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放学的时候,开始吹起了呼呼的风。太阳已经落下,天色比湛青色还深邃一些,有种透亮的沉淀感。说话的时候,再轻微的吞吐,都有一团白色雾气从嘴尖逃离。很冷很冷,如果吹点风,简直像是刀子。
我那时才体会到,风刮进伤口里的凛冽痛感,原来那么刻骨铭心。
猩猩乖乖跟着我和南瓜,而我们乖乖地跟着爸爸们,去工厂大食堂参加元旦晚宴。
工厂大食堂只有一层,正对面就是厂房入口。有年除夕那天中午,我跟着排练老师,同舞蹈班的好朋友一道,穿着大红色的唐装薄外套,应景的演出服,在厂房入口处表演过舞蹈节目,得过人生的第一笔工资。
其实不过是舞蹈老师,或者是领导上发的压岁钱。
但我不管,屁颠儿拿这钱,请爸爸妈妈吃了热米皮儿。
吃完回家简单收拾了下,三个人就坐车回老家陪奶奶过除夕了。
更小的时候,爸爸下班还会带我回家。
我俩每每路过工厂食堂,只要食堂营业,里面铁定慢悠悠伸出两双透明的魔爪,牵引着我们的鼻子。好多次爸爸骑着车子拼命踏了好几下,眼看着已经绕过食堂很远,转一个街角就到正路上去了。
革命的意志总是屈服于美味佳肴,爸爸又“嗨”了一声,折回去停下,把肥嘟嘟的一团我,从车前座小孩座椅上,端下地面来。
一大一小两个人便走进去。
工厂食堂除了常规菜品四季不变外。其余的特色佳肴,冬天和夏天的,会不一样。
冬天天黑得早,爸爸打开食堂的厚棉花门帘子,就脱下手套方便付钱。我笨拙又急促跟着爸爸,仰起头有样学样,也准备脱手套,爸爸勒令我戴着。
说上次就是我脱了手套,忍不住一边抓一边吃人家的豆腐,他零钱都没带够,还赊账了。
其实我知道,主要还是爸爸怕我把手给冻了。我13岁前每年冬天老冻手,烂皮肤流水的那种。
爸爸没顾得上别的,先给我买了个小红薯让我暖手,又说了遍戴着手套,不然烫破手皮。
我们总会去各个大灶台的师傅那里,把当日的美食挨个走马观花一遍。卤肉卤豆干卤豆皮儿,西红柿炒鸡蛋,宫爆鸡丁,鱼香茄子,糖醋里脊……
瞅着那天有啥,就各色按着份量配一些菜。末了看我的心情,选择晚上的主食:大白面馒头,蒸好的白米饭,红糖馍馍,或者爸爸回家给我下点机器面。
有时候高兴了,我还会嚷嚷着好久。爸爸一笑,知道是我想念着吃食堂门口刘师傅家的,刘老三肉夹馍了。正宗的陕西肉夹膜,里面没有辣椒、香菜、鸡蛋这些乱七八糟的。
就是肉,只有肉,有肉也足够。
现在食客的改良和创新先不扯,至少最开始是没有的。
大不了是纯熟肉夹馍,精品肥瘦各半的,或者纯肥加很多肉皮的。是了,我喜欢吃纯肥的。看着老刘叔用大勺子把一块儿卤好的肉,从钢筋锅里捞出来,啪一声几乎摔在案板上,油汤四溅。
排在我们前面的,是学校里教英语的青年女老师,她给爸爸恭恭敬敬打了招呼。她是心疼身上那件尽显腰肢的,坨黄色印花冬季连衣裙的,便要往后躲一躲。
老刘叔笑着打趣那个漂亮姐姐,还问
“是不是有个教语文的男老师,戴着金丝眼镜,最近老请你看电影?”
漂亮姐姐顾不得连衣裙,会不会被弄很脏了,凑近跟前问老刘叔怎么知道。
“电影倒是没怎么请,就是老写诗。酸不溜秋的。我一看就是翻译的,那几个外国诗人唧唧歪歪的,我念大学的时候就不喜欢。还骗我说是自己写的。估计看错了字母,翻译也错了,我看着怎么要骂我了,想了下那个单词怕是‘沙滩’。”
老刘叔笑而不语,说了句:
“其实还是那个教物理的小王靠谱,虽然人傻点。”
“理化生办公室的有好几个,你说谁?”
“就是去年从三厂调过来的。”
说着老刘叔把她的那个馍馍包好,肉量减半且纯熟肉的,递到人手里。还说,“正着提那塑料袋的耳朵,走路别看呼机,汤汁就不会撒了。”
小姐姐谢过老刘叔,跟爸爸说声“曹主任再见”,便走开了。
现在小姐姐已经完全隐没在厂区家属院的健身器材后,看不见人影了。
老刘叔也开始捞出我的那块儿肉,还意犹未尽地说:“那个教语文的,谁不知道,年年都要追新来的小姑娘,走马灯式地,也不见他真和谁好过。”
跑题了,继续说肉夹馍。
老刘叔如庖丁解牛般,旋出瘦肉给单独打包,交给爸爸,好回家炒菜或者下蒸饭。肥肉连带着浅棕色卤得恰到好处的肉皮,噗啉噗啉弹动着,满满胶原蛋白的样子。老刘叔用大菜刀咵嚓嚓乱砍一阵,将几乎已经是肉酱的馅料,换了把小平刀铲上,密密实实地推进刚刚烤出锅的馍馍里面。馍馍外层松脆焦黄,内心绵软黄白的。老刘叔做生意太实在了,每次眼看着那厚墩墩的肉夹馍,却不能立即下口,这感觉不好受。之所以没法在路上旋走旋吃(方言:意思是边走边吃),是因为实验证明料太足,吃一路掉一路,不划算。
纵然是这样,因为自行车的颠簸,投到(方言,等到回家)回家,塑料袋的下面已经慢慢饱含着肉酱。总也得拿一口大碗接住它,才敢小心拆开塑料袋,让溢漏出来的汤汁肉沫全部安然存放,不放过每一丁点的美味,这是小吃货的自我修养。
其实我也喜欢这样的吃法,肉夹馍底部的面饼,在十几分钟回家路程中,在肉酱的浸泡润泽下,已经全然入味,也不像顶部那么干脆得不通情理,我很满意。
就像热米皮,我也总是喜欢买回家吃,也是提过这一路,让面皮儿腌入味一点,就是抱着这么一丢丢小私心。
夏天天热天也长,爸爸下班路过工厂食堂门口的时候,天还是亮的。食堂里面虽然开着空调,但是耐不住天热饭香,招苍蝇,所有的菜肴都是用大粉大绿的纱网罩子护着。
我最喜欢吃儿童节之后上新的传统糕点,有冰镇绿豆糕、黄豆糕、杏仁糕,还有米糕馍。
可能记忆有些误差,冬天那个卤肉师傅,还是胖墩墩的黑土豆模样,他做的卤肉也分外好吃。光是吃肉剩下的酱汁,就可以下饭,是闷闷一大瓷碗的东北大米饭。元旦佳节,几个青年教师的叔叔阿姨们,通宵喝酒打牌,总会买这个黑土豆叔叔家的卤肉。有一个被别的叔叔叫做酒漏斗的年轻阿姨,就是吃这个卤肉,能喝下几斤酒,跟没事人一样,第二天早上不补觉就去备课了。可我记忆力,阿姨右眼眼尾有一颗美人痣,喝过酒,仿佛棕色的种子开出了桃花,美人痣不见了,变成几团红丝绕出来的彩云。
彩云易散,一瞬间美人痣又出来了。
这件事情,只有我自己知道,从没给别人说过。
到了夏天,不知道是不是黑土豆收到了阳光照射雨水滋润,变成了瘦高色黄的大薯条叔叔,大薯条做的卤肉不像黑土豆那么好吃,我嚷嚷着不吃。
妈妈不在家,爸爸四十分钟后还得反过来看晚自习,来不及做饭洗碗,只能买些现成的。
没办法扭不过我,好在夏天凉菜多,我总还是有爱吃的。
海带丝,豆芽粉皮儿,凉粉,擀面皮儿,凉皮儿,海蜇海带什么的。加两个地软包子,配一碗绿豆稀饭,也就够了。
这个冷风刮进伤口的冬天,卤肉还是很好吃,可是黑土豆叔叔不见了。我和猩猩在姐姐家文具店,买贴画的时候,目光所及之处,街的斜对面,看见黑土豆叔叔了。他在监督着工人装修门面。听妈妈说,黑土豆叔叔和领导闹了点无伤大雅的矛盾,顺着改革大潮,索性就单干了,自己开一家卤肉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