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老家,我从来没见过梅花。那些能开花的林木在冬日里光秃秃的,屈服于严寒的淫威或者自己能屈能伸的心。依水的村落河里却往往没有什么水,露出涅石般的淤泥。大片大片的白沙沿河道两岸延伸,一派莽莽苍苍的景象。
据说这里曾经是码头,帆船一艘接一艘地驶往汉口,可惜我从来没见过。在我小时候,只有一条破旧的乌篷船终年停在沙滩上。也只有有限的几次,上游发了大水,它才派上用场。
它就那样孤零零地停泊着,任风沙戏弄它曾经坚固的桅杆,甚至有小草试图穿越它强大的船身,颤巍巍又憨态可掬地探出头来。我在甲板上翻出一张业已泛黄的纸片,上面画着一枝瘦骨嶙峋的枝干,开着红白相间的花朵,大姐说那是梅花,并且告诉我梅花香自苦寒来。我才知道,在外面的不为我知的世界里,还有这样奇异的花朵。
这花开在冬春季节,傲霜、耐寒。当别的花还在冬眠,它就花事灿烂了。等别的春花列队开放的时候,它又收拾起自己的妆容,悄悄地退隐江湖了。
这样的性格,这样不合作的态度,想不引人注目都不行。它使我想起了那些所谓的隐士。
自许由洗耳、巢父饮牛,历代隐士层出不穷。隐士,往往意味着高名、大德和博学。有一段时间,皇帝特别热衷邀请隐士出山,以让他们做官为荣,甚至不惜屈尊求贤。隐士中虽有滥竽充数者,但大多数还是很有名望甚至具备一定能量的。鬼谷子的学生纵横天下,深刻影响了战国局势。商山四皓的出现稳定了汉初的政治局面,让刘邦废立太子的决定消弭于无形。就算他们不能去改变历史,他们的志趣也深深影响了一代又一代的人,比如说不食周粟的伯夷叔齐,再比如说主张天人合一、清净无为的庄周。
而梅花大概就是所谓的隐于市的大隐了。它并非是避世远遁的游方士客,而是随意地生长在山间、谷涧、溪畔、庭院、园林甚至盆栽里。一面固执地在冬春在严寒里开放,一面又随意地生长。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梅花就这样地荣膺十大名花之首,为天下人所熟知,并且它的果实早在三千多年前就为人所食。
历代文人都在热情洋溢地歌颂梅花,我也怀着朝圣的心去寻找它,却一无所获。我绝望地发现,我狭小的生活天地里没有梅花,虽然古城还有梅花寨。要想去看梅花,须得出城去西北塔子山脚下。可我却被俗务缠住了身心,迈不出逼仄的店门。那缕幽香,那点瘦姿,那些淡雅和不屈,只有在梦中才能真切地相会。
我曾设想过和梅花相遇的场景,要么是一树胜雪的梅花下立着婷婷比肩的玉人,要么是白衣佳人手中握着香气彻骨的梅花。在优雅的琴声中,在明朗的月色下,一层薄薄的白纱迷离了我的双眼,陶醉了我的心神。当大大咧咧无比壮实的小强同学甩出一枝还滴着晨露的梅花在风中拼命招手的时候,我一下子愣在当场。这不是春带雨的梨花,这是泣血的寒梅!一时间,我有些凌乱了。原来,所有的高雅,其实是不堪一击的。
在古人的梅花诗中,我独钟情于高启的梅花九首。一方面源于诗的淡雅和高洁,另一方面也源于诗人悲惨的命运。“琼姿只合在瑶台,谁向江南处处栽?”高雅的背后,是一颗玲珑的心,到最后却只能“东风愁寂几回开”。诗人本无意仕途,不曲意逢迎,只想归卧青丘,却免不了因文惹祸腰斩街头的命运。梅花的抗争和不屈,也只有在一定的条件下才能成立,就像它免不了被小强之类的粗人粗暴折断的命运一样。
小强虽然未必喜欢梅花,却爱上了一个叫梅的女孩。一个五大三粗、说话爱带口头禅的人,居然因为“梅”而变得无比温柔和痴情。我看着他把梅花甩过来,却又变戏法地拿出更加鲜艳的一枝,剪取中间最大的一束,恭敬地递给梅。梅脸红了,扭头就走,风吹来了花的清香,恰似浪荡的公子般蹭了一下人的脸。那是在中学,一个严禁恋爱的时代。他们却无畏地在一起,无视班主任的咆哮,最后被劝退。
那时候我就在想,难道梅花最大的个性就是不妥协、不合作,甚至不结盟么?孤芳可以自赏,但何足以立世?承平安澜的时代呼唤个性,但个性差不多类似于特性,不足以破坏整个世界的共性。文人所追求的世外桃源,永远存在于人迹罕至甚至永远也找不到的深谷、雨林里。只是,我们生活的环境,不是昆仑墟,而是那滚滚红尘。
寒梅开放的季节,我特意一个人驱车去了塔子山。低矮的起伏的山丘,有破旧的小庙、废弃的军营、长长的石阶、茂密的植被间杂些许荒凉的丘陵。山头有宾馆正在修建,山脚下有万亩梅园,游人如织。可他们真的懂梅吗?我想起那个叫梅的女孩,后来跟我说的话,强爱她但是一点儿也不懂她,她被伤得体无完肤,不得不离开。眼前恣意扯拉梅枝以供拍照的游人,何尝不像我的朋友小强同志。
我还是很喜欢梅花的。我曾憧憬着在窗前种一株,想看的时候就能看到它。或月动西厢疏影横斜,或一树繁花红粉娇嫩。甚至想记录梅花开放时哔哔剥剥炸裂的声音,和它一起沉醉在严寒在早春的呼唤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