话间,老板娘与邵管家一同来到办公室,当场宣布他的决定,我父管内,邵管业务,当日设晚宴款待。席间,老板娘兴奋的说,这下可好了,张老板有了两位左膀右臂的好助手,往后他就轻松多了,说的大家哄堂大笑。第二天办完交接手续,从此,我父由一名不显眼的苦力挑夫,一跃上了老板的管家,连做梦也不曾想到的事却戏剧般的出现了。当时他是一种怎样的心情,只有本人清楚,笔者无法猜测。
再说,父被老板叫走后,挑班里的工友们七嘴八舌的议论开了,有的说,覃老弟被老板看中了,可能要升官了,若是这样,往后我们也跟着沾点儿光,也有人说,可能是上次算工资出了差错,弄不好,必遭老板顿训斥等,各种议论都有,只有赵工头一言不发,显得沉着老练。在班里年龄他为大,社会经历也比他人多,工友都很尊敬他,称他为大哥。在听了大伙一番议论后,他不冷不热的接着话题说,你们说的两种情况都有可能,我们管不了哪些,常人说得好,命里注定只有八角米,走遍天下不满升,我劝各位不要操那些空心,等覃老弟回来后,一切都会清楚的,抓紧干活吧,不然完不成任务,这天就白干了。当天晚上,我父酒醉饭饱,红光满面回到工友宿舍,一进门,见他那副开心神态,猜出是喜不是忧,迫不及待地刨根问底问个明白。这时,其实有个调皮鬼开玩笑说,覃老弟是不是被老板选中当女婿啦,父就马上把脸沉下很严肃的斥责说,不要胡说八道,怎么能开这种玩笑,这话若要被老板听见了,你的饭碗还要不要,接着又有人问,那就是升官了,父没马上正面回答,只是微微一笑,稍等片刻,就把老板的决定仔仔细细从头至尾讲述了一遍。话音刚落,大伙儿一哄而起,异口同声的高呼,咱们穷哥也有出头之日啦,顿时,整个房间都沸腾了,打破了过去那种沉闷气氛。这时,以前一贯沉着老练的赵大哥也一反常态的说开了,他说,咱们的覃老弟,其实是茶壶升老板,一步登天,他的荣升是他的福分,也是我们穷哥们的荣幸,我提议,今晚设宴为覃老弟送行。我父马上抢过话题争辩说:不!是我请各位才是,我覃某能走到这一步,全靠兄弟们鼎力相助,特别是应感谢赵大哥,平时他在老板面前瞎吹嘘,说我如何有能耐,给老板留下了似是而非的印象。现在我才明白,上次让我结算工资是借口,目的是测试我的工作能力,来证明赵哥说的是否可靠。常言道,无巧不成书,也许这就是命运的巧合。说心里话,能否成功,心底无数,一旦失败有愧于兄弟们的热情帮助,对不起老板的一片好心,内心很矛盾,可说是忧喜并存等等。这是,赵大哥接过话题打圆场说,不要说那些丧气话,兄弟们非常清楚你的为人和能力,相信你一定能成功。于是,我父从自己枕头包袱内取出五块大洋交给刘三贵和赵清华买回酒菜,在房间中间地板上铺一块竹席,大伙儿盘腿就地而坐,围成一个圆圈,象征着兄弟情谊更加团结。酒宴就这样开始了,大家同饮一碗酒,首先由父端起酒碗举过头顶说,祝我们兄弟更加团结,平安与家人团聚,算是祝酒词。说罢,饮了一大口,然后,按照顺序轮流传饮,有点儿像梁山好汉的场合。大家紧绷着脸,只顾喝酒,抽烟,没有欢声笑语,气氛十分消沉,父猜透大家的心情,是舍不得与他分开,于是,他强打起精神说,这是干什么,看你们那副哭丧脸,又不是生离死别,哪里像个男子汉。今天,应该是为我的提升而感到高兴才是。赵工头马上压话说,覃老弟说得对,说实在的,我和大家的心情都一样,确实舍不得与他分开,但不能因私人感情影响他的前程。我提议,借此机会,大伙儿敞开胸怀说说心里话,尤其对覃老弟今后有什么希望和要求多进言几句。于是,大家借着醉意你一言我一语的说开了,把相处一年多来埋藏在心底的话,竹筒倒豆子统统说出来了。有的说着说着动了感情,禁不住眼泪都掉下来了。这就是人们常说的,朋友情谊深,酒后吐真言,进一步加深了他们之间的友谊。房间又恢复了原来的欢快气氛。最后,我父立身向大家表态说,各位兄弟,请放心,我覃某不是忘恩负义的伪君子,我与赵哥是邻居,我的为人他最清楚,往后兄弟们有什么正当合理要求在我职权范围内的事,在下一定尽力而为,古人云,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否则,我于心不忍终生难平。话音刚落,博得一阵热烈掌声,一次别开生面前所未闻的酒宴酒词结束了。
第二天,我父到管家办公室上班,老板娘为他准备了一套时装,开始穿上很不自然,一连好几天都不敢见他的工友们。从此,他就成了老板鞍前马后的得力助手,老板很赏识,工友也满意,但好景不长,日军占领了长沙,好梦就此破灭,因而,就引发出前面所说的,老板外逃我父伴随不离,这就是我父与老板深交的由来。综上所述,就足以证明我父是位忠厚老实精明能干的人。
自把老板一家人送走以后,时局日趋紧张,隆隆炮声越来越近,人心动荡不安。父母是一筹莫展,不知如何是好。有一天深夜,弟妹们早已入睡梦中,房子里仍点着松香蜡烛。火光照的满屋通明,父母二人相对而坐,商量下步对策,说话声音很小,怕惊动孩子们的睡眠。村里的狗汪汪乱叫,屋前不断有三五成群的难民,手执火把,迈着急促的脚步纷纷向后山逃去,其紧张气氛难以形容,反正睡不着,我找只小板凳夹坐在父母中间,听听下步怎么办,妈妈苦笑着脸摸摸我脑袋说,你怎不睡了?我回答说,睡不着。父接着说,大儿子到底比他弟妹懂事些,随后又没头没脑的说一句,留的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又说,也好,我已和你妈商量好了,待天明之前,你妈带领你们兄妹先走一步,我后走,还要守这个家,万一情况紧急,我只身一人逃也来得及,但千万要记住,一定在曾家垭等我,不见不散。正说话间,突然听到公鸡叫头遍了,父亲马上催促道,快去把弟妹叫起来,好像鸡叫声就是命令,根本就不及多想,妈和我各背一只竹背篓,内装的是食物和衣物,拉着弟妹向后山仓皇而逃。在天亮时我赶到了商量好的目的地,这是,曾家垭早已挤满了人群,大多都是些老弱病妇,说明男壮力都和父亲一样守着自己的家。到了半山腰,不仅炮声越来越近,而且及强生都能清晰可闻,说明敌我双方正在激烈交火。当我们的心情稍微平静下来时,忽然从山下传几声零碎枪声,顿时,难民们引起了一阵慌乱,大哭小叫,以为敌人到了山下,像捅了蚂蚁窝似的乱成一团,我们因父还未赶来,更是急得六神无主。正在这时,人群中走出一位素不相识的男性长者,身体单瘦,肩背有点儿前倾,上身着旧蓝色长衫,脚踏黑布鞋,手里握着一把黄色油布伞,左肩在四十开外,庄重文雅,神态自若,好像胸有成竹的神态,从外表就可猜出他是以为很有教养的文明书生,像是负有一种使命的责任感,急匆匆走出人群,站在高处的石头上,大声向人群呼喊:各位父老乡亲们,请不必惊慌,根据炮声判断,敌人离这儿还远哩,况且,前线有我军将士的顽强抵抗,我敢断定,日军在近几天内还到不了这里。刚才听到山下的零碎枪声,很可能是国军在抓夫,鸣枪是一种警告等等。大家听了这位不知姓名先生的演讲,觉得很有道理,大家的恐慌情绪才慢慢的平静了下来,同时,怀着一种感激的心情,不约而同的把目光投向那位不知姓名的演讲者,急切想了解他的身世。而曾大爷从众人的神态中理会了大家的心情,便几步走到先生跟前,彬彬有礼的问道:请问先生尊姓大名,是哪里人氏,为什么只有孤身一人来此?先生稍停片刻,显露出一副忧愁神态答道,鄙人姓张,名有为,系澧县人,曾在石门一中任教,家乡在半月前已被日军占领,父母妻儿失散,至今下落不明。今日落此地步,举目无亲,从今日起,我也就群体中一员了。往后,还望各位父老乡亲们多多关照才是。说到这里,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禁不住嚎啕大哭起来。顷刻间,难友们都为张先生的不幸遭遇而忧伤。尤其是那些感情脆弱的农妇更是哭得不可开交,在那种场合,即使是眼泪不轻弹的硬汉子,也锁不住泪珠往下掉。曾大老强压着忧伤的同情感,用手抹干眼角泪水,拍着张先生肩膀的劝导说:张先生,你不要过于忧伤,善人必有好报,你的亲人只是暂时的分散,上帝会保佑他们平安无事等等。话是开心的钥匙,经曾大爷的一番劝说,张先生停止了哭泣,用袖口边擦泪水边点头,你老人家说得对,眼泪改变不了局势。他又重振作起精神,昂首挺胸,继续进行他的演讲:请各位不要因我的家庭不幸过份的担忧,要坚定自己的信心,正义必定会能战胜邪恶,有信心就有生存的希望,苦难只是暂时,度过黑暗,曙光就在前头等等。张先生的一番精彩演说,讲得大家心悦臣服,难民的紧张情绪才慢慢平静下来,脸面露出意思求生的微笑。自那以后,张先生在这个难民中自然形成为无需推荐的领头人,难民们碰到疑难问题,都会主动的向他请教,这就叫乱世出英雄吧。
一天傍晚,下起了毛毛细雨,天色阴沉,黑的伸手不见五指,突然从山下一阵密集枪声,大家都在交集等待者自己守家的男人赶到,我们的心情也是一样,四双眼睛死死盯着山下的来人,不一会儿,发现隐隐约约有几个人挑着箩筐,艰难的一步一步攀登上来了。我马上迎上前去一看,其中就有我父亲,见到父亲就像见到救世主,家人团聚不说有多高兴,这时见我父亲头顶像开笼的馒头直冒热气,全身上下的衣服被雨水加汗水都浸透了,并气喘吁吁的连声说:这我就放心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再也不说一句话,可能是受惊和劳累,脸色苍白难看。这时,张先生急匆匆走过询问山下枪声到底发生了什么情况。父答,又是国军在抓夫。完全没出乎张先生前面的判断。摸清了情况,难民的情绪也比较稳定。在曾家垭停留了约一个星期左右,张先生组织几位机智有一定分析判断的青壮年男子,每天轮流到山下查看情势,根据形势的变化,来作下一步的行动计划。开始几天,只见有大批难民与少量国军押着抬伤病员的民夫由北向南撤退,往后,发现大量国军与难民混杂在一起夺路而逃,大炮声震得山摇地动,而且哒哒的机枪声也清晰可闻,说明敌军正在向我逼近。于是,张先生果断决定,我们这个群体应该马上向深山老林地带转移。顿时,引起一阵骚乱,张先生很镇静的安抚大家不要惊慌,要求妇女儿童和老人走前,青壮年随后,大家互相帮助,不让一个人掉队失散,在一阴雨连绵的夜晚,秋风刺骨,手执松香火把,沿着崎岖泥泞的山路,像蚂蚁似的向高山慢慢爬行。第二天清晨到达黄草弯,张先生宣布,就地安营扎寨,清点各家人数,打破一家一户模式,按性别分开住宿,食品集中食用,老弱病残优先照顾等一系列措施。这些都是出于张先生的高明之举,那种半军事化的部落生活我是第一次尝试,高山的气温与平川相差很大,有的衣着单薄,尤其对那些老弱病妇造成极大威胁,多亏山里柴草多,整天围着火堆烤火,才免遭寒冷之苦。青壮年们的分工明确细致,妇女负责烧水做饭洗衣服和照顾弱势群体,男性外出四处探听时局变化的消息,一面寻找食品来源,大家非常齐心,和睦相处,患难与共的深厚情谊,难以用言语表达。时过不久,天下了一场大雪,大雪封山,日军不能向山区进犯,国民党溃军不能进山骚扰,反而给难民们增添了一种安全感。度过寒冬,气候逐渐变暖,冰雪开始融化,万物复苏,虫鸟啼鸣,山里呈现出衣服春暖花开的景色。若是在和平环境,人们会被那种大自然的美色所陶醉,可饱受战争苦的民众,各个显得像植物人一样的麻木,冷若冰霜,站在山巅,眺望平川家乡,那星罗棋布的农户不见昔日的炊烟,各种形状的田土是一片荒凉,期盼早日结束这场罪恶战争,让自己仍过以前那种勤劳的田园生活。这是,所带的食品已基本用光,钱已花光,连自己心爱的物品也已变卖耗尽,几乎逼到了绝境,下步怎么办,向何处去?谁也想不出个好办法来,各个双目愤怒,呆如木鸡,有些受不了苦难折磨的老弱病妇和刚刚降生的因而一个个怀着悲情离开了人世,这个由原来五十多人结合的群体,还不到半年时间,就只剩四十多人了,各个拖得骨瘦如柴,整天唉声叹气,一筹莫展,以前的那种倔强性格不见了,好像都在等待死神的安排。不时,把求生的欲望投向张先生,把命运寄托在他的身上。而这时的张先生总是沉默不语,只是一个劲儿抽旱烟。其实,他不说话,是在想问题,这是,房东孙大爷开口说话了,你们这样消沉下去可不行啊,我看还是请这位知书达理的张先生给大家出出主意,你们还记得三国中刘备不是三请诸葛亮吗,我先来第一请,而后你来个而请三请,只要军师一出山,问题不就解决了吗,孙大爷几句话,说的大家如梦初醒,逗得大伙儿都乐了,接着说,古人说的好,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滔滔不绝讲述了本人极不平凡的一段经历,他名叫孙连成,原籍澧县人,青年时代,曾在清朝澧洲府里当过催粮外差,是通过他叔父在府当司书的关系介绍进去的,每到秋收季节就被派到了乡下去催交公粮,有一年受旱灾欠收,催公粮没完成任务,怕回去不了差受罚。于是,在一天夜里携妻外逃到这深山老林隐居达数十余载,而今他是儿孙满堂,过着与世无争的安宁生活。这就叫车到山前必有路。经过孙大爷的现身说法,给难民们像注射了一针兴奋剂,萌发出一丝求生的希望。而张先生略有所悟的站起身,语重心长的对大家说,根据当前形势变化和我们的实际情况,认为我们这个群体只好化整为零了,仍按各家各户分开活动,有亲的靠亲,有友的投友,这样目标小行动方便,损失可能小些,除此,别无他法。大家一致认为只有这个办法可行,虽然在患难中结成的深厚情谊一下舍不得分开,但又无别的办法可施,无奈,人人含着悲伤的泪水,依依不舍陆续分开离去,最后,就剩下我家五口没走。原因是我父重病缠身卧床不起,多年积劳成疾的痨病突发,整天高烧不退,口吐鲜血,生命垂危,真是祸不单行,给我们造成无法忍受的痛苦,逼到了绝境,喊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求生的欲望全没了。一九四五年四月某日晚,我父病死在孙大爷的柴棚里,年仅三十六岁。噩耗无情的向我们袭来,那简直是晴天霹雳,天塌地陷般地压在我们头上,顿时,我们兄弟妹哭天喊地,躺在地上直打滚,母亲哭得昏迷不醒不省人事。散去的难友得知消息后又纷纷赶回来相助。这是,还是那位慈善的张先生,含着泪水把我叫到一边,安慰的对我说,大侄子,人死不能复生,光哭是没有用的,你是长子,往后你就是你们家的顶梁柱了,眼前要办的就是两件事,一是求大家帮忙把你父葬好,二是你们母子去逃命,你要牢记叔叔曾说过的一句话,只要生存下来,将会有出头之日等等。经张先生的番劝说,我的心情稍微平静些,我示意点点头。说罢,张先生拉着我们兄弟来到围观群众中间,给大家磕头请求帮忙把父亲的遗体给安葬一下,同时,张先生拱手抱拳说,各位父老乡亲,请发发善心,大家都是患难之交,请伸手友爱之手,帮忙把覃先生给安葬一下,让他在九泉之下也能瞑目,如若有灵,他会保佑大家平安,他的后代也不会忘记各位的大恩大德,好心必有好报等等。张先生的话音刚落,孙大爷抢先表态,要把为自己准备的一口棺材无偿献出,并说,我这山区的风水宝随便选定,于是,围观的民众有的捐钱捐物,男壮力抬棺挖穴,只用了半天功夫,把父亲给安葬好了,我们兄弟只能以磕头的方式向各位致谢。最后,连他(她)们的姓名都没留下,怀着沉痛的心情纷纷离开而去,随后,张先生向我父的坟墓恭恭敬敬的三鞠躬,回头对我母亲说,覃嫂,往后你的单子就更重了,请多多保证,后会有期,说罢,头也不回,拖着沉重的步伐向着山顶走去,我们母子一直目送张先生的身影消失。父亲的去世,难民们解体各奔他乡。从此,留下我们母子四人相依为命,挣扎在死亡线上度日。每当回忆起这段经历,除了伤心外,最遗憾的是象张先生、孙大爷等一大批无私热情的相助者没有报恩,深感内疚和不安,违背了祖父曾多次教诲的,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有恩不报非君子,有恩没报,非本人忘恩负义,而是我的无能,但有一点,我可告慰先辈,覃某一生的为人,正是以他(她)的高尚品德为我人生的准则。若先辈们在天有灵,也许能求得他(她)们宽容和谅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