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而不自由

年幼时读过一本科幻作品《陶威尔教授的头颅》。

陶威尔教授被囚禁并剥夺了身体,唯有大脑被留下,靠机器维持基本的机能。他可以说话,可以思考,睿智博学不减半分,但是他却没有我们习以为常的自由——对自己身体控制的自由。

所幸小说虽然写得引人入胜、精彩纷呈,读者却不会误以为此等邪恶之事真的存在,至少以目前的科技水平我们大可以放心。

然而,在读了这本《自由的囚徒:哈佛医学天才的躁郁世界》后,不禁令人为二者之间的某种相似性感到深刻的悲哀。

悲其存在,哀其无奈。

本书作者咪咪·贝尔德,以其父亲的手稿和真实经历为我们还原了她的父亲佩里·贝尔德从备受期待的医学新星到不幸患躁郁症最终前途尽毁直至去世的经历。

本书分为迥然不同的两个部分,第一部分“地牢中的回响”源自主人公佩里·贝尔德未完成的小说,亦即他对这一切的自述;第二部分“岁月的回声”则是佩里的大女儿咪咪自述如何从对父亲一无所知到想方设法寻找有关父亲的蛛丝马迹,最终渐渐了解了父亲,拼凑出父亲半生所遇这一过程。

作为前途可期的医学天才,佩里患病后的遭遇令人扼腕叹息。朋友们避之不及,同行们冷淡拒绝,发妻含泪离婚,儿女不得相见,让本就压力重重的他倍感孤独。更何况,彼时的医学对于躁郁症的成因并无定论,针对躁郁症患者的治疗更是充斥着不人道的暴力。

时至今日,我们已经很难去想象这一切。一个人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其他人就有权利对其施以治疗之名的暴力吗?在佩里的文字中,他以客观冷静地笔触记录了他在医院遭受到的恶劣对待,他称其为“能在现代社会中所想象到的最令人精疲力竭、最痛苦也最野蛮的治疗”。与其他病患不同的是,佩里本人即是一位医术精湛的医生。曾经的他作为医生有丰富的治疗经验,自然,他对于医生针对他的态度有更强烈的不满。即使如此,他的行文也相当克制,更多地关注于客观事实而非主观感受。

在如此绝望的境地中,佩里也从未有一刻放弃。他依旧想回到自己的诊所,想回到医学实验室,想回到原先的生活中,即使他已经被众人放弃。他甚至试图以所学知识揭开躁郁症的神秘面纱——他距离真相可以说只有一步之遥,然而这一过程也依旧被日益恶化的病症所打断,并且再也未能恢复。

于读者而言,每一个字背后都是佩里和疾病的对抗成果。令人遗憾的是,我们只能阅读到他尚未失去理智时写下的片段,当疾病占据了上风,他的语言也随之变得混乱不堪,不可理喻。作者咪咪仅为我们展示了其中极少数,然而从那形似疯狂的只言片语中透露出的悲伤简直胜过一切,特别是想到这是一位何其优秀、理智、技术精湛的医生,如今却因病做出许多令人尴尬的举动。即使深深明白他的所求所愿,即使深深同情他的不幸,但事实上他和我们之间的隔阂,和他家人朋友的隔阂,早已存在,横亘其中的正是名为躁郁症的魔鬼。这魔鬼让佩里·贝尔德再也不复曾经,他看到的世界和旁人所见截然不同,这种违和感越到后期越强烈。

我们看到他在半疯狂的状态下想方设法从拘束衣中逃脱,并病态地将其视作一种游戏和挑战;看到他将大脑为他制造的幻觉当作真实存在的现实;看到他不断从好状态和坏状态中循环往复;看到他那些寄给朋友们的石沉大海的信笺……文字的力量是可怕的,特别是当它出自一个并非寻常的人之手。第一人称的叙述角度格外令人悲伤,很显然,即使未能呈现于我们眼前,躁郁症越来越多地将他变作另一个完全陌生的人。仿佛有两个灵魂,一个没有理智,一个有些许理智,它们在拼命争夺对佩里·贝尔德这具身体的控制权,全然不顾这可能会把他毁掉。我们像是在目睹一场必将到来的悲剧惨淡收尾,这对于读者来说并不是愉悦的体验,却同时是宝贵的,皆因它为我们揭露了一个残酷的现实:你以为的全部自由,其基础是你尚且可以控制你的身体,是你的身体尚且能配合你的需要去行动

人,生而不自由。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每一个人都是被困咎于身体的囚徒,每一个人都不过是略微幸福些的陶威尔教授,每一个人都只是躲过了贝尔德医生那令人唏嘘的不幸的幸运儿。

我们不仅仅是旁观者,与作者咪咪·贝尔德相比,我们主要缺少的是还原佩里·贝尔德的那些艰辛,但是出于同为人类的同理心,出于对才能的钦佩,出于对坚强的尊重,我们无法不为之动容叹息。

在第二部分,我们可以看到这部作品来之不易。偶然和必然纵横交错,似乎冥冥中确实有名为命运的推力,最终促使咪咪·贝尔德去挖掘曾被悉心掩埋的过去。这段心路历程同样令人感慨万分。所幸,最后咪咪在美国精神病学会的会刊《精神病学服务》上发表了其父亲的手稿概要,并引用了父亲曾经发表的论文,多少算一偿他的梦想。后来她了解到,在父亲的论文发表五年后,另一位澳大利亚医生的研究表明了锂与躁郁症的关系。1970年,以此为基础研制的药物登录美国,此时距离佩里·贝尔德的离世已过去很久,那是1959年,斯人已化白骨。

这位哈佛医学天才没有等到医学的进步,他的一生最终终结于一个浴缸内。他挣扎过但没有放弃过,只可惜所有的努力都被身体不可逆转的恶化所抹煞。普普通通地活着,从来就不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即使有天才之名,即使是业内的佼佼者,即使自己就是一位专业的医生,依然无法改变这一点。

沉重的真实,真实的沉重,贯穿了这本不算厚的作品。纸张之间,其长女咪咪带领我们与佩里·贝尔德匆匆“交谈”,让我们得以知道因为躁郁症,世界上本该存在的一位杰出医生消失了。

命运之残酷,有时不在于百转千回,而在于无可挽回的坠落,正如流星般闪耀又熄灭的佩里·贝尔德所经历的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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