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十一岁的时候,我曾经的挚友秋告诉我,世界是一本没有翻开的书。尽管现在我已经和他完全断了联系,甚至连同学聚会也保持默契般地一同缺席。每次我昔日的班长都会给我发一封抱有遗憾的信以及些腌过的芒果干,叙旧时谈到她也给秋发了同样的信与果干。但他从未写过回信,依我对他的了解,他大概已经永远离开了这座城。
在我放学回家的那条种满枫树的街道上,每天都有稀松的叶子落下来,就像年轻人的头发一样掉了又长,总不见秃的时候。小学放学早得很,回了家也只能做功课。于是我便有了自己的“社团活动”,找一片正对着枫树的砖堆,坐在上面盯着枫叶发呆,待到天暗下来。
秋是唯一陪着我看枫叶的人,而我也是他唯一的朋友。我从没见过他的母亲,到了每年开学仪式的时候,带着他来的人是个穿着灰色西服,穿着黑油油皮鞋的古怪老头。流言滋生得到处都是,着实让人感到恶心。
但那些流言的源头总归是找不到的,大家都带了无辜者的面具。等这种胡乱猜测带来的愉悦消失的时候,流言会自行枯萎,但他的朋友交际也被那些恶毒的蝗虫啃噬殆尽,最后只剩下我,用一根细细的线勾着他,免得他跳进海里。
“没必要。”在听完我对那些毒舌源头的分析后,他简单地否定了我的努力。“你和他们不一样。”
“这样一点都不对。”我掰着残叶嘀咕道。
“这样子很对,夏,没什么是永恒不变的,除了……这几片叶子。”
什么叶子?
“你整天都看,就没看出点门道来,总有那么几片,轨迹都一模一样,不管有没有风,都自顾自地在飘。”
我眯着眼看了小有几分钟,枫叶摇摇摆摆地落下来,却寻不到什么规律。“哪里一模一样了,瞎扯。”他从包里掏出一摞发旧的纸,初一看上面都是些歪歪扭扭的线。
这是什么?
轨迹。“对着看吧,找到一样的就换下一张。”
接下来的一周,秋没来上学,放学路上也就剩我一个,我拿着他的“画作”对着枫树,傻傻地看着那些叶子。枫树家的主人以为我在画他家的枫树,特意煮了些枫糖水送我。他看到那些诡异的曲线,问了也得不到什么,便把杯子放在我脚下,嘟囔着什么回去了。
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向他解释,通过几张潦草的画质疑这个世界哪里是不是出了些问题。
那一摞纸我只看了大半,其中大部分的轨迹都不曾出现,只有那么三四张画得像那么一点样子,仿佛有两片,或者三片叶子是沿着同一道曲线落下的,我一度对此信以为真,但那家主人听了后却无奈地笑笑,说我只是刻意去这样想,才有了这样的错觉。
“他耍了你。”那些线条或许只是些上课时的涂鸦,他拿来嘲笑我的,我大概是最傻的那个孩子,施过恶的家伙都都站得远远的,他便想办法欺负我来发泄,我理解他的想法,但依旧委屈地想哭。
我以为这是他最后的报复,直到第二周放学路上,他用手拽住我的书包,然后面无表情地打了个招呼,仿佛这两周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
“你之前跑哪里去了?”我第一反应竟是关心他的状态,而不是一拳把他打翻在地上。“搜集证据。”他简短地回答,然后问题一连串地跟在后面。“你看了那些画的东西了吗?有重复的吗?哦,还有这两周老师有说什么事情吗?那个丫头没闲扯什么吧?”那个丫头说的是我的班长波波,一个梳着麻花辫子的小姑娘,脸的一侧长了些红色的雀斑,秋讨厌,不,秋恨那个女孩,我当时只是以为他误解了什么,那个傻女孩根本不懂得什么私生子,近亲通奸这档子事情。我一度觉得,她是让秋摆脱孤立的翘板,也许一次交心的谈话,我所设想的同学友谊会回到最初。
“你耍我吧,一张符合的都没有。”
“骗人。”他把书包甩在地上,把里面的一堆纸翻了出来,上面还有好几种颜色做的标签,这是场骗局,表演的认真程度达到电影的级别。“真的一张都没有的吗?”他恶狠狠地盯着我,我连不字的前半部分音节都吐不出来。
“两张,三张……但是我不能确定。”我只能尽力去解释,好让他冷静下来。“为什么不拿笔画下来?哦,那样子反而看得更乱,何况让你画画就是让波波去演个想从良的婊子。”他毫不在意地说。
“那姑娘可从没讲过你的坏话。”
“对了,那么你信了吗?”
“信什么?”
“你没看到吗,我写在最后面的东西。”
我觉得你应该好好和她谈一次,我说。
“算了,这两周我又去做了些调查,原来那些纸也派不上用场了。”
我把他拽住顶到墙上,让他明白我对他的那些奇怪想法毫无兴趣,他只是在刻意逃避,或者说是用一种最滑稽的方式来取笑我。秋有些惊讶地看了我一眼,然后用手捋了捋麦草般的头发,他虽然看起来瘦,但我单薄的臂膀很快便酸了,他的双腿也没有发力,直接顺着墙瘫坐了下来,我则像个傻子一样半蹲着瞪他。
为什么?我质问着他。
“太正常了,大家都太正常了。夏,我在回答你的问题,耐心地听我说,听我说这个世界有多么疯狂,不可思议。”
我长出一口气,拂在他的脸上。
“假如你是作者,在写一本书,或是一篇烂俗的小说,在人物出场前,总想写点周围无关紧要的东西,比如,枫叶跳着轻盈的舞,绕着夏转了几圈后落在了他的手里。”我下意识地走到枫树的下面,看着叶子转着圈圈往下落。
“但其他的一切都没有描述,但却不等于没有,它们理所应当地出现了。其他落下来的叶子,以及没有写出来的枫树,还有围着树的高墙以及平坦的小道,当然,也包括夏身上新买的,或者穿了几年的衣服。想想看,只有那几片叶子遵从了文字定下的规律,剩下的一切则都是合理的想象,作家不可能把这些全都详实写下来,对吧?”
那又和这几片叶子有什么关系呢?我看着转着圈的叶子落了下来,一片正好落在我的手心,如同触到藏在暖手套里的冰块一样,我害怕了。
“就算枫树倒下了,但这几片叶子依然会转着圈落下来,落到夏的手心里,而这已经有些不合逻辑了。”
“因为已经叶子飘下来,是已经写在纸上的,是不受其他东西影响的……”
“对,我亲爱的夏,明白了吗,这世界就是本没有翻开的书。”
那片枫叶动摇了我,虽然后来我明白,那只是个不合时宜的巧合罢了。
“那又怎样呢?”那样意味着一切都将改变,或者说,一切都从未变化过,那我是写在纸上的人,还是夹杂在文字中间,无关紧要的虫子。
“证明它只需要两个东西。其一是找到文字叙述的东西,若书页没有翻开,事情就会循环,找到即可证明。其二就是证明我们不是被写下来的字,而这个我已经证明给你了。”
他用毁掉的一切,生动形象地告诉我,他是不可描述,毫无征兆的叛逆分子,若是把他写出来,恐怕一个章节都不够。
我向老师请了假,谎称自己肚子痛,然后拜托波波帮我抄份作业的单子,在傍晚的时候我都捂着热水袋在门口等着。而在此之前,我和秋穿着又大又厚的风衣,按着他找出的可疑的地方,一个一个去寻。到了第二周的时候,父母开始怀疑我逃学,我被迫停止了逃学计划,而秋则继续进行他的调查,其他人见到我的时候,总会问一下秋的去向,我则很机警地缄口不言,无论从哪种意义上讲,他都是极危险的。
其间秋找过我一次,还是在放学路上,他跟我展示自己的成果,都是那种乍一听感觉有些道理,仔细想又觉得牵强。那段时间我又很喜欢自然课,总喜欢对不知道的东西评论几番。如果他说的是真的,这种异常怎可能没人注意到,就算是真的,那作者大概只在纸上写了个“小城”二字,剩下的就全凭想象了,那若是这样对秋来说可是极残酷的。一想到这,我觉得我不该对他的发现冷嘲热讽,用以培养自我的“科学达人”感。
但意外还是发生了,我记得那是毕业的前几天,教语文的先生大概是看了镜海报有文字数独的那一版,便连夜印了一大摞自己做的小报,上面尽是些密密麻麻,黑白相间的字和框,他将让我们背的小诗和“呻吟”散文拆成一小片一小片的,拼在他千疮百孔的报纸上。我清楚我若是盯上那恐怖的报纸两到三天,以后吃肉饼的时候都需再三嘱咐服务生把上面撒的黑白芝麻都去掉。我用了一贯通用的伎俩肚子痛来回避这场毕业前的文字狂欢,小时候曾因吃得太油而犯过胃痛,此后肚子疼一直便是一个绝佳的借口。
但我万万没想到的是,狂欢远不止我想的那样简单,秋竟悄悄跑回了学校,我先前便狠狠警告过他,但事情已经完全超出了我的控制。在我回校参加毕业仪式的那天,我看到那个诡异的怪老头阴着脸在门口等着,秋被两个穿着白背心的大汉五花大绑着押了过来,老头手里拿着根黑漆漆的东西,我想和我家用来擀面的棍子差不多罢。除了秋之外,波波也没能参加毕业仪式。
他打伤了她。我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无法理解秋这样做的缘由,至少从那次遥远的观望后,大学前我从未见过他。暑假的大半段时间我都一个人跑去照顾波波,出于愧疚,还有些好感。
在爱情这方面,我是个极迟钝的人,从初中到高中,对于同龄女生的暗示,往往以一本正经的回复而终结。在男女之事上父母自小便闭口不言,或许正因如此,我才对这方面的事情极其迟钝。后来我和波波便成了书信式的朋友,除了过节时例行的书信问候,便无其他交际。虽然和秋绝交(单方面的)是我自觉人生中的一大正确决定,但我的初高中是在灰色的日常中度过的。在结业的时候,最让我回味的竟是小学时那个和秋一起出去,证明世界观的荒诞一周。在无限延长的黑色长河中,那便是渐行渐远的一颗亮点,想到这里,我不禁感慨万分。记忆里的灰色,像是过度繁衍的蝗虫,使我熟悉的小城都沾染了暗灰。
在大学随意选了一门课程,几个月之后我便确信,之后我的人生将一如既往地灰。
一个百无聊赖的下午,我翘掉了国文,想去旁边的公园,和一本书安静地待一下午。我刚出了校门,便看到迎面走来的人咧开嘴笑了。“嗨,夏。”
我打量了片刻,他整个人消瘦了许多,只得穿厚实的风衣让自己显得壮些,头发梳了整齐的中分,脸变得有棱有角,上面还多了好几道陷进去的疤痕,像一块削皮削得不彻底的土豆,一片已经落下的枫叶。秋天是如此短暂,撑不过一个半月,凉意便已不是穿件单衣就出门的理由了。
“我们去喝两杯。”秋说。
我打听了他的近况,以及他的初高中。
“小学后我便不上学了,给卖煎饼的阿姨,就咱们小学常去吃的那个摊子那里做工。后来我觉得不读书着实做不了什么大事,总不能卖一辈子煎饼,我便抽着空自学了些东西,现在偶尔还能去你们大学里听那些教授们讲课。”
“那真是太好了,那为什么不试着考一下呢?”
“我学的东西,它又不考,再说,就算我没考,不也是随便听你们的课吗?”
“不试试怎么知道啊,对了你的父母呢,你们还有联系吗?”我有些关心他的经济情况,实际上我的情况多少有些不乐观,家里寄来的生活费越来越少,过不了多久我便得在课余时间出去打工。
“从煎饼摊子那离开后,我便一直做邮递,一直到现在。”他咧嘴笑了一下,“父母,早就不联系了。”
“这样啊……”他也许带着我写给波波的回信,骑着自行车漫游全城,他若是不那么称职,把其中的几封信偷偷打开来看,他一定会的,动机也不是窥视他人秘密。若是规定邮递员可以拆信阅读,他定会扫兴地把那些信封丢下,说那些信都是些无病呻吟的文字。
“我们去看海吧。”他突然兴奋了起来,他说的是西边的镜海,我打小时候就去过一次,后来再也没有去过。
相比十一岁,他这次邀请显得正常了许多。
镜海的名气,要比这座小城大得多,每天来海湾观赏镜海奇观的人数不胜数,而城里的人却很少来这里,还时常抱怨那些往海里乱扔东西的游客,好在时间久了,镜海也没因为那些脏东西而变得浑浊。很多人因镜海而来,却最终选择住在了旁边的小城里,不知是镜海留住了他们,还是这座小城有着别样的魅力。
但不可否认的是,他们很好的融入到了这座城中——几乎不来镜海湾。
我本以为他带我去的是那片尽是游客的海湾,他却告诉我他找到了一片被遗忘的海滩。那里只有一座孤零零的水晶亭,剩下的便是深黄色的沙子,还有镜面一样的海。
海像一面镜子。我轻轻把指尖放在水面上,仿佛摸到一块正在融化的奶油,指尖顺着水面滑出一个凹槽,水流慢得很,我把半个指头放进去的时候,表面的水紧紧地锁住了它,表面甚至有些突出来的划痕,我连忙把手抽了出来,那片凹槽很快便被填平了,我又能看到自己了。
镜海会吃人的。秋笑着说,专门吃那些好奇的人。
我一点都不好奇。
“不好奇你就应该站的远远的,每个人都会好奇。海本应是风和月亮的舞伴,但看起来它并不想跳上几曲。”
“镜海就是这样的,不然就和普通的海一样了。”波涛汹涌的海,我只在书里见过,我想此起彼伏的海浪定比这片纹丝不动的海要壮观的多。
“你是一点都没变。”秋单手抓起一把细沙撒进海里,沙子落在水面上发出叮铃铃的响声,然后一点一点沉没下去。“在市中心的那栋贸易大厦的一端,贴着铁十字的那端,下面还有一个卖牛奶的小贩,每次他把摊子摆好的时候,太阳正好将铁十字割成一半亮一半暗。而且每天在早上的时候,在行驶的车辆间,会有一辆红色的马车穿梭其间,然后又很快消失,这比教室里学到的公式还要神奇。”
“这也太夸张了。”我皱了皱眉头。印象深刻,不代表理所当然。
“当然是真的!”他激动地挥着手,就像那时候一样,恶狠狠地盯着我,那个时候他在努力向我证明,我们活在书里这件事。那种感觉又回来了,他极力想把我拉出正常的边缘。
“你跑邮递也是为了这个吗?”为了这种无聊透顶的事。
“你自己去看罢。”秋拂衣而去。就算是真的,证明了又有什么用,还有你父亲,你没考虑过吗?我冲着他大喊道。
他看了我好一会儿,然后摸了摸脸上的疤痕, “在他挥第五十一下的时候,我知道他是认真的。”他又把目光投向远处与天连在一起的海,“他就在这面镜子的对面。”
城里人从不专门来看镜海,我揣摩了好久,才明白这是为什么。
在卖牛奶的小贩摆好铺子的时候,阳光将贸易楼上的铁十字一分为二,红色的马车穿过银白色的洪流,人们却很少注意到它,只能偶尔瞥到一眼,那亮丽的红色很快就消失了。
我在纸上写下这些话,若是这段话构成了一个文字中的世界,这段描述瞬间的文字,是否会变成铁一般的定律。
但我却并没有去过那座大厦,后来我离开学校,到报社里工作。秋早已不干这一行了,我不禁在想,在证明完毕之后,他接下来会做什么。他是疯狂的,极其敏感的,总会想方设法去做些异常的事,以对抗这个世界。顺着这条思路,我耐着性子,就像他一个街角一个街角地去调查一样。你若是经常去光顾酒吧或夜店,总会发现一个带着墨镜的精瘦男子,像个警察一样去四处找人搭话,问些令人费解的问题。就从疯狂这一方面来说,我的收获颇丰,很多人在亮红色的灯光下,会变得和野兽无异。毫无疑问,这方面的线索毫无作用,他也许已经离开这座城了。
相处的时候,人们总会提到耳濡目染一词,在一个人身边待久了,总会从他身上偷来些习惯。秋改变了我,经过几年毫无波澜的工作生活后,我开始向往世上的奇闻异事。我在贸易大厦旁的公寓租了间房,阳台正好面向那座铁十字。一个月以来,卖牛奶的商贩天天都来,第一个来买的人却总不一样,铁十字总会被切成两半,但正如日落一样,时间会变得越来越早。两个看起来毫无关联的东西,却符合铁一般的定律——摆摊结束之时,铁十字被分割。
世界是书写的,证毕。
若问我的感受,大概和常人一样。真相并不会对生活产生什么影响,就像人类终究会灭亡,宇宙会死于永无止境的膨胀一样,普通人只会淡淡地回一句“哦,是这样吗?”,然后继续忧心忡忡地工作,为生计而奔波。想到这里,我不禁深深感到自己的渺小,也许作者,或者说创世者,真的只写了只言片语,留下冗杂的细节,构成了这座井然有序的城市。
如果秋说的没错,我们活在一本书的某页的字行间,书页不翻动,瞬间就会变成永恒,故事会变成循环。城是死的,人是活的。而书页什么时候翻动,翻动会发生什么,则无从知晓,无法想象。
除了神奇的铁十字外,另一个让人在意的便是那辆红马车。接下来的几个月,我都要赶在街道被车辆淹没前赶过去,等待红色的出现。转瞬即逝的红,只是笔下的一种假象,每天它消失的地方,都在向西边的海延伸。
奇怪的是,我开始做梦,在梦里我找到了那片被遗忘的海滩,夕阳倒映在镜海上,将水晶亭的一侧烧得通红。
无言以对,热泪盈眶,彩色即使朦胧,也胜过精致的灰。我想人流泪的时候,看到的一切都会透过泪珠,折射进毫无设防的心。
亭上坐着陌生的女子,蓝色的眼眸里充满了忧伤,盯着镜海远处的那一抹浅白。若隐若现的红马车,模糊地平线的一丝浅白,徒有其表的阵阵微风,让我的梦犹如浅流中的小船,静静地载着渴望的灵魂。
不知为何,她让我想起了秋。
第一次见面是失败的。在我走近过去,和她交谈的时候,小船便被暗流拽到了未知的黑中,那是水面的另一侧。醒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躺在浴缸里,而她的名字我却未能知晓。
在记录到三百二十一个点的后,我再也无法到达那远方的梦境。我将所有的点连到一块,汇成了一条指向西南角的线。那里是镜海湾的另一侧,地图上都不曾记载,我仿佛看到载着秋父亲的船,驶向海的尽头。那片未知的白色,大致就是尚未到来的下一页。
在我赶到镜海湾的时候,她早已坐在那座被遗忘的水晶亭里,海风轻轻端起她碧蓝的发丝。正如昨夜做到一半的梦一样,她穿着淡青色的长裙和印着深蓝花纹的银色风衣,盯着海的尽头发呆。
我走了过去,手臂上被掐红的肿块依旧隐隐发痛,我知道今天的海不会腾空而起,但不知她是否会像梦中那样,面带微笑地倾听我的故事。
她听到了脚步声,诧异的看着我,游客们一般都会到那一片有假山和游乐场的景点,鲜有人来到这片被遗忘的海滩。
“嗨。”我笑着向她打招呼。
她疑惑地打量着我的装束。你看起来不像游客。我不属于这座城,我撒了谎,她半信半疑地点了点头。那你为什么不去那边呢?
“那里太热闹了,可不适合去看镜海,你不觉得吗?”我将一束乳白色的野花放在桌上,坐在了她的对面。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我当然知道,无数个梦中,只有这一束可以让她露出笑容。但她脸上的忧郁却要重了许多,好在我知道许多种让她露出笑容的方法。
“我在路上采的,我觉得很好看便摘了些。”
“我也这样觉得。”她很快相信了这个巧合,“我叫海丽。”
在梦里的时候,我曾赞美过这个名字,并觉得她是喜欢海的,但事实恰恰相反。她总是望着海,却从未走下亭子,像那些游客那样把手伸进海中。
“你在等谁吗?”
“我的未婚夫。”海丽侧头看向海滩的另一边,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只有缥缈的幻影,像海的尽头的薄雾。
“他在下一页。”我回避着她怀疑的目光,薄雾是纸的边缘,我们踩在纸片薄的大地上,躺在地上的时候甚至能听到另一个世界的呼喊。
“我们在哪里见过吗?你是……”她淡蓝色的眼睛里透露着不安,某种意义上,我和她是一类人。
“夏。”从朦胧的记忆里,她跪在冰冷的沙子上,对着自己刨出来的浅坑倾诉着什么。她是那样孤独,令人想要垂怜。
“夏……你来自伯克利沙漠吗?”她的身子微微有些颤抖。
“不,我一直待在这座城市里。”
“哦,这样啊……你的名字让我想起我的小时候了。”我想她本来应该都要笑出来了,也或许是天色暗了罢,她的眼眸里尽是忧郁的深蓝,正如我黑色的瞳孔,里面只有已经腐烂掉的孤独。
那你的童年一定很幸福吧,我猜道。
“那时候我只会对着海发呆,看烦了就在沙滩上睡整整一下午,若是天色还早,便去拾一拾沙里的贝壳,把被浪拍到水洼的鱼儿扔上去,到后来,还有一条细小的缝,透过那个缝,可以看到另一片天空……”
“然后呢?”
她轻笑了声,摘下一支白花在我面前晃了晃,我感觉浑身有些不自在,坐正了感觉稍微好了些,也许脸红了,花粉进鼻子了,心跳变快了,管他呢。“你的过去,又是怎样的呢?”
城是死的,人是活的。故事也都是死的,唯有我亲眼见过的,讲起来才有生龙活虎之感。我开始讲起一段往事,我见过的一个远比秋疯狂,却和我一样看透了真相的人。
边缘杀手
我在报社工作的时候,曾见过这样一则新闻,每周的某些巷子里都会发现一两具冰凉的尸体,被害人年龄,性别,工作不一。让警察头疼的是,他的行凶没有明显的特征。而对我们报社来说则是千载难逢的大新闻,路过早点铺的时候多少都能听到关于这件事的讨论。万万没想到的是,在一天加班结束后,我竟见到了这个杀人狂。
凶手头戴着鸟喙面具,全身没有一处裸露,手臂上固定着长长的尖刺。我看到他的时候,他正将一把尖刺刺进一个醉鬼的心脏,我惊得叫出了声,一下引起了他的注意。不幸的是周围除了我和他便没别的活人了,我连忙闭上了嘴,但这并没有什么用,他和我差不多高,但我确信我跑不过他。毫无疑问,作为一个连续杀人狂,他并不在乎多杀我一个。
但奇怪的是,他看到我的公文包却停了下来。
“你在报社工作?”他问道,我害怕地点了点头。镜海报,全城最大的报社。然后他继续问了我些问题,有关于我报社的,我不相信他是什么间谍之类的,便毫无保留地告诉了他;还有些问题是关于他自己的,他似乎对报道他的新闻甚是感兴趣。
他放我走了,没有一句威胁的话。
我把这当做一种暗示,不遗余力地对他进行报道,并写了些关于他的文章。为警察提供了不少有用的线索。而他也很快给了我反馈——更加频繁的作案。他甚至会给我写信,告诉我他会在哪里作案,当然在我收到信的时候,他已经行凶完毕了,他只是希望我们第一时间报道罢了。很快“杀人之鹰”,“鹰面人”这类名称变得耳熟能详,整个城市似乎蒙上了一层恐怖的阴影。(但无论怎样,牛奶——铁十字定律和红马车定律并不会改变)
到了某一天,他再次给我写信,但这次他大意了,信刚刚寄出去便被警察截了下来。在那个清晨,我像往常一样去挤早高峰,旁边的摊子上坐着许多带着平顶帽,穿着大衣的人,他们都是警察。这一次站在巷子里的是我,在他看见我的时候,放下了手中的凶器。
考虑到我的安全,警察不敢轻举妄动。我们像朋友一样聊了许久,我问他这么做的原因。他却反问我。“你觉得这世界像什么?”
我如实告诉他,世界就是本没翻开的书。他听后哈哈大笑,问道:“你怎么知道?”
“铁十字和红马车,还有……短暂的秋天。”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那辆马车,是写下的,永恒不变的真理,而我现在要杀死这个真理。就像这个城市从来都没有夏天,而曾有一瞬,我是真切地感受过夏天的海风的。”
这个城市没有夏天,而我的父母是如此憧憬那炙热的阳光,把那份热情带进了我的名字。
他挥手跟我告别,他是个严谨,疯狂的证明者。警察从巷口冲了进来,他向着那条每天早上都会变得车水马龙,有红马车穿梭的街道狂奔。
他扑向了那辆马车,消失在了远方的迷雾之中。自此我从未见过他,警察们也没抓到他,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那辆红色马车……我就在里面。”海丽小声说道。“而我并未见过那个人。”
“我知道。”我微笑着说,正是这马车把我引向这片被遗忘的海滩。“最后他还是失败了,不是吗?”
“不知道。”她从亭子上缓缓走了下来,“也许成功只属于他自己,我们都看不到罢了。”远方的浓雾中剥离出一个模糊的人影,镜海失去了它往日的平静,和空中的残云一起翻滚着。
海丽转过身来看着我,她脸上的阴云消去了,在变幻莫测的日光下,她披着一张流动的彩虹披肩。她说什么已经不重要了,我只希望那些阴云不要挡住绚丽的日光。
她要走了。
我站在离别的边缘上,目送着她离去。那句喜欢终究没有说出来,海浪腾空而起,与空中的云朵勾连起来,织成一张彩色的雾网,整个地面都被这股浪潮掀了起来。我想我从一开始便明白,我,秋,只是站在镜子的边缘,无论里外,都是一样的。
在翻页前的最后一瞬,我向她喊道:
“明天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