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好冷,好似夜叉的眼睛,让人毛骨悚然。谢岐靠在疾控中心的大门边,猛嘬了最后一口,习惯性的捏了下,弹掉了烟头。他拍了拍身上掉落的烟灰,掏了掏两边的大衣口袋,发现刚买的两包烟又抽没了。他看着眼前一地的烟头,深深的叹了口气,没想到,曾经连闻点烟味都呛得不行的人,如今也是个无药可救的老烟枪了。夜愈发的凉,冬天的风尤是肆虐,似是个张狂的小偷,非要摸遍你身体的各个角落才罢休。谢岐把大衣又紧紧的掖了掖,他在等那美下班,他也不知道等了多久,感觉像等了好几年,从他们毕业到现在,像今天这样的等待,已经有三年多了。
“你来干什么?”,谢岐的思绪还在回味中,那美突然打断了他。谢岐不敢正视她,他瞄了她一眼,今天的她没化妆,穿着大学时的韩版长裙和板鞋,像他们刚认识的时候那样,似森林里溪涧奔跑的小鹿,看上去青春洋溢。谢岐收了收神,盯着那美越发明显的小腹,眼神忽然变得凶恶起来。他怔了怔,咳嗽了两声,“我,是来接你下班的!”“呵呵,不用”那美狠狠地瞥了他一眼,冷哼了一声,转身便走。谢岐赶忙追上来,一句不吭,安静的贴在那美身后。
他们安静的走着,风吹的有点不近人情了,那美紧裹着衣服,双手轻轻的掩着小腹,那里有她生命的全部。谢岐咳嗽了两声,这种沉默,让他不自在。“听说你们疾控中心出了个事故,后来咋办的?”那美停住了脚步,深深的叹了口气,她本不想跟他搭话。她的同事,也是个待嫁的小姑娘,做实验的时候一个不小心血液标本掉到了地上,玻璃渣子碎了一地,她清理的时候不小心划破了手套,被割到了。不幸的是,那个血液标本是个艾滋确诊的标本,小姑娘也被感染了。艾滋啊,我们就是做诊断这行的,这意味着什么她会不明白?“赔了50万,男的不要她了,她人消失了”那美略带哭腔的回答,她忍住了,那是她很好的朋友,“哎———命吧——”那美长叹了一口气,她好难过,为那个待嫁的小姑娘,更为她自己。
谢岐只是随口问问,他也就是道听途说,没想到聊着愈发伤感起来。“要么我给你换个更好的工作吧,去大医院或者别的更好的单位?”“你?”那美微微的仰着头,嗅了嗅鼻子,不屑的看着谢岐,“是靠你那心狠手辣的未婚妻,还是靠你那只手遮天的老丈人?”谢岐,不再搭话了。他爱那美,只是他更爱他美好的未来,那个未来里,不能有他和那美的孩子。
不知不觉,那美到家了,还是那个破旧的小房间,昏暗的灯光,外面夹杂着野猫放荡的叫声,可能是那美许久没打扫的缘故,房间里充斥着一股霉味。曾经温馨的二人世界,对现在的谢岐来讲,他一刻也呆不下去。那美赶紧扶着椅子坐到沙发上,她站着,好累。谢岐从身上掏出一张银行卡,轻轻的按在桌上,他很认真的看着那美,说道:“这是100万,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帮你换个更好的工作。你听我说完,我是个畜生,我知道是我对不起你。但是,我和你都是孤儿,这个孩子,你不能留。他出生了谁来照顾你们,你们会怎样过活?你拖着他怎么去找别人重新开始?这个孩子,是个错误,所以,去终结这个错误,行么?”谢岐说的很快,他很惊讶那美居然没打断他。他注视着那美,那美正死死地盯着他,那美灵动的眼睛里,涌动着泉水,谢岐在那泉水里,没有看到自己的身影,那是死泉,好冷,好冰。
那美想咆哮,但是她累了,她想把这个曾经那么深爱的男人撕碎,活活咬死。她瞪着谢岐,狠狠的咬破了自己的嘴唇,她没忍住,她哭了,没有一点声音,眼泪好烫,嘴角的血也好烫。她累了,深吸了一口气,转过身去,不再看谢岐。她慢慢的扶着腰,站了起来,指了指桌子,指着门,“走吧,不再见!”谢岐愣住了,许久回过神来看着那美,看了看卡,没拿,就走了!
那美累了,瘫了一样的坐下来。她两眼空洞的盯着前方,好绝望。谢岐已经找她谈过好几次了,打掉这个孩子,只是后来他消失了个把月,那美以为他放弃了。没想到,这次他更加强势的回来了。那美不知道怎么办了,她只有一个人,她曾经唯一的指望——谢岐,竟成了最想害她的人,这个荒唐的世界,为什么容不下她的孩子。只是因为它成了他父亲入赘豪门的绊脚石?那美苦笑一声“真是荒谬啊”。她深深的爱着谢岐,即使现在,也是依然爱的无可救药,所以,她更爱她的孩子,因为她已经没有了谢岐,她不能再失去她们的孩子,不然,这些年,她的爱是什么?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真的只是梦么?还是说,只是上天为了消遣,开了一次不怀好意的玩笑。那美趴在沙发上,安静的哭着,哭着哭着,就睡着了。
接下来的几天,谢岐一如既往的来说服那美,态度愈发强烈,愈发凶狠。那美累了,她理解谢岐,那种一步登天的奢望不是人人都有的,她不怪他,他们都是孤儿,她懂,那是穷怕了。谢岐又在桌上放了一张卡,原先的卡上积了一层灰,那美笑笑“你的东西我不碰,我的孩子我自己养。我们不会去打扰你,孩子没有爹,我们生生死死,都与你无关,走吧!”谢岐也累了,他也很无奈,他的老丈人不希望这个孩子出生,对他们家族而言,这就是个威胁。在骨肉和未来的抉择中,他放弃了骨肉,这不是一个轻易的决定,这不代表他不痛苦,但是,他别无选择。谢岐,还是走了。
今年的冬天,冷的让人心凉。那美请假在家了,她有点感冒,她不敢吃感冒药,拼命的喝着热水,却还是止不住的咳嗽。她好难过,她好想谢岐,又好恨他,她头晕乎乎的,她努力站起身来,泡了两袋板蓝根,水好烫,那美瘫在沙发上等水凉。
谢岐,开了门,他又来了。这个家的钥匙他一直都留着,那美也一直没换锁。
那美不想说话,她倚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像谁都没进来过。“咳咳”那美止不住的咳嗽了几声。谢岐看到她,赶忙跑到她身边,上下打量了下“呀,你是不是感冒了?”。谢岐赶紧凑近她,贴了贴额头,那美惊了下,身体突然暖和起来,却还是使劲地把他推开了。这是他们分手后,第一次这么亲近。“我——没事!”那美突然有点羞涩,她想起了好多他们曾经美好的过往,她也只是个女人而已。
那美不知所措了,她慌忙的端起桌上还有点烫的板蓝根,被谢岐赶忙按住了手“你干嘛,那么烫怎么喝?”那美连忙缩回了手,水有点烫,谢岐的手好暖,那美心跳的好快。她定了定神“你——走吧,孩子我不会打掉的,除非我死!”谢岐什么都没说,他没想搭理她,从厨房里拿了一个大碗,把杯子里的板蓝根慢慢倒了进去,捏着一个细长的勺子,慢慢的搅啊搅啊,时不时的用嘴吹吹,热气慢慢的弥散开来,小小的房间里,气氛有点氤氲。谢岐搅得很慢,很慢,那美僵硬的心都快被他搅融化了,那美注视着着他,出了神。
谢岐搅了好久,水慢慢的不那么冒热气了。谢岐凑到那美身边,端起来喂她,那美身子轻轻的挪了挪,低着头眨巴着大眼看着他,没有拒绝。喝完了药,谢岐把那美慢慢的扶到床边让她休息,给她添了条棉毯,又给她向内掖紧了被子。安置好那美,夜已经深了,谢岐从沙发上拿起她的大衣,准备披上离开。那美探起身,想喊住他,让他留下,她好想告诉他,她有多爱他,多么的不能失去他,她可以原谅他的一切,只要他愿意回来,她还是会像以前一样,无可救药的去爱他。可是,谢岐,又在桌上轻轻的放了一张卡。那美,心狠狠的揪了一下,什么奢望都没有了。谢岐愣了下,倒吸了口凉气“我——明天,还会过来!”谢岐走了,那美醒了,如果没有那张卡,那美多么希望这就是一场梦,永远都不要醒过来。
第二天,谢岐早早的就过来了,还给那美带来了她最喜欢的烤红薯。以前那美感冒的时候最喜欢吃烤红薯,因为嘴里没味道,吃什么都淡,只有甜滋滋的烤红薯吃着喷香喷香,那美好开心,这种被他疼爱的感觉,她太享受了。虽然,她明白,这稍纵即逝的幸福只是出自他的愧疚或者是亏欠,但是,谢岐是她戒不掉的瘾,她早已无法自拔了。谢岐没有给她泡板蓝根,他说这样不好,多喝点热水就好了,那美没有言语,谢岐是个年轻有为的医生,他说的都是对的。那美起身要去拿叶酸,谢岐拦住她让她歇息,他去帮他拿,那美乖乖的躺下了。谢岐拿了好久,那美安静的撕开红薯,贪婪的吃着,毫无顾忌。谢岐把药拿了过来,她盯着那美,好久,然后用纸巾擦了擦那美的嘴,那美没有躲闪,她就这样看着谢岐,四目对视,那美眼神里满是灼热,谢岐被这眼神烫伤了,他慌忙的移开视线,连忙把药递给娜美,兴许是太紧张了,药片都掉桌上了。谢岐赶紧拾起又递给了那美。那美恍惚了下,顺从的吃了药。烤红薯好甜,那美愿意这辈子就这样病下去,这样就能天天吃到烤红薯了。
第三天,谢岐又来了,带来了烤红薯,给那美端水喂药,第四天,第五天。就在那美愿意再次用一切挽留谢岐的时候,她下体子宫收缩疼痛,大量出血,住院了。
医生说她感冒了,说她保养的不够好,吃了什么不该吃的,孩子可能保不住。那美的天——塌了,她不知道医生说了啥,“扑通”一声给医生跪下了,救救她的孩子,医生说会尽力的。那美跪在地上冷笑道“会尽力的,呵呵”。谢岐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安排了几个护工照顾她。晚上,那美躺在医院的床上,她梦见一个很可爱的小女孩,像一只欢脱的小鹿一样,在遍地鲜花的草原上向她奔跑,那美紧紧的抱住她,然后一起向着太阳奔跑。小女孩扑闪着大眼睛看着她,轻轻的喊了一声什么,忽的挣开,径自向前奔跑,带走了身后一地的鲜花,那美拼命的追啊追啊,怎么都追不上,追不上。。。那美哭醒了。深夜里,那美子宫又再次剧烈的收缩,胚胎强烈挣脱,她感觉身体快要被撕开了,下体大量出血。那美的孩子真的追不回来了。
那美回到了家,真正的一个人的家。那美想死了,她看到沙发上亲手勾的小鞋子啊小袜子小帽子啊,她的孩子还没来得及穿呢,她想要给她送去。
她静静的环视着房子里的一切,桌子上的卡还在,积了一层薄薄的灰,那美苦笑了,谢岐,应该是真的不会再见了。上次带的烤红薯,放在桌上还没来得及吃就被送了医院,也已经烂掉了,散发出一股甜得发腻的腥味。那美好难过,她下意识的扶着椅子,有点晕,一个没站稳跌倒了,碰倒了身边的桌子。桌子上的东西撒了一地,掉出来一个白色的小罐子——是她曾经天天吃的叶酸。那美拿着那瓶叶酸,想起了每天和她孩子相依为命的生活,也许她应该再多吃一点,说不定她的孩子就会没事了。
她静静的倒着叶酸,一片,两片,都倒了出来,内心充满了悔恨,她觉得是自己什么都不懂才会失去她的孩子。不经意间,那美发现,一个罐子里,出现了两种规格的药片,那美惊愕了,心生凉意。她发疯似的找着什么东西,后来又想起什么,在家里的别的垃圾袋里不停的翻着。一个装着之前吃剩的烤红薯的皮,散发着恶臭的垃圾袋,垃圾袋里,散落着一些白色的小药片,还有两个小罐子,密密麻麻的字,那美赫然看到“米非司酮”和“米索前列醇”(药流药物)。那美的心紧紧的抽了下,眼前磨得黑了,紧紧的攥紧了拳,指尖掐到了肉里,渗出了血。
那美消失了,可能离开了这座城市,没有人能联系到她,也没人再见过她。谢岐去那个小屋的时候,屋子里已经是一层灰了,什么都没动过一样,桌子上的卡也没了。再去的时候,已经开不了门了,房子入住了新的租客,换了锁。谢岐觉得,这应该是最好的结局了把。
谢岐成功的入赘了豪门,在他老丈人的支持下,谢岐的才华得到了充分的展示,他成为了市里甚至省里颇具威望的年轻医生,前途不可限量。谢岐的妻子是个很单纯的女人,她并不知道谢岐和娜美之间的事,她的婚姻只是父亲的安排罢了。她是个很本分安逸的女人,她懂得作为妻子该做的事情,也懂得去支持他的事业,但是,他们之间并没有爱情,他们只是婚姻,纯粹的婚姻罢了。谢岐偶尔去外面应酬,花天酒地,她也不会过问。她也经常不回家,在外面,谢岐心里也明白。谢岐原本很介意这件事,但是后来他调查过,她只是更喜欢女人而已,谢岐苦笑了下,算了,只要不是戴绿帽子就行。他们的生活就像最佳拍档一样,彼此心照不宣,各自潇洒,安逸。
不知过了几年,转眼又到了一个冬天。谢岐和她妻子这几天都没有外出,老人家想要抱孙子了,所以,作为夫妻,他们都很默契地,像完成任务一样,创造新的生命。不过这几天,她老婆有点感冒,持续发着低烧,谢岐很懂事的早早地回家照顾她。外面下起了小雨,不知道是雨还是雪,天格外的湿冷。谢岐带了她老婆最爱吃的烤红薯,谢岐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吃烤红薯的,是不是所有的女人都喜欢这个甜的要命的东西,只是他不喜欢烤红薯,这会让他想起那美,他会很难过,谢岐经常会想起这个让他愧疚一生的女人,也不知道她现在过的怎样。
回到家,家里格外的冷清,妻子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目光呆滞,谢岐回来了她好像也不知道。她手上紧紧地握着手机,泪珠在眼眶里疯狂地打转,蓦地,她看到了谢岐,没绷住,突然倒在地上,嚎啕大哭。谢岐,惊呆了,赶紧一个箭步跑过去,紧紧的抱着她,关切的问“怎么了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了?”她不言语,整个人都凌乱了,一直嚎啕大哭,谢岐就这样抱着她,静静地看着她哭。他轻轻地拍着她的背,隐隐的有些心疼。也不知道哭了多久,她安静了下来,向谢岐道出了原委,她一个很要好的相处了几年的闺蜜,昨天去世了。谢岐安慰她,答应她明天陪她一起去悼念那位友人。
他们一起去悼念那位逝去的旧友。灵堂格外冷清,就稀稀朗朗的几个窈窕的女人。谢岐慢慢的走进灵堂,她的爱人早已跌跌撞撞的扑倒在灵堂前,止不住的大哭。谢岐走进灵堂,怔住了,这个逝去的女人,正是他曾经深爱着的那美。那美——死了!死了么?这个真的是那美么?是我认识的那美么?谢岐环视了下周围的横幅,缓缓抬起头,凝视着灵前的黑白照,真的是她曾经的那美,真的!那美真的死了!谢岐赶紧扶了扶身边的椅子,踉跄的坐了下来,他好想哭,是因为爱还是愧疚,他自己也不清楚,但是他好难过好难过,他好想哭。他静静的走到妻子身边,缓缓的搀起她,然后坐在一旁,静静的陪着她哭。她老婆不知道,这个死去的女人也是他深爱的女人。他压抑着悲伤,深怕别人看出什么,轻轻的啜泣着,啜泣着。
谢岐没想到,和那美的再次相见竟是阴阳相隔,他也没想到,他和她的妻子竟然都爱上了同一个女人,世界真小,真是荒谬。葬礼结束了,他的妻子仿佛也失了魂,她持续发着高烧,咳嗽,谢岐也很难过,可能是被妻子感染了的缘故,也开始有点发烧,嗓子咳的疼。
过了几天,谢岐收到了一个匿名的包裹,谢岐满脸疑惑的打开,霎那间,谢岐整个人都瘫了。他看到了,两个小罐子,那美曾经勾给他们孩子的小鞋子小帽子小袜子,还有一张疾控中心的发黄的报告单:那美,艾滋阳性!
谢岐,瞳孔无限的放大扩散,各种阴谋的味道弥散开来,他想起了那美那个可怜的同事,想起了他可怜的老婆,想起了烤红薯,想到了他自己。。。这是一封来自地狱的信函。
谢岐心里一紧,一下子泄了气,“全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