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从浴室湿淋淋地走出来,屋里阴沉沉,不见一点天光。昴知道这是要下雨了。
夏天的风雨来得快去得快,像个火急火燎的将军,要从一个战场奔赴到下一个。昴狠狠地闭了眼,这样想,他倒对这即将来临的风雨厌恨起来,兀自将床上叠放整齐的教会长袍披上了。
细细想来,距离他成为新纪元教会贤者已半年有余了,只不过,他直到现在还没完全适应这个新身份。当能源之都的无数士卒和侍女倾身叫他“贤者大人”时;当他离开故乡那天,亲友们一致同意除去他名讳时;当宿最后一次叫他的名字,眼里满是不解和愤恨时,他感觉到他们既是在叫他,又好像不是。一直以来,他都觉得自己像这天地之间的一个远行客,无论何处都从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地。有时候,他总想着一个念头:要么他这个远行客就干脆离开这天地,回去吧。但无论如何,教他怎样也不能回头的一句话却注定要缠着他一辈子:
“记住你的任务:打入教会内部,成为主教,拿到教会对东国的攻打计划。就算山穷水尽,也绝对不能忘记,你是东国人。”
二
“我来迟了。”白色区中心的议会大厅内,一个披着土黄色斗篷男人风尘仆仆地迈着大步走进来,头顶的厚毡帽拿在手里,露出一双鹰隼般的锐利眼眸。他的肤色因风吹日晒变得黝黑,胡子也已经蓄了许久未曾打理,但他的精神却依旧充沛。“没有错过什么重要决议吧?”他沉声问道。
屋内众人都对他微微颔首,以示敬意。议会厅长桌中心的白发老者道,“您的运气还不错,快坐下来吧,宿大人。我们正要谈论……关于您兄长的事情。”
兄长?宿的眼前仿佛出现了记忆中的那个身影,不过是背影罢了。什么所谓的兄长,他们明明有着相似的样貌,却终是越走越远。如此遥远的两人,还够资格称为“兄弟”么?
他自嘲一笑。
“他早已不是我的兄长。”
白发老者向他凝望片刻,目光似乎要够到他的灵魂。半晌,他松了口气,“那样倒是更好。接下来的任务,我们认为,大概由您来做最好。”
来自老者淡蓝色眼瞳的幽邃让宿隐约之间明白了什么,那本不是他所希望的……至少在这一刻来临之前。
“现任新纪元教会贤者之一,昴,也就是您曾经的兄长,弃道叛国,罪孽深重。如今竟然打算对自己的故乡兵刃相向,最重要的是,他可能知道教会的战略计划。宿大人,我希望您能阻止这一切,包括即将到来的战争。”
“你希望我怎么做,莫尔蒂?”
名为莫尔蒂的老者抿唇一笑,眼里精光却丝毫不减,“与其听从我这无名之辈的建议,作为闻名新纪元的英雄大人,您应该听从自己的内心。”
“更何况,我以为您心中早已经有了答案。”
三
“恭喜你,昴,作为新纪元教会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主教在这里光荣地接受天使的祝福,天使与你同在。”教皇呓语般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闻声,昴迟迟未起身。他的眼直愣愣地盯着教皇长袍上令人眼花缭乱的颜色和图案。在他眼里,那些图画好像渐渐开始扭曲、转动,就像齿轮一样,一个接着一个,就像他这不属于自己的人生。
他想起了小时候和弟弟一起玩的万花筒,也是这样的花花图案,每转动一次都会化作不一样的绚烂,像振翅的蝴蝶,雨后的彩虹,以及和弟弟对未来的梦幻的憧憬。万花筒不停地旋转,时间的齿轮也缓缓转动,他从一个有家的孩子,变成舍弃姓名的流浪者,进入教会,担任贤者,晋升主教……
太快了。他的人生太快了。他仅仅是用了三年,就体悟了绝大多数人半生的长度。快的不同寻常。
“孩子,你没事吗?”教皇的询问令他如梦初醒。
他微微摇头,“没有什么,教皇大人。”缓缓起身,昴抬起头,环视着在场的所有人。此时,他必须相信自己是一个受到天使祝福的荣耀之人,唯有如此,那份荣誉感才会从他眼中迸发,将那份喜悦与激昂传达给身边的每一个人。唯有如此,唯有如此,所有人,包括他自己,才能相信,他有资格做一个真正的主教。
可是,难道他真能骗得了自己么,以一个早已背弃天使和诸神的戴罪之身?拯救不了自己的人,不配被神拯救。这句话像诅咒的烙印,每时每刻啃噬着他的骨髓和血肉,无论是白日受尽荣耀的现在,还是夜深人静的无边黑暗。他感到自己有如一只困兽,想要嘶吼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欺骗,这就是他的罪。至于背后的痛苦,理应是他所得的惩罚。
昴深知他的罪孽,因此无法瞒天过海;但他更清楚这后果:只要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人没能被他骗过,教会早晚都会识破他的伎俩。那么一切都会完了。他怕的不是没能完成东国交给他的任务,他从来都只怕自己虚无的人生没有任何的意义。
或许教会早就看穿了他,他或许会死,或许就是现在。
昴的拳紧握着,隐藏于宽大的长袍之下,“从今以后,我将会奉献自己的一切给天使,直至我生命的尽头。”他终于展露了一个微笑,自己的生命总有到头的那一天,但绝不是今天。
四
成为主教,就意味着昴离教会的秘密更近一步。他必须想办法拿到计划的图纸,但这对于一个万众瞩目的主教来说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昴常常在心中暗想,主教的名头既是他最坚实的盾牌,也是他成功最大的阻碍。
是时候需要一个帮手了。昴从来没有忘记,那个男人告诉过他的:“当时机成熟,如果有必要,我们会安排联络人与你接应,帮助你窃取图纸。”
“我该怎么判断时机?”
“这就要看你了。”
“那你们怎么让我跟他联系?”
“他一直都在你身边。”
昴不停写字的右手顿了一顿,一点墨痕滴在纸上。
“主教大人,需要帮您清理一下么?”一道清脆却又故意压抑着的声音从旁传来,昴下意识地抬头去看,只见一个身着修女服饰的金发女子侍立在旁。她的脸说不上难看,却总让昴产生一种违和的不快之情。
“不必了。”昴不动声色地收回了视线。
此时正值日出时分,一道道淡金色的光辉从教堂琉璃的屋瓦里穿过,映照在教堂的壁画上。壁画中多为天使,此时的光辉宛若对那些本就栩栩如生的天使们施了魔法,下一秒就要扇扇翅膀,从画里飞出来似的。
“昴大人,您为什么不用签字笔呢?”修女试探地小声问道。
“这个问题很重要么?”
修女状若惶恐地更低下头去,“不,我只是一介修女,怎么敢对昴大人指手画脚……只是看教会里只有您一个人还在使用毛笔,是我多嘴了。”
昴看了看手中的毛笔,竟然只有他一个人还在用了,是这样么。他自己倒是未曾察觉,想起自己刚刚进入教会时,也用过一阵子签字笔,但总用不惯,还是没有毛笔用得顺手,便干脆就用毛笔了。
修女继续说道,“听说您是东国人,能否斗胆请问您,这可是真的?”
“曾经是,但现在不再是了。” 昴的心脏猛然剧烈地跳动起来,但面上还是强行维持着镇定,“竟敢打探我的底细,我看你的胆子并不小。”
没想到那修女竟是浅浅一笑,说道:“果然主教并不是我们所能企及之位啊。我不过以为您还在使用毛笔,是因为一直记挂着故乡的缘故,看来是我不该随意揣测您的心中所想。”
昴闻言一愣,看她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墙上天使们的洁白翅膀,“您知道曙光和暮光有什么区别吗?”
昴看着满教堂的光彩,倏地想起了很多年前,也曾有一个稚嫩的声音问他,“哥,你知道曙光和暮光有什么区别吗?”
他是怎么回答的来着?
“曙光是为了照亮新的一天才降临到大地上,所以是干净又亮丽的;暮光是为了送别即将过去的一天才停留在大地上,所以是风尘又充满哀伤的。”修女自顾自答道,她扭头冲昴一笑,“有一个人曾这样告诉过我。”
昴强忍住眼里的泪光,冷冷道:“既然知道答案,又为何问我?”
“因为您和那个人很像。况且,我真正想问您的问题是,如果有可能,您希望做曙光,还是暮光?”
昴静默了半晌。那修女也并不着急,只是默默地等待着昴的答案。
“无论是曙光还是暮光,虽然短暂,但都象征着斗转星移和时间流逝。只要存在还有意义,就算转瞬即逝也无所谓。生来为何不是我们所能够选择的,但想要成为怎样的风景,却是我们必须经历的。这样想来,无论选择哪一种都没有区别吧?谁说曙光不能活成暮光,暮光又不能化身为曙光?”
话落,修女淌下泪来,却仍微笑着道,“主教大人,我明白了,在此受教。”
这时,昴注意到那修女虽是金发,却长着一双格格不入的黑色眼瞳,这种眼型,他只在东国见过。
“你是新来的?”他警觉地问道。
修女摇了摇头,“我一直都在你身边。”
脑中仿佛有什么东西被击中了,他本能地脱口而出:“你就是……!为什么不早些联络我?”
修女擦干脸上的泪痕,“你知道的,只有时机成熟,我才有站在你面前的可能。我叫应澜,和你一样是东国人。”她伸出手去,紧紧握住了昴的手。
五
能源之都外城。
虽说能源之都是超科技的发源地,但显然超科技只应用在其主城区。至于外城及地下街,就是另外一副样子了。望着满眼的阑珊,宿的心中泛起一股说不出的怪异感,就好像光与暗都齐聚在同一座城市身上,无论抛弃哪一个,剩下的一个都不能被称为一个完整的整体。
天气闷热,从地表升起一阵腐朽的潮湿,淡淡漂浮在空气中。人来人往,摩肩接踵的街道使得这份湿热更加难以承受。尽管如此,宿还是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特别是脸部。他感觉到自己的汗从头发里渗出来,一滴滴在脸上流淌,最终与厚重的粗布围巾融为一体。空气很稀薄,但他绝不能有丝毫松懈,一切都是因为他与那个人极为相似的面孔。
是的,他与他,就像一体两面。他们同为别人口中的大人,身份立场却截然不同。在白色区,宿是受人敬仰的英雄,他是千夫所指的蝼蚁;但在这里,宿是被通缉已久的逃犯,而他却是万人之上的主教。在这如此靠近新纪元教会的地方,没有人不认识年轻的主教大人,一旦他的面容被非人窥见,那么他将面对的则会是提前而来的杀身之祸。
宿抬头看了看天色,时候已经不早了。既然已经进入外城,距离自己见到那人也就指日可待,在这紧要的关头,自己还是应当小心些为妙。他脚步一顿,偏离了通往旅店的主路,而闪身将身影隐匿在一条幽深的羊肠小路。越走路面越窄,是两座烂尾楼形成的夹缝所致,不多时便见到了终点。四下无人,宿从行囊中取出一条满身灰尘的毛毯铺在地上,熟练地侧卧于其上,又从宽大的袖袍下摸出两块面饼,就着远处依稀的火光大口吃起来。
吃饱以后,宿小心翼翼地拿出脖子上挂的怀表,才八点一刻,看来今夜也是漫长的一晚。宿抬起头,望着烂尾楼缝隙里的点点星光,竟是一个星座也看不出来。说起来,还是她教会他怎样看天上的星座的呢。他手中紧握的怀表上有一个温婉清秀的女子,正在对着他淡笑。那双浓墨般的双眼,好似会说话一般。
应澜,不知道现在的你身在何方?
宿紧紧闭上眼,应澜接到任务那天决绝离开的背影不知道第多少次浮现。他们明明是那样真诚的恋人,灵魂的伴侣,可是无论他们此刻的拥抱有多么紧,下一秒,他们还是会各奔东西。说实话,宿的心中是有过怨恨的,恨这不公的命运,可是他明白,应澜是永远不会心存怨恨的。他明白她,她是那种为了崇高的理想和贯彻心中的自我可以献出一切的人,一旦是她所认定的,无论前方是天堂还是地狱,她都会无怨无悔地踏出那一步。明明是那种常人无法承受的工作,她却从来都是笑着接受。或许对别人来说,当一个卧底意味着余生无尽的痛苦;但在应澜心中,她一直都有一个美丽的梦想,只要能离那个梦想近一步,她做什么都是值得的。他知道应澜的心中所想,即使她从未告诉过他这些。他深知自己的觉悟根本达不到应澜那样的境界,但他渐渐学会了不再怨恨。
只是他始终不明白,为什么世人只知道他宿,却不知道这个瘦小女人的道德之高尚远超过他这个所谓的英雄?是因为她的身份特殊,永远不能暴露,还是别的什么?总之,只要应澜还活着,双脚与他一样踩在这大地上,仰头也能看到同样的星光,这就够了。
怀表啪地一声合上了。
六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他们马上就要回来了。”昴回过神,看着应澜的嘴一张一合,他突然间觉得她有一点聒噪。
“你不觉得这一切都太顺利了么?”他无奈道。盘旋的楼梯狭窄而修长,尽管已经刻意压低了声音,昴仍然感觉到自己和应澜的声音是那样刺耳,或许已经被什么人听见了似的。
“你指什么?”
“所有。包括我这么快就当上了主教,还有……”
“还有教皇和其他两位大主教出去传道,独留你在教会。”应澜接道,显然她对此已经有所察觉。
昴点点头,“这是个陷阱。”这并不是个疑问句。
应澜道,“我和你已经尽力避开了所有监视监听设备,以你的能力,身份怎么会暴露?”
好问题。昴在心中将自己在教会的一举一动都过了一遍,不可能,他的行动天衣无缝,如果不是因为那些刻骨铭心的记忆,他有时甚至都产生了自己就是教会主教的错觉。可是,如今发生的一切又该如何解释?若不是教会对他产生了怀疑,他绝不会有今天如此明显的可乘之机。
奈何教会之中守卫森严,昴原本以为只要坐稳了主教的位子,总能让他找到其中的百密一疏;可不知是他低估了教会的防范程度还是高估了自己的水平,他竟离那机要室所处的楼层都无法涉足半步。时间所剩无几,根据平日偷听来的只言片语,大概教会要出手也就是这个月的事了。昴心里很明白,即便这是个陷阱,它也是自己唯一可能成功的机会。
我们没有时间了,我现在去偷图纸,你在楼下接应我。他听见自己这样对应澜说道。
“你疯了?”认识应澜以来,昴第一次见到应澜生气,这时候,她那一对好看的细眉蹙起来,“你明明知道他们是想要试探你,你还敢往火坑跳?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哪有你这样还没完成任务,就想着怎么去死的?你知不知道,这是一种非常不负责任的表现!”
太吵了。昴只觉得头疼欲裂。不知道为什么,最近他觉得自己越来越累,他总是想着,等任务完成,自己就应该休息了。应澜的出现确实带给他这荒芜的人生一些精彩,也只有看到她的时候,自己才能笑得出来。但是对于一个长时间活在静默里的人来说,她未免喧闹得过分,即使她平时是那样的安静。
可是她的灵魂是喧闹的,炽热的,滚烫的。
应澜仍在喋喋不休地说着,昴上前两步,狠狠将她的嘴用手捂住,沉声说道:“最迟月底,教会就会动手,这是我唯一的机会。如果我失败了,你要接替我的任务,成功把图纸送走。我今天一定要行动,你能明白吗?”
望着昴充血的双眼,应澜好像明白了些什么,她木然地眨了眨眼,一动不动地靠在墙边,直到昴的黑色长袍消失于楼梯尽头。
七
一扇巨大的雕花木门立在昴的面前。
他深呼吸一口气,缓缓推开它——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脑海里一直有一个声音,这是你的第一个任务,也是最后一个。
就在门将开未开时,他感到脖颈上架着一个冰凉尖利的物体。昴不甘地闭上眼,就差一步,就差一步啊。那想象中的小小图纸,就像小时候怎么也抓不住的蒲公英,就像田间逐渐落幕的太阳,无论如何追赶,如何努力,总是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他的手张了又合,合了又张,终究什么也没有。
不对——一个念头在昴心中划过。新纪元教会里,没有人使用刀剑。更何况,如果有人从楼梯上来,应澜应该会想办法提醒他才是。他感觉到利刃已经微微刺破了自己的皮肤,有淡淡的血腥味传来。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竟没感到疼。
真正让他感到疼痛的,是身后那抵着利刃的人。他从没意料到,自己会与他在这种情况下重逢。他觉得自己是在梦里,可那句哥却听得分明。
“哥——你以为我会这样叫你?”宿冷笑。
昴缓缓转过身来,丝毫不在意匕首已经没入脖颈几分,暗红的血淡淡没入他的衣领。宿分明看得出原本和他那样相像的昴已经变得不一样了,可他竟然用一种近乎同情的眼光去打量他。他在同情些什么?他等着他开口。
“杀了我,把里面的图纸交给应澜,她就在楼下。然后换上我的衣服,接替我的位置。”昴此时就像一个普通人在跟别人讨论晚上要吃什么饭一样容易,仿佛这些话他已经在心中排练过无数次。
一时之间,宿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做梦都在想着与昴相逢的这一天,也幻想过无数次昴看见他时的神情,却没想到他会是这个表现。他从没忘记过自己肩负的使命和任务,这几天,他一直潜伏在教会附近,趁着今天教皇和两位大主教都不在得以溜进去。只留昴一个人坐镇,他敏锐地感觉到其中必有原因。而他现在正在请求自己杀了他,还要接替他的位置?还有什么图纸……难道这与今天教会的异常也有关系?
昴看出了宿的疑惑,道:“我知道你心中有很多疑问,但现在要解释已经来不及了。你就是白色区派来暗杀我的人吧?还在犹豫什么?如果你再不动手,他们马上就会回到这里。”
“你以为我还会相信你?”宿淡淡道。
“你还有别的选择吗?”
“应澜也在这里,她会告诉我一切的真相。”
“真相就是——”突然,二人都听到了应澜传来的警告声,昴拽着宿硬生生地挤进身后的木门。
“你看,”昴指向位于房间之中的“图纸”——一枚小小的芯片,“那就是教会要攻打东国的计划,甚至可能不止这些……你必须把它交到应澜手上,这是我们共同的愿望。”
话说到这个份上,宿也本能地感到了不对劲。不知道为什么,听到昴说那是他们共同的愿望时,他的心里感觉到很烦闷。“你到底是……”
“不要再问没有意义的问题了,宿。直到现在我才明白,原来我参加的是一个终生的任务,我是说,以‘昴’的身份过完一生的任务。”
“我累了,一个人完不成的。如果你还想守护我们的故乡,那就一定要接替我,以‘昴’的身份活下去。”
应澜紧紧跟在两个大主教身后,她把头像鸵鸟那样埋着,看着自己的脚一步一步踩在台阶上。她第一次对前路畏惧了,也是第一次产生了转身逃跑的念头。从前她一直天真又自信地觉得只要努力前进就没有什么办不到,可是自从接手这个任务以后,她觉得自己开始力不从心了,甚至是疲惫。跟以前有什么不一样的,她也感觉不出来,卧底她不知道做过多少次,哪一次不是全身而退的?她应该很有经验才是。但她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是因为早已习惯于单打独斗的自己对罕见的同伴产生了依赖吗?还是说她害怕任务的失败呢?
一路胡思乱想地走到顶楼,应澜看到那扇本应紧闭的木门大开,她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按理说,昴行事缜密,不应该有这样的失误。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的表情紧绷,若不是根本没有人关注她,恐怕现在的她一定会被教会发现端倪。
一行人快步来至门前,紧接着,她看到了令她此生都无法忘记的一幕:
昴仰躺在地上,颈处涌出的大量鲜血染红了身上的粗布斗篷,仍沿着瓷砖的缝隙蔓延着;举着匕首的人身穿昴的教袍,他有着和昴几乎如出一辙的面孔——那是她阔别已久的恋人。即使二人是如此相似,即使在场所有的人都无法分辨,但应澜却绝不会混淆的。
“两位主教大人,”宿的声音有些沙哑,他清了清嗓子,“我这愚笨的弟弟宿,竟然趁教会空虚之时前来窃取图纸,幸好被我及时发现,谁知他竟对我起了杀心……他所犯之罪无可饶恕,我只能大义灭亲。”
宿的声音听不出一丝起伏,他的目光也从未有一秒停驻在应澜身上。好像一个局外人,平静地述说着自己听来的故事。
可应澜分明看到他眼尾的一抹红。
八
令人意外的是,教皇和两位主教竟然对这场闹剧并未深究,“宿”的尸体在被验明身份之后就被处理掉了,应澜至今不知道它的下落;图纸也被秘密转移到了其他地方,据说守备更加森严。
任务失败了吗?这是应澜每天都要问自己无数遍的问题。目前为止,她还没收到任何信号和指示,这就是说任务还没结束。可是现在一切又回到了原点,还来得及么?
如果换做以前,即便明天世界就会毁灭,她也会不管不顾地放手一搏,但是现在的她却犹豫了。不得不说昴的死对她打击很大,宿的出现更是让她捉摸不透。说到宿,自从他假扮成昴做了主教就没跟她说过一句话,她甚至根本无法接近那位万人之上的主教。这时候应澜才逐渐发现,在这偌大的新纪元教会,如果不是昴主动联系她,她根本在这里就寸步难行。很多时候,一些平时并不起眼的小事只会在逝去以后才会让人发现它的特别,就像风湿关节炎,只在阴雨天格外疼痛。
应澜听到开门的声音,她警觉的坐直身体,来的是一个穿着与她别无二致的修女,听她面无表情道:“昴主教大人有事找你。”
应澜应是,却并不怎么想去。她知道现在不该是自己任性的时候,她必须把这一切搞个明白,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如今竟然对宿有一种想要远离的感觉。她不清楚具体的原因,也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起有了这种心情,毕竟在他再次出现之前,自己已经很久没有想起他了。或许昴不是他杀的……都怪自己太忙了,快点结束这个任务吧,她再也不想干了。不过还真是奇怪,明明她以前从未想过不干,遇到天大的困难也就是躲在没人的地方痛痛快快哭一场,哭完也就完了。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总之,给自己做好一整套心理建设以后,应澜来到了宿的面前。宿坐在长长的黑色木桌前,沉着眼不知道在看什么。他身后的阳光照亮了他的半张脸,听到应澜的声音,他的头微抬,眼神却不在她身上。
应澜深吸一口气,上前两步,“主教大人。”她说着用手指在木桌上写了一个宿字。
宿却像没看到似的,将手中的芯片推到桌上,“拿着它离开,再也别回来,今晚有人接应你出去。”
应澜伸手抄起图纸揣进衣袖里,警惕地朝着房间的角落注视,“你疯了?被人看见怎么办!”她嚷道。
“放心,他们已经不会再监视我了。”宿平静地说道。
应澜闻言将视线默默收回,皱着眉打量他,这些日子不见,他实在变了很多。他是在用一个陌生人的目光在看她么?
“你是怎么拿到这个的?”她问。
“昴,也就是‘我’,用了很长时间制作了一个可以以假乱真的芯片,就是为了等待机会偷梁换柱。现在被转移的已经是个冒牌货了。”
“所以你要一直这样下去么?”应澜的心逐渐冰冷起来。
面前的人似乎对这突如其来的问题并不惊讶,他合上了手里的书页,“我向来是如此。”
“你要装到什么时候,宿?”应澜低声道,“你骗得了别人,但是骗不了我。”
“我没骗任何人,”他的语气仍然波澜不惊,“从那天起,我就是‘昴’,这个身份将永远替换‘宿’,直到我死。”
应澜感觉自己的眼泪唰地一下淌下来,视线也模糊了,但她顾不得去擦,“你这是何必?等我把图纸送回国,我们的任务就结束了啊!”
男人无声地笑了一下,伸出左手想去碰她,却被应澜下意识地躲开了。正在应澜惊诧之时,只听他幽幽道:“不,我们的任务还没结束。只要我们三人中的任何一人还活在世上,任务就不会结束。”
“可是……”
“难道你收到了任务终止的指令么?”
意识到自己仿佛已经明白了什么,应澜从心底生出一阵胆寒,她从没像此时此刻一样无助过。“你还爱我吗?你还爱我吗!我们一起走,我们一定能想办法逃离这一切的!”她像溺水的难民一样不管不顾地抓住面前的人,好像他就是仅有的一块浮木。
他却沉默着拉开了她的手,笑着对她摇头,“阿澜,难道你还爱我么?”
应澜很想瘫坐在地上,撒泼打滚地闹上一场,可惜她没有力气了。从他跟她说第一句话开始,她浑身的力量就一点点被抽走了,或许现在就连呼吸对于她来说都很困难。她仍然站在那里,胸口剧烈起伏着,脸色煞白,张着嘴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半晌,她道:“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男人示意她继续说。
“你现在到底是谁的人?”
“你知道曙光和暮光有什么区别吗?”
砰的一声,应澜使出了浑身的力气带上了门。
九
明媚的乡间,一片春日的油菜花田,不远处还有三五成群的孩童在空场放风筝。
“哥,你将来想做啥?”两个小孩坐在油菜花地里,数着刚揪的蒲公英。
另一个小孩挠头想了想,“反正不在这种地。你呢?”
“我可要当大英雄,把新纪元教会的人都赶跑!”小孩得意地笑着,稚嫩的脸庞洋溢着一股违和的坚毅。
“诶,大英雄可不好当,瞧你那没骨气的样,没准哪天别人扔袋金子给你,你就有奶就是娘了呢。”
“我就是不信这个邪才要当大英雄的!”小孩急得憋红了脸,“只有不有奶就是娘的人才能让别人都知道他是大英雄。”
旁边数蒲公英的小孩道,“得,说不过你,希望你以后也能记得你今天说的这话。”
二人一时无话,手里没东西的小孩躺下来,瞧着头顶的天空,下意识问道:“哥,你知道曙光和暮光有什么区别吗?”
数蒲公英的小孩想也没想就答道:“曙光是为了照亮新的一天才降临到大地上,所以是干净又亮丽的;暮光是为了送别即将过去的一天才停留在大地上,所以是风尘又充满哀伤的。看,你哥这话是不是很哲学啊?”
呼的一下,他手里的一把蒲公英随风飞扬,一直飞到不知是谁的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