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式学堂位于太平厅中街的一块僻静之地,离城南的钱家宅院隔着两条商铺街。钱家几代经营这码头货运交易,迎南来北往客,接天南地北货,靠的就是这太平厅上独一份的地利之便和家族传承的和气生财之道。
太平厅全境为长江泥沙淤积而成,初有小洲数十。后洲地逐渐相连,形成许多自然的港口,更是潮汛期过往舟船的天然屏障,是故为太平厅。
钱家码头位于太平厅的东南,属苏中地区长江下游流经入海口水位最深的码头。整个码头呈凹陷状,像一个巨人张开了他宽广的臂膀,便利于大船靠航,小船着岸。
钱掌柜年四十有余,已接手码头二十多载。长江码头的风霜激流赐予了他刚毅强劲的独特气质、四通八达的水路生计赋予了他豪爽大度的开阔性情,和少年家秉眼中温和勤勉的父亲有着显著差异。可船老大作的一句比较总结却说,“俩条真汉子,都可成大事!”
仁钰早先求上门来想着为他乡求学的儿子找一点照应,哪料钱掌柜却意外高兴,“仁钰兄,你可算是解了我眼前的大麻烦。若是小侄不弃,这院内任意挑上一间空房安置。饭食和我们一样,决计是不肯亏待的……”
这天下掉下来的好事喜得仁钰赶紧弯身作揖,“哎呀,能这般当然是求之不得,真是做梦也想不来的好事!钱掌柜大德……”
“仁钰兄可别客气,我正为那屋里头想去新式学堂的小女琼华发愁哩。如今可好,能与小侄结上个伴,我这心里头便安稳得多了!”钱掌柜断了仁钰的话坝子(打断别人说话)。
仁钰原思量得要避了男女之嫌,选上间外院紧挨过道的小厢房。钱掌柜瞧着纠结拧巴,止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这嘴上还没长毛的伢(未成年),避的是个啥嫌哦。仁钰兄你还是见外哩,别逗着孩子自己也觉得生分了。如今入了我灶上的伙食,那就跟我的娃一个样。只是到时候我养得家了(关系亲近),你不要懊悔才是……”
仁钰赶紧弯身道谢,开心得话也说不利索,“哪能,哪能……这下不止是我,佘家庄屋里的老娘也定……定能安心哩!”
清晨的太平厅充溢着别样的柔情。江面上浅浅碧波、点点白浪、翩翩渔舟、声声鸟鸣;小巷里空气氤氲、花香浸染、鸡犬相闻,静谧闲适。
脚夫拉着“东洋车”(人力拉车,黄包车)早早就在门前的大榆树下候着,那车篷和垫靠(靠背和坐垫)瞧着是崭新的,车把上系的铜铃铛也打磨得锃光瓦亮。
车子起了身,伴着晨曦的温润甘甜,一路丁丁当当铃声清脆,少年家秉半眯了眼。他恍惚嗅到了金寨河大堤上麦苗的气味、土地的气味、潮水的气味;耳畔隐约传来奶奶的轻吟小调、母亲的殷殷叮咛、仁齐大大(伯伯)的“山海经”(带神话色彩的小故事)逗得众人笑、油作坊里石磨的轱轴转得呜呜地响……
车子上了座石拱桥,脚夫手拨得铃铛更欢了。少年家秉抬眼看桥下河道静谧安祥、垂柳依依;岸上粉墙黛瓦的古朴民居该有些年月;桥下的青石小道上开始热闹起来,溜鸟的大爷、买菜的阿婆、卖花的姑娘、嬉戏的孩童……
太阳渐渐升起,金色的的光芒挑开轻浅的薄雾,暖暖地洒在脸上。微微晨风掠过,鸟雀在枝头欢唱,空气中能闻到香樟树幽醇质朴的香味。
下了桥,铜铃声在这纵横交错的古街巷道穿梭,脚夫口里头一声声“小来,小来!(对不起,让一让)”少年家秉越过脚夫的肩膀,透过前面洋车的顶篷只看见小琼华头上粉色的蝴蝶绢花儿格外炫目,那掐了银丝的翅膀仿佛随时想在这样美妙的春色里振飞远去。
在一幢寺庙式建筑前,脚夫压了车把(停车),“到了,小少爷。晚点(放学)车还在这地儿候着……”那是一张黝黑的脸,汗水顺着刀刻般的皱纹褶子滚落下来。
看着这张脸,少年家秉顿时便失了整个清晨的欢愉。在佘家庄里,他偶尔趴个仁浩大大(伯伯)的肩膀也会招来父亲的教训,如今,他反到心安理得在这还算陌生的地方让人拉了一路。他心里头感到慌乱,觉得不安,小脸让涌上来的血液涨得通红,下意识摆了手便要回绝,“不……”
“好的,不着急。晚点(迟到)也不关事(没关系),我俩还搁这儿等!”没等家秉讲出口,小琼华跳过来一把牵住了手。
“好哩,小小姐!”脚夫咧开嘴笑了,满脸的皱纹褶子在晨风中开了花,二尺长的土棉布毛巾往脖子上一搭,转了车头,铜铃铛很快就响出去好远。
“嘿,你定是坐着不落忍了。从前我也是这样想着,可我爹说了,‘若是回(绝)了他,便是断了他糊口的营生!’”
“怎就断了糊口的营生,我爹说,‘手里头有地,心里头便不得慌!’”少年家秉满心疑惑。
“咱太平厅少有耕地,大多跑的是水路营生。周边‘里下河’到有些地,可是又见天儿(时常)遭了水涝,人就都跑到这码头上出力气糊口……”
小琼华还在耐心解释着,可少年家秉的心此刻却翻起了惊天骇浪。他从未想过,“这世上居然还有连伺候土地糊口的生计也不能有的人,这世上居然还有大多数人不靠伺候土地糊口的地方……”
他还太小,现下他甚至无法拿这太平厅码头的货运繁华去和那金寨河大堤上的开镰热闹去作个明白比较。这时候,他不由得就想起了油作坊里那一群十多年背井离乡、似乎从未真正融入过佘家庄生活“蛮子”和年年谷雨时分总在天月港上漂泊的浮萍。
书是从高等小学堂的4年开始念,课程除了自然、算术、体操外,还开设了英文、国文、音乐。第一节国文课,教书的是位女先生,齐耳短发拿根黄丝带缠作头箍,圆框的金边眼镜架在秀巧挺直的鼻梁上,嘴角的浅浅梨窝灵动俏丽,显得尤为亲切。
讲台三尺有余,不翻课本,也不研墨教写大字,朗朗出口一篇《少年中国说》,“天地苍苍,乾坤茫茫,中华少年,顶天立地当自强。……鹰隼试翼,风尘吸张。奇花初胎,矞矞皇皇。……美哉我少年中国,与天不老!壮哉我中国少年,与国无疆!”
太阳升到了半空,金灿灿地照在学堂里。少年家秉心里涌动着别样的情绪,如同长江滚滚的春潮热血涤荡。他想要化作那博击风浪的雄鹰隼鸟,做那明丽灿烂的奇花蓓蕾;迎着光的方向,续历史辉煌,赴山海辽阔……
亲爱的,给您讲这段往事的时候,恰逢“谷雨”呢!天月港的浮萍定是飘了玉盘,门前沟坎的柳絮儿也该扬了花吧,金寨河堤下的麦穗儿是如去年这般地含了春水准备润了淀浆……
我记忆里那些匆匆来去的光景岁月啊,需约您一个心境明媚的午后、半日闲暇,篱落疏疏、一壶碧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