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是在无聊和痛苦之间钟摆一样的来回摆动着。全部幸福,已知进行的全部斗争,都毫无价值。斗争不过是生命意志的体现。而生命意志就是痛苦的作俑者。
--叔本华
人生恰似蒲公英,看似自由,其实身不由己。这是小强最喜欢的一句话。
小强是我的大学同学,名叫傅英强。当年周星驰那部《唐伯虎点秋香》上映后,大家都在叫他小强。他虽然很愤怒很无奈,但喊着喊着也就习惯了。事实证明他也确实也是那只打不死的小强。
1998年7月,在连续几个月的连绵细雨之后,我们大学毕业了。小强被分配到广东一个小城市的财政局上班,这是他父母托了很多关系才帮他找来的一个工作。这是一个令我们羡慕的好工作,但小强却不是很满意,他的理想就是当一个老板,赚很多的钱。
到了单位以后,作为刚毕业的大学生,小强还是很谦虚和勤奋的。什么苦活累活都抢着干。日子长了,小强却慢慢发现这样干其实也没什么意义,那些凭关系进来的大姐大妈们,早早的占据了活少轻松的岗位,而他干着最苦最累的活,工资待遇却是最低的。那时小强年轻气盛,加上一直萦绕在心头的发财梦。一怒之下,写了一封痛斥局里种种不公的信给领导后,挂冠而去。把辛苦找了各种关系把他弄进财政局的父母气得半死。
辞职之后,心怀发财梦想的小强直奔深圳,当时那个人们心目中创业的圣地。在深圳,小强有一个高一届的师兄,已经做了一年多的生意。名义上是做生意,实际上却是跟着一个老乡倒卖一些电子产品,规模也不大,处于创业初期。小强投奔师兄,准备跟他学学做生意。
但是做生意也需要本钱啊。由于辞职得罪了父母,他不敢向家里要钱,于是他听从了师兄的建议,先找一份工作,把吃饭问题解决了再说。
然而找一份工作却不是他想象中的那么容易。由于他刚毕业没多久,没有什么工作经验,连续面试了几家企业都被别人婉拒。实在没有办法,只能先到一家面包店打打零工,把温饱解决了再说。
在当时的深圳,想打零工也不是这么容易的。按照规定,在深圳就业必须要有暂住证,暂住证必须有当地户口的人担保才能办,没有的话被联防队抓住要被遣送回原籍。小强知道后非常的愤怒:
“老子本身就是广东人,在深圳打工居然还要暂住证,这还是不是中国的土地呀”
愤怒归愤怒,因为找不到人担保,小强也没去办这个证,心想看到联防队后躲一躲就是了。
一天,小强外出办事,中午在一家小饭馆吃饭。正吃着,一辆面包车忽然呼啸而来,十几个身着制服的联防队员,将饭馆门口堵的严严实实。
“检查,都把身份证和暂住证拿出来”一个瘦瘦的男子大声的对饭店里吃饭的人群说道。
吃饭的大多都是一些打工的外地民工,大部分人都没有暂住证,一个个神色慌张,有的想趁联防队员不注意走出饭馆,有的假装没听见埋头吃饭。而联防队员却十分有经验的堵在门口,挨个进行检查,拿不出身份证或暂住证,立马就抓住,塞进面包车里,不一会儿车子装满了。小强也没逃掉,挤在一群散发着汗臭和绝望情绪的民工中被带回了拘留所。
拘留所里,看守他们那个黑黑的小个子,先是拿起茶杯喝了几口水之后,抹了一把刚才抓人时冒出的汗后,便开始十分的严厉训斥小强和那一堆民工,威胁说没有身份证或暂住证就要把他们遣送回原籍。
”不过,你们现在想出去也可以,只要把罚款交了,就可以马上出去“,说这句话时,小个子看守的语气到没这么严厉了。
”电话在桌上,赶快找人来交罚款,一人300块。不然明天就转到收容所里,遣送回原籍“。小个子说道。
被抓进拘留所的人们也听说过这个规定,以前被抓的老乡在交了罚款后都被放出来了,所以没有怀疑小个子看守的话,只有自认倒霉,想尽办法的联系老乡,亲戚或朋友前来交钱赎人。小强也不例外,联系师兄。
师兄很快的来了,交了罚款之后,两个人走出了拘留所。
”小强啊,看来这个暂住证是非办不可了。不然这罚款也受不了啊。你不是找不到担保人吗?我认识一个深圳本地人,去找找她,看看她能不能帮忙担保吧“。
深圳那时候社会秩序还没现在这么好,一般本地人都不愿意为外地人担保。听了师兄的话,小强没有抱很大的希望,不过试试也好吧。
那个担保人是个女的,在听说了小强的情况后,很爽快的就同意担保了,也没提什么要求。小强对此感激不已,多年以后仍然记得这个人。
”那是一个30多岁的客家人,长得很善良的样子……“,后来对我说起这个事时,小强脸上依然是一副感激的表情。
取得了暂住证,小强渐渐算是在深圳扎下根来,生活渐渐的走上了正轨,交了女朋友,结了婚,生了小孩。生活稳定之后,小强又想起了他的梦想:当老板,挣大钱。
为此,他和几个老乡一起成立了一家贸易公司,经过了一番艰苦奋斗,公司渐渐有了起色,也开始挣钱了。看着当老板的梦想就要实现了,小强那时真是意气风发,斗志昂扬。
然而天不遂人愿,一天,海关的人员找到了公司,说有人举报他们公司的业务涉嫌走私。首先便查封了工厂,人虽然没有抓,但必须在家里等候传唤。
小强和合伙人一下子慌了,因为他们自己心里也清楚,为了挣钱,公司的确做过类似的事情。不过其他的外贸公司也这样做,也没听说他们也被抓啊。
小强很愤怒,心里猜测到底是哪个竞争对手举报他们。
为了不进监狱,小强和老乡不惜血本,找关系、求熟人,力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光是送给海关负责稽查的一个科长,小强和老乡就掏出了80万,基本算是掏空了公司的家底。那段日子,小强真是噩梦一般的回忆。
”你知道吗?钱送出去,心里反而安心了。难受的是在家里整天担心,生怕哪一天就被关了进去,老婆儿子没人照顾。那段时间我每天都失眠,要喝了半斤白酒才能勉强的睡着一会儿。我的酒瘾就是那会儿学会的。“
后来在一次喝酒谈到这件事时,小强把一杯酒一干而尽后,醉醺醺的的对我说道。
在把公司的家底和自己的存款都快送完的时候,事情总算解决了。他和老乡都没有被追究法律责任,只是被罚了大笔的钱。虽然没有进监狱,但小强发财梦又回到了起点,重新变成了一个穷光蛋。并且因为借钱解决这个事,还欠了一大笔外债。
生活又开始变得艰难了。小强开始了打工,挣钱养家糊口还债,小孩一天天长大,开销也逐渐大起来。虽然老婆也在打工,但两个人的钱加起来还是不怎么够用,什么方面都要节省。
“我那双皮鞋,整整的穿了三年,鞋底都快磨通了也舍不得换。现在回想起当时真不知怎么过来的。”小强苦涩的对我说道。
2008年,国际金融危机爆发,小强打工的公司开始裁员,小强虽然没有被裁,但奖金降了不少,正在小强一筹莫展,寻思是不是另外再找一份工作时,小强以前认识的一个老板找到他。
“跟我去安哥拉,帮我管管下面的工程,每年给你20万块钱”,老板很久以前就认识小强,比较相信小强的人品和能力。听见20万这个数字,小强怦然心动,毫不犹豫的答应了。尽管老板说了,一年才能回来一次,不过人穷的时候,那还顾得了这么多。
在老婆儿子的不舍与担忧之中,小强很快办好了各种手续,跟着老板一同转了几趟飞机,千辛万苦的来到了非洲的安哥拉。
到了安哥拉,跟着老板来到工地,看到工地的生活条件,小强心凉半截。在工地上,生产和生活用电都都是靠柴油发电机,一不小心就断电。用水必须到河里去拉,必须得节省的使用,洗澡很不方便。住的是简易的集成板房,安哥拉气候较热,最热的时候,小强不得不在房子外面打地铺才能入睡。吃的主要是国内运来的土豆与白菜,老板偶尔会给大家改善一下伙食。
小强的打工日子过得很是艰苦。
不过工作倒不是很累,就是管管下面的工人,与当地的军阀协调一下关系,也就是给军阀送礼物送钱,不然当地的治安还是很乱的,被偷被抢了都没地方伸冤。
当地的军阀也没有白收公司的钱,派了两个手持AK47步枪的手下到公司当保安。小强经常给他俩发烟抽,混熟后常常借他们的枪来耍耍,算是正在的认识了一下AK47。
在非洲的日子虽然苦,小强到也能坚持下来,唯一不能阻挡的是他对老婆儿子的思念,对家乡生活的想念。越洋电话费太贵,小强舍不得和家人多聊。匆匆说上几句后,就不得不挂了。他还得攒钱回去啊。夜里无聊的时候,他便跟着到河里拉水的工人一起来到河边。工人在打水,他就坐在旁边,听着远处不断传来野兽的嚎叫声,望着天上的月亮想念着家人。
好不容易一年终于过去了。到了回家探亲的时候,小强兴高采烈的收拾起行李,装好各种带给家人的小礼物后准备去机场。这时老板找到了他。
“这几块石头,你帮我带回国去,化验一下成分”
“这个在海关检查的时候没什么问题吧?”小强问老板。
“没什么问题的。你就说是自己带的纪念品就行了”,老板轻描淡写的说。
于是小强带着行李和石头去了机场,没想到还真出事了。
一个黑黑瘦瘦的安检员打开小强的行李,看到那块石头的时候,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这是什么东西?”,安检员用英语问道。
小强解释说这是纪念品,那安检员翻来覆去看了看。对小强说:“你到这边来一下”。
小强心里一下子就慌了。
把小强带到安检通道旁边的一间屋子后,来了两个黑人。脸色都很严肃,一个人对着小强大吼一通,另一个人进行翻译。他们的意思是小强带的东西是违禁品,没有经过他们国家的批准,是不能带出境的。小强的行为违反了他们的法律,要被扣押审判。
小强吓坏了,急忙通过翻译进行解释。说他不清楚这种事情,是好奇才当纪念品带到机场,他是第一次这样做,以后再也不敢了。说完还拿出了200美元递给翻译。两个黑人互相看了看。说他是第一次犯,不知道这个规定就算了,石头可以带走。不过警告他,下一次再犯是会被扣押的。
小强长出一口气,惊魂未定的回到了国内。
回到深圳,因为老板这次差点就害他回不了国,小强很生气,一度生起不把带回来的石头交给老板的念头。不过想想老板还要给自己付工资后,还是把石头交给老板指定的人。
小强决定不去非洲了。老板知道后也没有太强烈的挽留他,也许是以前他带到非洲的人也跟小强一样,只要去了一次之后,就再也不想去第二次了。
尽管经历了非洲艰苦的日子,又受了这次惊吓,小强还是没有白辛苦,老板如约付给他一年的工资,小强又有了东山再起的本钱。不过这一次他做的不是外贸的生意,而是做起了加工一些工业零配件的生意。
当初那件事实在把他吓坏了。
那一年小强35岁,已经成为了一个成熟稳重的生意人,那么多的苦和亏,也不是白吃的。小强很努力的经营着公司,渐渐开始挣钱了。后面的日子,小强在深圳买了房,又买了一辆车,日子渐渐过得好起来。
小强的事业越做越大,工厂由当初的十几个人发展到300多人,每年的产值也做到了上千万。小强实现了他的梦想,终于当了一个老板,赚了大钱。
不过即使当了老板,烦恼依然没有变少。
首先就是货款总是不能及时收回。小强的公司生产的产品主要供给一些国营的大工厂,即使是国营的大工厂,也常常拖欠他的货款,不过小强还是不敢得罪这些大客户,对于民营企业来说,商业竞争是十分惨烈的,你不干,自然有别人会干,得罪了大客户,工厂便生存不下去。时间久了,工厂的应收账款越积越多,渐渐影响到公司的正常周转,小强实在没有办法,只好去找银行贷款来解决。
工厂的利润率大约在百分之二十左右。小强听国营单位的客户说,他们贷款的利率大概在6%左右。小强心想,自己是民营企业,银行应该不会给这么低的利率,只要不超过10%。他也勉强可以接受。
联系了几家银行,按照银行的要求把各种资料报上去后。终于有一家银行愿意给小强贷款,不过条件很苛刻,年利率10%,3%的手续费,还必须把公司的应收账款进行质押。小强一听便不高兴了,利息和手续费加起来,公司的财务费用就是13%了。一年的利润率也不到20%。等于是说把公司的利润大部分都交给银行了,这还怎么玩?小强很生气,没有同意,另外找了几家银行咨询贷款。
不过让他失望的是,几家银行的条件都差不多,要么接受条件,要么就别贷款。
小强又找朋友问了问,看看能不能找一些社会的私人贷款,不过一打听吓了一跳,私人贷款一年起码都在20%以上,最高的甚至要30%,到也不要什么担保,那些人不会担心你赖账,他们有的是办法收回借款。
小强实在没有办法,只好接受了银行条件,签合同的时候,银行的经理对小强说:“别看给国企单位贷款只有6%。但我晚上可以安心的睡着觉啊。但贷款给你们私人老板那就不同了,现在跑路的老板太多了,我负责贷款出去的这些老板,必须时时关注他们的去向。不然哪天他们跑路了,我就惨了。”
小强:“……”
过了几年,小强的公司渐渐的维持不下去了,前几年的业务还好,利润支撑的起财务费用,然而后面业务越来越差,利润已经维持不住财务利息和其他的一些必要支出了。
小强越来越累,干脆公司关了,把员工工资、遣散费以及其他一些支出付了之后,还剩下约500万的钱产,他也不想再做生意,太累了。
他开始专心的炒股,从2007年开始,他就比较关心股市,也尝试的投入一笔小钱进行操作,结果还可以,挣了一倍的钱,他觉得炒股比做生意简单的多,干脆当个全职股民。
不过好运气并没有眷顾他,从2015年起,小刚的炒股屡炒屡亏,眼看500万的资本缩水近半,这时小刚就像一个赌徒一样赌红了眼,把为数不多的钱继续投入股市。
把本钱赚回来就收手,小强这样想。
到了2018年年末,在证监会领导的关心保护下,上证指数跌到了2500点以下。小强的钱也只剩下了几万块钱。小强很生气,也很绝望,不断的咒骂着。
2018年的冬天,寒风凛冽,雨雪淋漓,气温降到了零下,这是很多年未见到的寒冷了。
小强走在街头,看着橱窗里的电视上在播映改革开放40年的各种成就,回想起自己这20年来的经历,他清楚的知道,他的成功与失败,他个人的努力其实只是占了一小部分,更多的是他在时代的洪流的裹挟下,犹如蒲公英在风中挣扎一般的身不由己,他的人生并不是他自由的掌握的。
“人生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小强问到。
他想到叔本华这样说过:
“绝大多数人的一生。这只是一场为了生存而持续不断的斗争。并且明知最后还是会在这场争斗中失败。他们经得起这一艰苦斗争。虽也是贪生,却更是怕死,可死总站在后台。无可避免。随时可能走到前台来。”
又想到电影《这个杀手不太冷》里,小女孩马蒂达问杀手里昂“人生总是这么痛苦吗?还是只有小时候这样?”
里昂答:“总是如此
于是小强越发的悲观,也越发的愤怒。
看着街上正热情洋溢的推销年货的小贩,还有带着大包小包年货匆匆往家赶的行人们。
寒风中过年的气氛越来越浓。
“没有什么比活着更真实的了,为了老婆儿子,我还得好好活下去,糟糕,今年的年货还没有买”,
于是小强也急忙向推销年货的小贩走去。
“那个干板鸭那给我看看”,他对小贩说道。
不管以前什么样,2019年还是来了。明天又是新的一天,有机会重来,也必须重来。
小强毕业后的20年,犹如蒲公英一般漂泊无定,历经诸多艰难困苦,即使至今仍愤怒无奈、一事无成,但还是坚强的活着。
蒲公英的种子,即使漂泊再久,也总会落地发芽,求得生存,人又何不如此!
活着,就是生命的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