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

女儿的成长离不开我的母亲。女儿三岁时,我从部队转业到了地方,这个跨越令我瞬间感觉到了钱的窘迫,三思之后,决定前往广州闯荡一番。

那是一个闷热的夏天,到了广州后,最大的挑战不是来自工作,而是来自想念女儿,只要一听到她稚嫩的声音叫一声妈妈,我就会顷刻间泪流满面,泣不成声,每次和女儿通完电话,我都会像孟姜女似的哭倒在桌下。

当时的想法很简单,出来拼搏一年,挣一点钱就杀回老家陪伴母亲和女儿,哪想到我的工资和奖金一路飞涨,后来竟然不舍得断了财路,再回去拿那很低的工资了。

一年后回到老家过春节,跨进家门见到女儿,她最初的表情是陌生和羞怯的,傻傻地瞪着我似乎在猜,这是谁?

等我抱她几次以后,或许是我的心跳唤起了她熟悉的回忆,她就黏在我的胸前,坐在膝上,不再离开。我的手抱着她小小的身体,觉得天地之大,幸福也不过就是怀抱里这小小的温柔。

每次离家回广州都要选择她仍在沉睡的时候,否则我是出不了门的,那时她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妈妈,别走行吗?”我看着她说:“不行啊”。她又问:“把我放在箱子里一起带走行吗?我会很乖,不让人发现。” 我含泪无语。

无奈之际,女儿从六岁起,就在胸前挂一个牌子,由空姐关照,不断地飞行于老家和广州之间。冬天,我飞回北方,和她过年。夏天,她飞来广州,和我团聚。

几年之后,我终于可以向公司申请调来北京分公司工作了。于是在北京买了房子,把女儿接来由我父母帮着带她。

这时女儿已经上小学了,母亲负责她的接送和日常生活。夏天,母亲和我一起牵着我的女儿坐在院里的石凳上,花香飘过,女儿背起苏轼的千古佳句,此时她的作文已经很好,总是被老师朗诵。

我为了工作到处出差,穿梭在各大城市,谈判和熬夜都已是家常便饭。母亲成了我的坚强支柱,替我支撑着家里的一切,而我像热锅上的蚂蚁般焦虑着,忙碌着,时常忽略她的感受。

就在此时,我得到了一个去美国深造的机会,但是周围的所有人都反对我再次远行。在我左右纠结时,母亲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对你来说,今后恐怕很难再有这样的学习机会了,你放心去吧,孩子我来照顾”。

母亲在50岁那年,查出患了肾癌。发现时已属中期,自从她做了手术后,便开始了同命运的搏斗,她的坚强和敏感形成了奇妙的对比。从此,她把全部的爱倾注在孩子们的身上。

那时女儿8岁了,离开她已变得更加困难,她已不再是懵懵懂懂的钢铁葫芦娃,而我也习惯了天天见到她,只要看见她在身旁,我就会无限坚韧和顽强,精力满满爆棚,感觉自己能像铁臂阿童木那样移走任何困难。

在母亲的支持下我到达了纽约,开始了学习生涯。而我远在国内的母亲,拖着自己有病的身体,竭尽全力地培育和照顾着我的女儿。

我的学习效果显著,母亲很是安慰,总是开心的和我谈起“女儿学习又进步了,也长高了,非常懂事,你尽管放心。”

第三学期刚开始时,“911”发生了,母亲一听这个消息,本来就衰弱的心脏一下子承受不住了,一向报喜不报忧的母亲第一次说出,“你回来吧,不然就晚了”。

没有犹豫,为了母亲,我毅然决然地回到北京。

那是一个冬天的深夜,当我踏进家门,女儿像一个小长颈鹿似的一下子从床上站起来,差点把我吓了一跳,仅仅几年功夫,她已出落成一个小小的美少女了。

再回头看我的母亲,则像一个被抽空了的老树,瘦小而干枯,我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我清楚的记得,我走之前,她还是胖胖的,红润的,不知是被本拉登吓到了,还是我女儿让她太操心的缘故,眼前的她已完全失去了昔日鲜活的水分,脸像一个风干的柿子布满了皱纹,手里多了一根拐杖。

我扑过去抱住母亲,泪水成河......母亲却没有眼泪,她总是那么坚强,她用一种我熟悉的神情说:“我把女儿交给你了,我的任务完成了。”

母亲和我们一起生活了半年后,永远离开了我们。如今的我,失去了母亲后才真正理解了她当时的心情,身为父母,只希望孩子环绕身边,但是作为母亲只会考虑到孩子的前途,所以唯一能做的就是牺牲自己,让孩子远行。

很多年过去了,我依旧会想起母亲。

母亲生于春天,春季木当令,木生火,木旺之时,母旺子相。

母亲出生后,姥姥找人算了一下,说母亲命太硬,需要有两个父亲压着,于是,母亲便有了一个干爸。即便如此,两个爸也没能压住母亲。

她果然成长为一个倔强刚烈的女人,怀着傲气孤独地活着。天地微妙变化,人间漫漫未知,1948年,母亲被一股洪流席卷着离开了北京,加入了部队,像一片树叶似的随风而去。

母亲精心设计的逃离家的细节和姥姥私奔那晚一样神秘莫测,命运在那一刻显示出一个扑溯迷离的寓意。她为自己勇敢的决定激动不已,在那个星光漫天的夜晚,她看见所有星星都在欢呼雀跃。

母亲的出走使姥姥很不高兴,她突然失去了得力的帮手,在后来的日子里,姥姥一直幻想着母亲会复原回到她的身边,然而,她空等了一生。

母亲的哥哥很小就出去当学徒以贴补家用,家里的弟弟妹妹都是母亲带大的。那时姥姥和姥爷都在小学校里教书,工资低得可怜,家里最奢侈的饭菜就是窝窝头和臭豆腐,母亲早就向往着离开这个家庭加入到革命队伍中去。

母亲年轻时脸蛋圆圆的,像熟透的苹果放着亮光。她的眼睛细长,时而含着忧伤,时而燃起火焰。那眼神告诉人们,她的心在遥远的世界,不在这里。

结婚后的母亲总想变成一只风筝,直飞上天,轻快悠然,而生活却沉重地把她拖在地上,步履维艰,特别是有了三个孩子之后,一下子多了三个沉重的包袱。

疲惫的周末总是不期而至,与以往没有任何不同,抛开琐碎的工作,能存放理想的肉身,已经乏善可陈,无处可逃。

她努力尝试做一个贤惠的妻子,但是骨子里贤惠的程度仍不够婆婆的标准,钱按月寄给婆婆,但母亲的委屈日益加剧。

母亲努力在人前装出日子过得很美满的样子,掩盖着生活折磨她的真情。但姥爷的出身终于给母亲引来了麻烦,以至于影响到她的进步和提升。

生活残忍且充满了黑色幽默,母亲一辈子都以为只要入了党就实现了人生的最终目标,但这个问题因为老爷的家庭出身折磨了她一辈子,直到她头发花白即将退休,才勉强解决了。

自打母亲的心愿实现后,她的世界顷刻间变得空空荡荡,只有四面吹来的旷野的风。她一辈子的心火都因这个目标而点亮,当这个目标终于到来时,她便忽然间没了动力,以往支撑她的基石坍塌了,坍塌得干净利索甚至找不到残垣断瓦。

她身上最突出的特质,是有种大仙一样的预感,准确的程度可以和先知者媲美,为此我曾长久地疑惑。

1976年,大地震后家家搭起了地震棚,人们都睡在星空之下的地震棚里。

一天早上,窗外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母亲起床后眉头紧锁地说:“我梦见你们姥爷穿了一双红靴子,是那种高腰靴,这可不好。”她说这话时,含着一种坚定不移的预感准确的神情。

果然,她的话音刚落,家里的电话就急促地响起,大舅在电话里焦急地说:“姥爷一个人在家寂寞,想点一支烟抽,结果把自己点着了。”

姥姥心梗去世后,姥爷一个人立即变得孤苦伶仃,脆弱的男人被自己的女人骂了一辈子,没人骂了,便五爪挠心,没了根基,瞬间成了稻草人。

姥爷被送到医院不久便离开了人世。姥姥和姥爷在不到一年时间里相继离世,对母亲的打击是巨大的。

母亲变得沉默寡言,总是穿着一身黑衣服,她的内心被深深的自责裹挟得水泄不通。这一年,母亲神情恍惚,不断做错事情。

一天,她用高压锅做西红柿酱,锅里的西红柿装得太满,堵住了气眼,她以为冷却好了,一打开锅盖,滚烫的西红柿酱糊了她一脸,造成三度烫伤,被紧急送往医院。那时,父亲正在乡下支农,听到大喇叭不停地呼叫:“某某同志,请你赶紧回家,你家锅炉爆炸了。”把父亲吓了一跳,他不知道,我妈何时安装了锅炉。

记得童年时,内蒙古有不少狼,到了夜晚,它们开始接二连三地嚎叫,一声声回荡在高原的夜空里,令人毛骨悚然。大院北墙外画着很多白色的圈圈,据说那是用来吓唬狼的。

母亲对那时的日子无法忍受,半夜里躺在床上,听着野狼的长嚎,高亢、狂野,然后消失在辽远的夜色中,她不知道自己离开了北京,离开了父母,来到这天苍苍野茫茫的塞外,究竟是否正确。

那时,母亲更没有想到,她会一辈子长眠在此。

母亲和父亲相亲时,母亲第一眼没有看上父亲,皮肤黝黑,肉鼻头,肿泡眼,门牙轻度往外翘,目光中有着农民的淳朴,呼吸中带着土地的气息。后来父亲的才华慢慢表现出来,和他的外表形成了鲜明的反差,渐渐引发了母亲的好奇心。

母亲怀上老二的时候,才知道生活的艰难,这种艰难并不是结婚时没有被褥和枕头,把旧衣服做一个卷当成枕头,而是又要上班,又要面对两个吱哇乱叫的幼儿。

老二出生时漫天黄沙遮住了太阳,白天变成了黄昏,远处的灯光瞬间都躲起来了,除了沙子不断打在脸上,什么都看不见。父亲不在,母亲只好收拾了一个包袱,自己到医院去生,一辆三轮车在黄沙中将她送到了医院。

那个老二,生出来就是一个齐天大圣,后来把母亲搅得不得安宁。母亲有点迷信,她悄悄地拿了生辰八字去问老先生,虽然那时已经禁止了,但她总有办法找到。她要知道,这个孩子会给她带来怎样的命运,和她是否命中相合。

很多年来,我总觉得母亲像是待在另一个维度的世界里,那里的时间有另一套计算模式,白天和黑夜交织在一起,太阳忽而升起,黑夜随时到来,对母亲的记忆也在这种混乱中来回跳转,有时,母亲是个年轻的少妇,对未来充满了期待,虽然她的讲述并不清晰,我还是能感受到她的喜悦。然而下一分钟,她又变成了几个孩子的母亲,儿子和女儿已经长大成人,结婚生子的人生在转角等着他们。

记忆像一条小溪,在梦中不停地流淌。白天几乎忘记了母亲,但是夜晚,她总是会在梦里出现,在梦里,她是愉快的,健康的,那些梦都很温馨,一种固化了的形式不断重现。对母亲的记忆已经渗透在生活里,人世间的百态,不管见和不见,沉重与无忧同在。

在梦里,母亲成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形象,抽象而了无生气,却像一个坚固的门,我出出进进,那门为我遮风挡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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