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色生香篇:挖半夏的江陵人

江陵人给了我一颗生半夏,长得跟山药蛋蛋一个模样。江陵人讲:“半夏,我们土话喊鹅脚板,贩子收了去做麻醉药。你尝尝,看看麻不麻口。不好吃,你马上吐出来。”

(半夏果实)

我真洗来尝了,小心翼翼咬了半颗 ------ 呸呸呸,丢不赢,却已经是迟了------麻,细细密密的疼,针扎一样,从舌尖往周圈跑 ------ 两片嘴唇开始发胀 ------ 喉咙闷得慌,估摸着是有个小颗粒卡住了,上下不得。

赶紧喝水!一碗温水下了肚,一碗凉水下了肚,吃一个苹果吧,吃黑加仑吧,黑加仑甜------呜呜,呜呜。

上楼,照镜子。舌尖上起了一溜泡,黏膜被灼伤了。嘴嘛,瓢了。

怎么不先查查资料呢?女子笨得很。两天后,才慢慢见好了。

(半夏苗)

早上醒来,开了窗,眼睛往东边落。天空长成布,绯红色的布,大大的,长长的一匹。雾珠儿调皮,裹了白裙,天上人间,四面八方串门去。

出门去,去地里走一走。

白露才过,大片大片土地交了黄豆的收成,松快下来,便纷纷放了天性,抢着做画家。

我这一块画青葙,一大片浅粉、深绿,好看。

我还留着许多春收时落下的油菜籽------那画野油菜吧。

我得画上一长溜狗尾巴草,露珠儿做项链,清晨的光好,又柔又软,做床正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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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画铁苋菜,满幅的铁苋菜------ 再画上许多“闲古溜子”,“闲古溜子”挂了果,绿油油、圆滚滚,橙一样大小------还有江陵人,弯着腰在铁苋菜里寻寻觅觅的江陵人------ 好生勤快!土地与人性相通,有那闲不下来,便该着劳心劳力了

(青葙跑马圈地)

(“闲古溜子”,学名唤作栝楼)

(秋光与露珠儿,使铁苋菜生了灵气)

我与江陵人,我们在田野的上空交接陌生感与好奇心,话匣子开了锁。

“你们在做什么?”

“挖半夏。”

“挖半夏做什么?”

“卖钱。”

“能卖多少钱呢?”

“10块钱一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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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伢儿,你不去读书,跑来地里做什么?”

“早读完书咯。”

“那你去工作嘛。在地里跑来跑去,辛苦。”

“不辛苦。你们整日里弯着腰,累不累?”

“怎么不累?腰弯久了,刀子割肉一样疼,赚钱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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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还没醒呢,江陵人先醒了。急急忙忙起床、刷牙、洗脸、做早饭吃,再备些干粮,带上桶和锹,衣赏穿厚实些,骑一辆摩托,或三轮车,风一样雾一样跑起来,直至抵达茫茫大地里的某一片田野。

这个时候,夜也将醒了,美人儿穿上红裙,不疾不徐,梳着妆,等光来。江陵人的双脚,稳稳当当,已经立于另一个城市的腹地。他们跑了一个多小时, 不曾停歇片刻。

(江陵人比太阳更早抵达田野)

我讲:“你们也实在是太勤快了呢。”

怎么能不勤快呢?

江陵人住在皇堤(荆江大堤)那边。他们的一部分土地被政府征收了,剩下的那一部分,只管糊个肚子不饿。年轻人走了,尽己所能,远离生养他们的家乡;年纪大些的,走不动了,不愿意走了,留下来,想要活得更润些,唯有早起,把自己放成风筝。他们用双脚丈量土地,走得远一些,再远一些。

好在土地总是慷慨的。它给江陵人送来了野生的半夏。

我从未见过本地人来挖半夏。收完黄豆,每日四点多,前排屋里幺幺伯妈们便开始叽叽喳喳,比麻雀醒得早,比麻雀吵得多。她们要结伴出门做小工了。柴山那边地多,给人割青菜,或摘棉花,一天挣不够一百块,她们也是愿意的。她们不知道自己的土地上长着半夏。

江陵人去年就知道了,也许更早之前就知道了。他们记得每一块土地的痕迹,比如脚跟前这一块。去年雨水丰沛,土质松软,半夏生得也好,比今年的铁苋菜还要多,好挖得很。

是哪一个精明人,在皇堤喊了第一嗓:“收半夏,收半夏咯,十块钱一斤------。”又是哪一个勤快人,走进了无边无际的田野,找到了第一块长着野生半夏的土地?我这样一个不相干的人,生命里仿佛陡然多了一个大的谜题。

江陵人才没有这么多心思呢。他们只关心一个问题:“这半夏辛辛苦苦挖来,荷包里能满满当当收回票子来啵?”

江陵人讲:“半夏这东西,只能长在平原上,而且只长在荆州这一块堆儿。”

江陵人又讲:“猫有猫道,蛇有蛇道。”一块长着半夏的土地,便是一条江陵人的道,他们心生自豪,赶路时从不偷懒。

车停在路边,人走进土地里,弯下腰去,深深地弯下去。铁苋菜长得密实,半夏藏在其中,苗小,不易被发现。眼睛到了,手、脚、锹得赶紧跟过来。一棵半夏,长一串果实,长一份收获的殷切。

(挖半夏的人)

从清早挖到下午两三点,手麻了,腰弯了,桶也满了大半,得有20来斤呢。江陵人这才努力撑直了背,回到皇堤那边,找贩子换票子去了。大大小小,得有两百多块呢。江陵人心里舒坦。

比做小工强一些。给人做一天小工,能挣个130块。可是,早上四点多起床,守到天擦黑才能收工,有时候还得受气。不自由,是最大的不划算。

比打牌就强更多了。许多人爱往茶馆里跑,有饭吃,有牌打,日子过得快。可打牌究竟有什么好呢?输钱不论,且伤身体,更容易伤和气。往日里要好的亲戚朋友,上了牌桌,六亲不认的多,为个一块两块,争得眼睛脖子发绿。顶没意思!

还有一层缘故。这两三年,手上活钱见少,牌桌自然也就上得少了,也不如从前赌得大了。乡里人看不清远路,可是,他们会计算着过日子。

还是出来谋点收入实在。

挖半夏的时候,江陵人的话格外密些。

开始说服我种半夏了。

“也不怕你得了好处。你是本地人,现成的种子,自己来挖就好。明年开春,就可以种上了。种在黄豆地里,等黄豆一收,半夏就能挖了。跟公司直接挂钩,据说能卖二三十块钱一斤呢。”

“对了,插上一块牌子:‘私种,莫挖!’”

我竟然有一点点动心了。在这片田野上,我一日一日游荡着,我终究要决心做一个农民吗?我能做一个及格的农民吗?

可是,我又马上生出了疑问,问江陵人:“皇堤离我们这里也才一个多小时,江汉平原的土壤养分都差不多,你们为何不种呢?”

江陵人迟疑起来。这样一个“突然而宏大”的问题,一时之间,似乎无从回答。

我等不及回答了,父亲在等着我给他熬药呢。我挥起手来,与江陵人告别:“我要先走咯,再见!”

在雾气逐渐消散的光里,江陵人也挥起手来:“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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