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风知我意

    “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清晨,天空还未彻亮,静谧的秋水湖边,就响起了一道懒洋洋的声音,声音略带沙哑,低沉而浑厚,仿佛有某种魔力一般,让人听着声音就忍不住想见见这开口之人。

    透过朦胧的雾气,隐约看见一道颇为瘦削的身影。原来,这声音的主人是一名身着白袍、面容清秀的男子,只是,此时说话人的心情并没有他的声音那么“慵懒”,因为他的眉头深锁,已经成了“川”字。

    这个时节,冬天刚过,春意未浓。料峭的春风吹在人的身上,让人忍不住打个寒战。

    白袍男子时走时停,走时步履蹒跚,犹如孩童初学步,让人担心他会不会摔倒?待他停下脚步时,则是一脸忧愁,安静地凝视着烟波浩渺,雾气升腾的湖面,不发一言,不出一语。

    在男子身后十余米处,跟着一个睡意迷离、哈欠连天,身穿灰色棉袍的少年。少年约十一二岁的年纪,皮肤有些黝黑,身形相比白袍男子,也壮硕了几分。

    此刻的少年,眼里的睡意、怨气一点都不必白袍男子眼中的忧愁少。走在路上,虽有刺骨寒风提神,但好几次,少年都差点栽倒在地,伏地而眠。

    少年打了个哈欠,同时用力揉了揉自己被风刮得红彤彤的脸颊,提起了几分精神。抬眼望去,发现自家公子一路走走停停,一脸苦大愁深的样子,心中多了几分心疼,就连一大早被公子强行叫醒的怨气也消了几分。

    少年不禁低头思索,思考自家公子这是怎么了?

    蓦的,少年眼中一亮,脑海中似乎搜寻到了些什么。

    少年发现,自家公子的变化是因为看了一封信。

    信的内容是什么呢?少年想知道,但奈何自家公子却死死捏着信纸,不给他看,他只是看着自家公子由惊讶到惊喜,又由惊喜转入哀愁……为此公子更是彻夜未眠,今天一大早,天还未亮就将倒在长桌上的他叫醒,说要来这秋水湖畔走一遭。

    虽然心有怨气,但少年那敢不从?

    现在,看到自己公子如此忧愁烦恼,少年更想知道信的内容是什么,竟让自家公子如此苦不堪言,失眠成瘾。

    白袍男子看着湖面,脑海里却回忆起了十多年前的事情。

    那时候的他,笨手笨脚,很少说话,即使真到不得已要说话时,声音也很小。在一群孩童里,就数他不受欢迎。

    渐渐的,他的身边再无同年玩伴,刚开始他还很奇怪,后来便习惯了,习惯了沉默,习惯了自己一个人玩,一个人看书,一个人在这偌大的齐阳城里与孤单为伴。

    直到某一天,他遇见了一个小女孩。

    小女孩可爱,温柔,善良,大方,身边总是有很多的玩伴,和他截然不同……说起话来也很有韵味,让他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小女孩似乎察觉了他的目光,对着他微微一笑。

    那一刻,阳光正好,微风不燥……

    齐阳城就那么大块地,他早就摸熟了。只是还是习惯性的在城里走,从东到西,从南到北……只是想在某一处,再看见那个女孩一眼,远远的望着就好。

    而事实上,他也见到了她。

    那一天,他携着一本书,独自来到湖畔,坐在亭子里,随意的翻开书,便朗声念到: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

    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

    西洲在何处?两浆桥头渡。

    ……

    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许。

    ……

    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

    正当他想念最后一句诗的时候,身后悠然地传来了一句“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虽然他不认识这声音的主人,但他对这声音莫名的熟悉。所以,即使还没回头,他也知道,谁来了。

    他回过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笑脸,小女孩双手撑着膝盖,笑吟吟的看着他,仿佛一个等待夸奖的孩子。

    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一笑,接着合上书本,站起身,迈开步子,准备离开。

    女孩望着他远去的身影,忽然喊了一声,“喂!”

    他一愣,脚步也停了,回过头,呆呆的看着他,等待下文。

    女孩笑了笑,两个梨涡浮现脸颊,更是添了几分可爱。

    良久,女孩才缓缓开口道:“你的声音很好听!”

    闻言,他平静的笑了笑,挥了挥手,转身离去。待走远了,压抑的喜悦漫上心头,他忽然感觉自己似乎也不是那么孤单。

    那以后,两人的见面多了起来,清晨薄暮,湖畔长堤,小亭相会。

    他永远带着书,而她则带着画集。

    后来,他才知晓,她最不喜欢的就是看着一堆文字,而《西洲曲》也是她唯一会背诵的诗,只因为她的名字在里面。

    他笑称,若是当时他读的是另一首诗,可能两人就是陌路人了。

    他本以为女孩会点头,赞同他的回答。但谁想,女孩听完后,却是用力的摇了摇头,模样十分可爱,看着他的眼睛,目光诚挚,十分认真道:“我们会认识的!”说这句话的时候,女孩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般。

    他愣了,接着傻傻的笑了。

    看着傻笑的男孩,女孩却记起了另一桩往事,那时候的她,才三岁,和她的父母刚刚来到齐阳城,拥挤的人流,像川流不息的洋流一般,把她和不关心她、只关心生意的父母冲散了。

    她孤零零的站在桥上,左顾右盼,犹如一只迷路的小兽一般,不知道该往哪儿走。

    在那时候,是一道温柔的声音抓住了她的耳朵。虽然声音很小,但她却感觉到了久违的温暖。

    “你迷路了吗?”

    在她的面前,站着一个比她高一丢丢的小男孩,男孩手里拿着一本书,背对着她,向他的父母大声吆喝着。

    他的父母衣着普通,简单的粗布麻衣,两人看着小女孩,眼中满身怜爱,笑着道:“别担心,我们帮你找你的父母。”

    男孩也拍了拍胸脯,向她保证。

    咕噜……咕噜……

    在这时候,她的肚子不争气的响了,她的脸也一瞬间变得通红。

    男孩的母亲抚摸着她的头,温和的道了声:“走,我们去吃点东西。”

    然后,男孩来到她的身边,牵起她的手,又走到母亲身边,牵着母亲的手,母亲挽着父亲的手。四个人走在城里,仿若一家人。

    男孩边走,边背诵着一首诗,她记不全,只记得蕴藏自己名字的那一句。

    曾几何时,她幻想,有一天自己会牵着家人的手走在街上,这一刻好像实现了。虽然他们不是她的家人,但他们却给她带来了比家人更温暖的爱。

    因为,她的亲生父母,视财如命。

    那一段路,是她走过最温馨的路;那一顿十分普通的肉包子,也是她吃过最好吃的肉包子;那一个首诗,那一个人,让她看到了世间的美好。

    “喂,你想什么呢?”他看着女孩在发呆,不禁把手在她的面前晃了晃。

    “你怎么就那么确定我们不会成为陌生人呢?”他不解的问到。

    女孩浅浅的笑了笑,漫不经心的道:“瞎说的呗。”但她的心却在说,因为我们曾经见过。

    她不知道他记不记得她,但她记得,就够了。

    几个月后,男孩的家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一个大腹便便,衣着华丽的男子。

    男孩家徒四壁,男子坐拥千金。一个在地底,一个在云端,两者十分不搭。

    大腹便便的男子看着小男孩贫穷的家境,眼神之中满是厌恶,一脸倨傲,趾高气昂的指着他,道:“就凭你,也配得上我女儿?你就是一滩烂泥,还想上墙不成……”

    这时候,男孩抬手打断了他的话,看着男子,道了声:“烂泥确实能上墙。”声音虽小,却满是坚定。

    男子瞪了他一眼,十分不悦。

    之后,男子说话如同炒豆一般,有了开始,便不会轻易结束。绝不给男孩插嘴的机会,而很遗憾,男孩也没想插话。

    他只是安静看着男子,不出一言,等他说累了,渴了,就默默递上一瓢水。

    男子气急,一巴掌打翻了水,道:“癞蛤蟆,还想吃天鹅肉!简直痴心妄想!”说完,男子快步离开了,离开前狠狠的摔了小院支离破碎的门,借此发泄自己的愤怒。

    从那天起,他再也没有见过她一面,偌大的齐阳城里失去了她一家人的消息,就好像他们不曾出现过一样。

    他也常去湖畔小亭,只是形单影只,像极了离群的大雁;他也不止一次大声读着《西洲曲》,只是再也没有出现替他说最后一句诗的人。

    成年后的他,进京赶考,中了探花,回到齐阳城里,当起来知县,管理着这一方水土,也探听着她的消息。

    只是,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他再也没有听到过她的消息。

    “公子,公子!”少年的声音忽然在他耳畔响起,把他从回忆里拉了回来。

    “公子,你在想什么呢?笑得跟朵花似的,连忧愁都没有了!”原来,少年在远处瞧见自家公子笑得如此开心,便忍不住走近了些。

    白袍男子望了他一眼,故作高深的道:“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你还需要历练历练!”

    少年听完,白了他一眼,道:“公子,您老人家就是天上的神仙,就不要和我这凡人打哑谜了。”

    白袍男子敲了他一下,笑道:“连你也会挖苦我了。”

    嘿嘿……少年摸着头,傻傻的笑了。

    不知不觉间,晚睡的太阳升了起来,湖面被染成金色。水雾消散了,一眼就能望到湖的尽头。

    湖水清澈见底,晶莹透亮,就像他对她的思念一般。

    此湖本无名,他上任后,便有了铭:望穿秋水!

    白袍男子极目远眺,忽然道了声,“回府,收拾东西。”

    “公子,收拾东西作甚?”

    男子眉毛一挑,用力的在少年头上敲了一下,嘴角浮现一抹轻狂的笑意,道:“当然是去西洲,抢亲呗!”

    “啊……”少年长大了嘴,震惊不已。

    原来,那一封信便是她寄给他的,信里询问了他的状况,也说了些自己的状况,她过得不如意,父母一直在逼她成亲,但她一直不答应。可这一次,父母瞒着她,直到日子将近才告诉她。

    她不吃不喝,也换不来父母的同情,因为她将要嫁的人比她父母有钱,嗜钱如命的父母,将她当商品一样卖了出去。

    她写下这封信,让知心的丫鬟偷偷的寄了出去,没写姓名,只在末尾留了一句: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她想,他若记得我,未写姓名他也知道是我。他若不记得我,写了姓名又如何?

    白袍男子看着远方,眼睛里有着火一般的光芒,“南风,上一次把你弄丢了,但这一次,不会了。”

    西洲……

    南府婚庆大摆宴席的一天,南府门外来了两支迎亲的队伍,凤冠霞帔,美艳不可方物的南风,含泪上了其中一个花轿。

    只留下大眼瞪小眼,嗜钱如命的三个人,南风父母,和比南风父母还有钱的活在信里的路人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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