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物招领

这个城市生来就多雨,到了夏天,雨水更是丰富,一天到晚能下个两三回。

可不下雨的日子里最难熬,太阳要拧走你每一丝水分,除了嘴唇干巴巴,整个人都渗出汗,能原地蒸发掉。碰到沉闷又出日头的天气,又湿又热,恨不得把身上三两件衣物都脱掉,赤裸裸寻个干净。

人如同一串一串珠子,从图书馆奔出来。我走在路上,脑袋因一股脑填了太多东西,昏沉沉的,都有些忘却肚子里的饥饿。日光降下,把一切绿的、红的都晃得发白,空气发着晕,恍惚透着热气。我眯起眼,隔着滚烫的空气望向食堂,下课后的人群如同待哺的小兽挤成一片,急匆匆地寻找着乳液。

日头毒得像针扎在身上,地上白茫茫,翠绿的竹叶低垂着,风住在上间,怎么也动不起来。我脑袋涨得难受,直感觉周围的酷热聚在我身上,地面都膨胀起来。行人有气无力的嗓音憋闷地喘息着送过来,热气也扑过来,让我迈不出步子。我实在受不住,一点站在阳光下的想法都没有,只想往教学楼里躲一躲。

直到躲进一片阴影里,我才觉得自己又活了过来。墙壁因不见阳光有些阴凉,我紧紧贴在上面,大大舒展着,慢慢吐吸干热的空气。

墙边近出口的位置放着个透明的玻璃柜,半人多高,四角与玻璃连接处用铁皮包裹着,上下分了三层。上层摆着小物件,大约是眼镜、钥匙、卡证等,中下层有大些的物品,几本书和几把伞。由于对人类的信任,柜子并没有上锁,得以让失主能顺利取到他的失物。

我万万没有怀疑过人类的善恶,只是有些难以理解这柜子存在的意义,或者说很难理解人类的生活。我从未在此处见过什么贵重的东西,如手机、背包。最多是几串挂着U盘的钥匙和一两个空旷的钱包,放置到雨水从空气中沁过来,物件上生长出绿色的菌毛。

没有人在意柜子里的东西多一点或是少一点,路过它时,大约也只是新奇地瞅上一眼,毕竟总要看看吃饱饭的日子有没有微小的变化。

我路过它时,偏爱细细看上一会,看人类因自己的过失丢了什么东西,或许这是无趣之我生命中有趣的部分。倒没思虑过从里面挑选出有用的东西,料想大家是同我一样的。

我呆呆立着,站到小腿有些酸痛,才迟钝地被肚子里的饥饿唤过神来,伸出手去摸了摸阳光,手心被刺得缩了回来。我苦恼极了,空瘪的胃部分泌出的胃酸要把自己消化掉,我打了个饿嗝,空气冲进食道又涌上来,嘴里泛起酸味。饥饿的肚子不停地使唤我跨出去、跑起来,奔到食堂填饱它。

我需要一个能挡住阳光的东西,需要借一把遮阳伞。

我看着墙边的失物招领柜,走过去,拉开玻璃窗。

我打着伞,心里预料等会再把它放回去,就慢慢地往食堂的方向走。热浪沉闷地扑过来,没有阳光直射到身体上,多少好受些。

“嘿!阿明!”我回头望,脸上蓦地戴起笑容。

他穿着一身丧气的黑,脸上却挂着热情的笑容,整个人干巴巴地没什么肉,矮小的躯干上顶着圆圆的脑袋,双手耷拉着,双腿有力的支撑着上半身,这使他的步伐快速而又灵活。他叫李一秋,是我在一个活动中认识的,平时没怎么搭过话。

“这天可真热啊!”他顺势躲到了伞下。

“是啊。”我有些别扭。

“这伞真好看,花花绿绿的。”他斜过头看我,眼睛微微眯起,打量起伞。

“是啊。”

他脸上挂起试探的神色,大约是看见了什么,可能是先前我借伞,或者盗伞的动作。

“你一男的怎么买这么花的伞?”

我想欺骗他,却又想到人与人之间往往坦白的太少,沉默了一会,将自己偷窃的事实告诉了他。

他一脸的不敢置信,嘴巴张大,眼珠瞪得滚圆,仿佛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怪物,整个人都表现出一种呆滞,身体绷直,手掌握成半拳,脚步却紧紧跟在伞下。

半响,他似乎想起什么,慢慢落在我身后,身体有一半露出了伞阴。

我心底无所谓一个陌生人的评价,只是感觉他这人的有趣。因我是罪过的,连同这伞也变成了赃物,他站在罪恶的伞阴下,自然要躲开些。

他定定地看着我,仿佛要从我脸上看到坏事被揭穿时的羞愧。

我想扭过头来,微微斜起脑袋,对他发起甜甜的微笑。却发现这种事也是无所谓有无,便省了力气。

灼热也能黏住人的身体,汗水从额头流下去,顺着脖子又到了背上。背部与胸前衣服湿了一片,半黏在身上,胸膛鼓起气儿就和衣服粘连住,连呼吸都有些难受。他似乎忽然忘却了我的回答,在旁边拿着笔记本死命地扇着风。

到了食堂,他去打了碗白米饭和一碟青菜,就着从便利店买来的咸萝卜干。

“你这伞等会要怎么处理?”

我面无表情地吃着填饱肚子的东西,担心食物碎渣会咽到气管里,没有说话。

吃饭是件无聊的事。哪怕再精致的食物,嘴巴一张一合,经过牙齿的咀嚼、碾磨,舌头的搅拌,都会不成形状地咽下去。

吃饭甚至是件可怕的事,无论有什么情绪在吃饭时都是种错误。开心难免会欢笑,不留神食物就进入气管,让人受罪甚至噎死。悲伤时,要么想发泄、吃地又急又快,要么没食欲、越吃越是痛苦。单调地张嘴、闭紧嘴巴,咀嚼、不做表情,最合适吃饭。

他吃地又快又急,食物刚进嘴巴来不及咀嚼就被吞咽下去,小小的身体迸发出一种强大的食欲,甚至从白净的米粒儿中品尝出一种快乐。他不断挥舞起筷子,满满冒着尖的一碗米饭飞速地减少,如同光膀子的木匠边流着汗,边大力刨着木头。他吃地满头大汗,鼻尖迎着亮发出油光,很快就看见碗底。他的速度慢了下来,眉头皱起,吃一颗米粒都在斟酌着,温柔地把米含在嘴里。无论多么他不舍,米饭还是吃完。他又把碗壁上黏着的米拨到一处,倒进嘴里,一脸幸福地大口咀嚼着。

仿佛吃饭耗尽了他所有的体力,他双手耷拉起,一动不动盯着伞,舔了舔嘴唇,似在回味,又好似想跟我说些什么。

他先是半张开嘴,一点点又把嘴巴变大,要把什么吞下似的。他的眼睛闭起,眼角微微颤动着,额头上又布满了细细密密的小汗珠,青色的血管浮现出来。

“你等会是要把伞送回去对吧?毕竟我看你家里也不穷,没必要的,没必要的!”

“是啊。”我细细把米粒磨碎,慢慢吞咽着。不知为何,说了话后吃饭这种事就没法再进行下去,自己的肚子也饱了起来。

他眼睛有些茫然,看着我把大半没动的食物倒掉,撑着整个人精气神突然空了,身形一下矮了一截。

“我就不该叫住你。”

我不明白他这话的意思,收拾着餐具,他跟我身后。

我慢慢地走着,消化食物,他的脚步在吃饱后更加有力。我没有加快速度的想法,似乎是步伐的冲突,他被伞阴遮挡住的身躯显得有些局促。

我把伞又放了回去。他站在教学楼里,离得不是很近。我很难看清楚出他此时的表情,只见到一个身形提起肩膀又舒展开来,仿佛松下了一口气。

我和他再相见时正中午,太阳刚被阴雨遮住,天气显得尤为苦闷。我的脑袋在这种天气里又发起胀,身体绷得紧紧的,用力攥着拳头,仿佛这样能把身上的水分挤出来。

他正拿着钱包付账。

他看到我,只是一瞥就将我认了出来,似是在躲什么,匆匆拉着伙伴离去。走时,回头看了下我举的伞。

那个钱包并不好看,甚至有些丑陋。得益于它的丑陋,我在失物招领柜中看到它时有些新奇。

我的脑海里有着一种疑问,脚步兀地停了下来,记忆慢慢被挖掘出。他在活动中一直表现地很质朴,这种质朴给旁人带来欢乐。他不善于搞怪,以一种打量新奇事物的眼神吸收并适应着环境赠予他的一切。

我心底慢慢涌出一种困惑,第一次感觉到别人犯得过错应当归咎于我。

可我又没什么悲伤,倘若看见了他的不幸而悲伤,我多少也会安稳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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