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冬仍有雪

我怀念的,是青春本身。

遇到傅一冬时,我刚过完十八岁生日。

农历腊月十七,摩羯座,网上分析这个星座有着最为严谨的理智,不轻易信任一个人,过于早熟又过于冰冷。

可我从小就很讨厌寒冬时节,尤其是2013年。

说起来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只是多年争吵不断,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父母在我高考完,又过了十八岁成人礼后,终于把郁积多年的情绪爆发,不再选择继续得过且过。

离春节还有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外面还飘着雪,玻璃窗上起了一层薄薄的水雾,客厅里的大纸箱胡乱的放着,昨天没吃完的蛋糕还在冰箱里,很难想象,昨晚还围在一起吹蜡烛,抚摸我头发,对我轻柔细语的妈妈,直到现在,还不到二十四小时,她就决绝的多一刻都不想待下去了。

他们在里面的房间争论房产的问题,那些零散的,被质问的,仿佛冷透了没有任何温度的话,像极了冬日里兜头而来的冰碴子,一字一句砸在我身上。

我知道他们感情不稳定,我以为我早就做好了这天可能会来的准备,可心里仍有种说不清的痛楚,我在房门前站了会,时间滴滴答答地过去,我还未听到里面有一句提及关于我的话题。

雪还在洋洋洒洒的下着,我走到窗边,楼下行人裹着各种颜色的厚衣服,走路小心翼翼地像一只只笨拙的企鹅。

我戴上帽子围巾,披上连羽绒服打算出门,至于去哪还没想好,只是觉得即便在外面,踩碎碎冰衣服上落满雪也好过现在的处境。

直到天色越来越暗,人们不再交头接耳开始走路都行色匆匆。在我漫无目的地走了三条街快要过转角时,一阵冷风袭来害我频频连打了好几下喷嚏,脖子又缩了缩,雪越下越大,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而我的帽子围巾,都快浸湿了。

这样下去可不行呀,我走进一家麦当劳,此刻只想喝一杯热气腾腾的牛奶来温暖我的胃,搓搓手推门的同时,没注意到里面的人也刚好要出来,我低着头,迎面撞到对方怀里,当然,他手里的咖啡也没浪费,全洒倒了我的白色羽绒服跟靴子上。

“你走路怎么这么不小心!不知道要看路......”

“你没看到我身上都弄脏了吗?”我忍不住大声吼道。

顿了顿,对方显然没有料到我居然比他还火大。

“你是不是冻傻了还是没带脑子出门,是你先撞向我的。”

“对不起行了吗?我要不要给你再买杯咖啡,还是要我赔你钱都可以,这样你满意吗?”

“就你这种态度,你这是道歉的态度吗!”

“我跟你说对不起你还想怎样?”

不知道因为这件事还是今天所有事堆积的原因,总之,我一改往日,抬头正视着你,胸腔里有头怒吼的狮子,以及,即将喷薄欲出的委屈。

你有着深邃如海水般的眼睛,双眼皮,睫毛很长,眉峰微微皱起,黑色夹克大衣,黑色裤子,连鞋子都是黑色运动鞋,最主要的是比我高不止半个头,看起来很不好说话。

可我一点都不紧张,甚至可以说毫无畏惧。

很久很久,除了感觉到周身更加寒冷之外,没有人再说话。

在僵持到快五分钟时,你忽然低声笑了,从口袋里拿出纸巾递给我:“大冷天的,你怎么还这么爱哭。”

你说这话的语气很轻柔,很平和,左侧脸颊上还有清浅的酒窝,仿佛在问我,今天这么冷你怎么穿这么单薄出门,那样稀松平常。

没有你的提醒,我完全没意识到原来自己一直在流泪。霎时,街上的路灯亮了。

后来又过了几年,我们相熟又分开,可每当我再想起这个画面,想起傅一冬站在我面前,脸上的模样让我立马联想到儿时守在电视机前,最喜欢的哆啦A梦,个子高高的,笑容有点憨,却像是冬日里的一抹阳,能解决我所有的烦恼。

如果说今生我很想用我所有来换取某一个时刻的停留,毫无疑问,就是遇到你那天。

我们坐在麦当劳靠窗的位置,柔和的橘色灯光洒在桌上形成浅浅的光圈,行人越来越少,推门的声音也逐渐减少,或许是餐厅里的温暖缓解了我刚刚的情绪,理智回归,快要把眼前的牛奶喝到见底时,我开口了。

“刚刚对不起。”

“没事,其实我本来也没想计较,”你坐在旁边,我不时转过去看向你,十指交错慢慢说着,好像也没有要回去的意思,“对了,正视认识下吧,我是傅一冬,画画的,你呢?”

“顾念心。”

“看你的样子,高中生?”

“大学”

“你是遇到什么事了?”或许你听出了我敷衍懒散的状态,又碍于毕竟还是陌生人,于是你慢慢讲起你的事情,“其实我今天很倒霉,出门前刚收到一家杂志的退稿邮件,梦想真的很美好,可能用梦想来养活自己收支平衡就太难了。”

你滔滔不绝地讲起你年少时就有的梦想,大学学的机械一体化,在学校分配的厂子里只干了三个月实习期便辞职,为此得出一个结果,你深深觉得自己不适合朝九晚五的生活,每一天都像是在度日如年。你跟你女朋友谈起这件事,她闻声色变完全不理解,她甚至说你是在不务正业,之后分手,毕业,租房,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但你每天很充实,快乐。最后你落寞地说,你现在还很年轻,又漂亮,女孩子还是要有自己喜欢的事情啊。

你让我想起了月亮与六便士里的那个古怪的男人,思特里兰德。

哪怕是深夜,餐厅里仍放着符合节日的热闹歌曲,玻璃窗上贴着店员布置的迎新彩贴,写着大大的Happy New Year.

在你又去点咖啡时我从兜里拿出手机,摁亮屏幕,微信上没有一条信息,甚至短信电话都没有。

“我没有家了。”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我一点力气都没了,趴在桌上轻声说出了这四个字,每一个字都足以沉重到让我嚎啕大哭。

你以为我是为了学业或是感情,其实都不是,我只是没有家了,准确说,是十多年爸爸妈妈组合的家,在今天,彻底散了。

这世上千千万万的人都有各自不可轻易言说的部分,这其中也包括此刻紧紧抿住嘴角的我,所以我当然理解,一时间沉默横亘,你把牛奶推到我手边,我们两个就那样看着窗外待到了快十二点。

大学后的生活泛善可陈,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假期前我便计划着找一些可以打工的地方,超市促销员,街道发传单,餐厅服务员,这些工作累的常常使我一回到宿舍便恨不得扎进床上,直接跟周公约会。

可即便再累,家里给的钱,始终一分未动安安静静地躺在银行卡里。

梁洛洛找我时我还在睡觉,她有我租房子的钥匙,开门,高跟鞋踩在地板上震天响,随着兹的一声,刺目的阳光一下子照了过来,与此同时她还不忘数落我:“你是吸血鬼吗,这么见不得光?”

她是我从小关系最好的朋友,熟悉到什么程度呢,就是小时候她为了我不惜跟高年级的女生打架,我也在无数个深夜翻书帮她写过一个个深情的情书,低俗点说,她身上的胎记我都清楚在哪个部位,第一次纹身紧紧拉着我的手哭花了妆的鬼样子到现在都历历在目。

知道我家变故的也知道她。怕我在房子里闷出病她便拉着我去报学校的表演社团,受不了一大早她软磨硬泡式的在我耳边念经,终于点了点头。路上她挽起我的胳膊走着走着,又被一家卖衣服的橱窗模特戴的项链吸引,亲两个亲吻鱼的样式,中间加个颗细小的碎钻,她双手抱拳忍不住咂舌价格的同时,玻璃窗上映出我日渐消瘦像竹竿的模样,她轻叹了口气,开始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万一遇到什么角色,你就可以借由那个角色发泄出自己的情绪呀,不要就这么一句话也不说,很吓人知道吗?”

我毫无掩饰的白了她一眼,这个家伙根本就是看上了这次的社团里的某个人,以我对她的了解,只有这个原因。

她似乎从我鄙夷的眼神中看出了什么,睫毛眨了眨,以一副无辜的表情看着我,随后翻着手机,过了几秒她把屏幕对着我说:“你看帅吧,他可是目前学校人气最高的男生了,我给你把图放大,你看他打篮球的手,人家可是钢琴十级,没想到吧。”

这个花痴。

梁洛洛不说话时安静地很符合江南女子的温婉,长发,小脸,眼波流动,有种欲语还休的恬静气质,不过这也仅是不说话时,一开口,哪怕只是走路,也能看出她性格跟她外表完全不一致。这也没办法,她爸爸是财大气粗的煤老板,在她小时候就光顾着挣钱十天半月也见不着爸爸的影子,渐渐钱是有了,她爸爸就各种找老师培养她弹琴画画,跳舞,只要觉得女孩子能学的他都无一不给她报班。

初衷是好的,他不想梁洛洛跟他一样在贫穷的生活里长大,可是他忽略了梁洛洛的敏感,在他离婚再娶,找了个年轻貌美跟自家闺女只差十几岁的的女人,梁洛洛就很少跟他说话了,闹也闹里,哭也哭过,那个女人还是娶进了门。

十三岁时,我有次感冒跟梁洛洛回她家抄之前拉下的作业,路上她声情并茂地跟我说:“我最近新入手了一套老友记的乐高,等你好了我们一起拼。”

可还走到小区楼下,我们就被眼前的人群挡住了路,跻身上楼,越往里走,越是人群聚集,忽然间她紧紧握住我的手,掌心潮湿,到家后,里面走出来一个满脸泪痕的女人抱着梁洛洛就哭。

这个女人哽咽着声音告诉她爸爸没了。梁洛洛没有哭,一滴眼泪都没有,她松开我的手跑进二楼爸爸的房间,嘶声力竭地喊都不许进来,我守在门外担心的脑袋都要炸了,亲戚逐渐走光了之后,一直到晚上,她从房间里走出来,窗户大开着,一阵阵冷风袭来,她的头发散乱的像梅超风。我立马拉着她的胳膊生怕她从我眼前消失,那种冰凉的触感我至今都记得,是站在寒风凛冽的高原,是孤雁难寻回家的路,不悲不喜,只有冰冷到仿佛永不褪去的浪潮。

她没说一句话,可我分明看到了她眼中写满了这个世界还会好吗的疑问。

生活中我们曾被世界深深伤害过,彼此取暖疗伤,可一旦出现什么敌情,我们就会冲锋陷阵,同仇敌忾,立即变身,成为是彼此的女战士。

我们对世界唯一不变的坚定,就是这段自年少就陪伴而行的友谊。

走过楼道,站在社团门口,梁洛洛竟然紧张到伸手整理下长发,直到满意后冲我眨眨眼,转身叩门。

“进来。”是听起来有着微微寡淡的男音。

那扇门后面,迎接我们的居然是一个长发翩翩的白衣少年,左手拿着半开的几页纸张,身子倾斜倚靠着桌子,环顾四周,只有他一人。

“张弛学长,我俩是来报社团的。”梁洛洛倒一点都不认生,发出跟我说话时完全不一样的甜甜音色。

消瘦的轮廓,双眼皮,眉峰微微皱起,放在手中的纸张看向我们。

“之前有过什么经验?”

这个叫张弛的男人抬头的一瞬,我似乎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具体在哪里见过呢,又实在想不起来。

“我们都是喜欢这方面的人,任何事不是都可以尝试嘛。”

“只是喜欢能坚持多久,我们社团不是那么容易就进来的。”

只是一个社团副团长,谱还挺大,听到落落说完后就立即面无表情地说完回拒的话,那声音,像是撒旦站在众生万物前无情宣判。

我没有看到梁洛洛眼底下渐渐暗淡的沮丧,忽然有些不合时宜地正视张弛:“傅一冬?”

他诧异地打量着我,眼珠动了一下,反问道:“你认识我哥?”

“认识。不过我朋友能进社团吗?”我看着他,目光坚定而沉静。

“当然,每周三下午是社团开会时间,别迟到。”一改常态,张弛的声音也变的缓和许多。

梁洛洛没有想到这几天闷不作声的我竟然在刚刚一语震慑住张弛,嘴角的笑意荡漾开来,非要带我吃必胜客,还说现在哪怕是我最喜欢的榴莲味的都可以陪我吃,谁让我帮她解决了人生大事的第一块敲门砖呢。

其实我当时也是很不确定,甚至脑袋里无数个疑问在打转,长的这么相像的两个人,如果不是兄弟那就是克隆技术发达了,可若是,一个姓傅,一个姓张,现在流行分开姓氏吗?

这个疑问没等多久,傅一冬出现了校门口,简单白衬衣牛仔裤,个子高高的,只是站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都已经吸引了很多女生附耳议论,一副大好青年的模样。

梁洛洛顺着我的目光看向他,不自觉地发声:“乖乖啊,还真是一模一样,要不是刚刚从社团出来都难以相信。”

“你看衣服也应该看出端倪了,一个还画着妆的夜叉造型,一个玉树临风的白衣少年能一样吗!”我撇眉,忍不住逗她。

可她似乎注意力都没在这,傅一冬招手,我们走过去,没走几步梁洛洛露出好几天没有排大便的焦灼神情,小声凑到我耳边:“这俩家伙是亲兄弟,亲兄弟,万一我把他哪天认成了张弛可怎么办。”

落日渐渐消失在身后,傅一冬笑着说我先去前面点餐,我点头示意,然后无奈伸出指腹冲梁洛洛太阳穴摁去:“你脑袋里都装些什么啊!我看你那些挂掉的学科不是没有道理,你现在还能学进去什么!”

“表演呀,这可比我的专业有钱途多了,再说了,我家张弛也是这个目标,我们得在一块的。”

周身嘈杂,可梁洛洛的眼睛里仿佛有星星在闪烁,光束淹没了一切,我从来没见过她这么上心过一个男人。

再见到傅一冬,他的状态跟上次好像有了很大的不同,梁洛洛没坐一会就扬声说肚子疼非要先回去,我说要送她时,她一把关上出租车门,摇下车窗,眼神略显凌厉:“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对他不一样,作为好姐妹,我就先回去了不耽误你。”

不容我辩驳,这个家伙就关上车窗扬长而去。

而我,只能一个人跟傅一冬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近况,后知后觉我发现,似乎每一次我们都像是认识对方许久,没有一丝陌生。

我看着他的样子,俨然已经是成熟的行走在城市里的商业人士,不知道他当初的理想还在不在。我戳了戳杯子里的冰块漫不经心的问:“工作还顺利吗?”

傅一冬笑笑,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你其实想说画画吧。”他望向天空,一群呈人字形状的大雁正在半空中盘旋,他的眼里有无尽的寂寥,没有了半点灵魂,“我现在在一家中介上班倒腾房子,其实每天朝九晚五也挺好,至少稳定,每一步都扎实。”

我假期打工,街上,天桥上,见过很多身穿白衬衣西装裤的男人,手里拿着一摞宣传房源的A4纸,烈日下,低头微笑,伸出手希望来往的路人能够停在几分钟,只要几分钟就好,听他们快速介绍几句就好,最危险的甚至在等红路灯的车流的夹缝中,他们还在敲敲车窗,不放弃任何一丝可能会带来业绩的希望。但大多数的回答都是摇摇头或者直接漠视走开。

看不起这个行业的很多,嘲笑他们的也很多,有时候我们的选择并不是喜欢,尤其是成年人之后才会深深明白,喜欢是一回事,接受是另一回事。这个道理每个人都必须经历,可我看着他,明明不快乐却还是一副风轻云淡的笑着,我多不希望这里面有他,希望他永远别长大,他曾经是那么有梦的少年。

想着,想着,我竟然被眼前的超辣鸡腿堡没吃一半就已经辣到眼泪直流。

推开门,傅一冬说要不要送你,我连忙回拒不用了,过前面一条街就到住的地方。

他看了我很久,鼻尖动了下,声音低沉:“那好吧,要是平时有什么事尽管说。”

快要转角时,我按捺不住内心某种声音的翻涌冲着那抹瘦高的背影,用尽肺部所有的力气喊:“你真的就这么放弃了?”

他知道我在说什么,我流着眼泪目不转睛的看着那个背影一动不动站在那,晕染过的夕阳成了背景色,照着他更加萧索寂寞。过了很久,我哭一点力气都没了,蹲在地上无视旁人充斥着疑惑走过,

黑色帆布鞋立在我面前,我抬头,泪眼婆娑间,一双温暖的手向我伸来,眼前这个男人居然又露出了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模样,单纯,执着,嘴角上扬,左边显现出轻轻的梨涡就那么忽然不再皱眉地笑了。

后来的日子,一切都来的有点顺其自然,买菜做饭,洗手作羹汤,虽然住在一起,但大多数的时间里都是他忙他的创作,我忙我的毕业设计稿。偶而他忙完手上工作时就会骑着那辆破旧的电驴来学校门口等我,他向我挥手,我远远地就跑过去,到了他面前他又会一边帮我把额前的碎发挽到耳后一边宠溺地跟我说,下次别跑那么快,我又不会走。

而我每次都是这么听着,等见到他时我还是会目光里只有他脚步不自觉地跑上前去,然后坐在后面伸手环保他的腰,跟着车流穿过一条又一条街道,满足而又幸福。梁洛洛曾经不止一次地跟我说,学校里那些女生的话你都别听进去,都是一群没有素质的麻瓜。

其实我又何止没听到过无数次,傅一冬每天骑电驴,破旧的连小偷估计都瞧不上偷的心思,明显就是没钱没势,即使长的再仪表堂堂有什么用。在一起是柴米油盐一砖一瓦的事情,不是轻易指望有爱便能饮水饱,临近毕业,传说中的分手季正在以疯狂的蓄势迅速蔓延,实习谈工作,根本来不及有多余的悲伤沉浸,每天都有行色匆匆抱着档案袋穿行的人群,每天都有忍不住一个人暗自流泪被往事打倒的时刻,这样的声音太多了,太聒噪了,可我总是自动尽量让脑袋屏蔽掉这些不被看好的声音。

以前我坚信着我跟梁洛洛的友谊,不会有任何事情能改变彼此的关系,现在,我坚信着尽人事,再尽人事,最后听天命,傅一冬的理想肯定也会有否极泰来的一天。

比起那些不务正业,每天都扎进各种网游里的人,我不止一次觉得傅一冬是完全跟他们不一样的人,他是有才华,是会发光的。

毕业后为了专心在新公司实习,我开始一个个辞掉之前打的散工,只剩下里一家咖啡厅的创意稿,这个没有地点要求,只要根据店长的要求写下一段充满意境的稿子就好,毕竟还要维持生活,再过两个月又要交房租,三个月的房租还要加上暖气费,这不是一笔小的费用,我不能不提前准备,充满不安全感,生怕哪天就像电视上一样会被房东太太赶出去,未雨绸缪,这是我们作为城市边缘人的本能。

即便我在傅一冬面前一句话都未曾说过,但是我想他感觉到了,深夜的时候,我做梦吓醒了一摸床边,空空的没有人,我起身看到有光线照在客厅的地板上,我蹑手蹑脚走过去,他正守在电脑前默默的继续画稿。

我从小就没什么梦想,小时候我希望父母永远不要离开我,可是事与愿违,我最后还是接受了,长大了,我的梦想就是希望我喜欢的人能实现他的理想,他开心就是我的梦想,说起来,这还真有点老母亲盼望自己孩子能早点金榜题名。

下雨的晚上,我正在办公桌逐字逐页核对公司策划部新出的合同,完全忘记了此刻的时间,周围的同事都走光了,整个办公室只剩下清晰的敲击着键盘的声音,白炽灯旁围绕着几只飞虫嗡嗡作响,即便这么努力,可每天做的最多的还是跟打杂的一样,给同事买饭,买咖啡,做些繁琐且繁重的工作,不是名牌大学毕业,又不是海外学子,我只能比别的新人更加勤勉,不然三个月后就得从这个办公楼走人,重新找工作,重要的是房租,它简直成为了这段时间紧紧扼住我喉咙的一双大手,我只能马不停蹄地向前冲。

终于收拾完后,我的腰已经疼的各种不舒服起来,这个点了想是也没有人,便从包里拿出个新的膏药,微微掀开线衣,左手捏住衣服,右手拿着半撕开的膏药贴摸索着发疼的位置,正摸到脊柱上的骨头时,一个声音出现了。

“怎么还不回去?”

我听出了是经理刘知其的声音,惊的连忙转身,手里的膏药早已胡乱沾到了线衣上,可是我已经顾不得别的,只能像个做错事的幼儿园的孩子被发现了一样,声音细细地,低头看他干净发亮的黑皮鞋。

“我这就回去。”

“你后面是什么?”

似乎是闻到了浓浓的膏药味,刘知其迈出步子慢慢逼近,我连忙回答他,“是膏药贴,我刚刚实在是腰疼。”我赶紧把身后沾住的膏药撕下紧紧攥紧手心里。

“一天十多个小时在这格子间坐着能不腰疼嘛。”他笑笑,正视我有些疑惑的眼神,继续道:“走吧,我带你去个地方。”

到了楼下24小时超市,嘈杂的机器声贯穿我的耳膜,刘知其把外套顺手丢给我,忽视我一脸茫然的样子,直接走去前台,不一会,便递给我一个装了三分之二的红色塑料小桶,周围声音太乱,他好像说了句随便我玩什么便自己坐上了一个摩托战车,投币,屏幕发动,他的身子跟着车子左摇右晃,动作完全不是一个新手。我愣在原地,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刘知其,要知道他可是拥有一间独立的办公室,百叶窗没有拉下时,我有时经过,里面还有个大大的落地窗,懒散阳光洒进来,俯瞰临城风景,这个整洁的办公室几乎全有了我向往的目标。

只是我万万没有想到,刘知其不仅在谈判桌上句句不卑不亢的理智沉稳,竟然还有打电动抓娃娃机如此少年感的一面。

那天晚上,他带着我几乎把所有的娱乐项目都玩遍了,最后跳舞机上歌曲还没到一半,我已经没力气摊倒在旁边的沙发,看着他跳,一个手势,一个步子,动作娴熟流畅。

兑换完礼品,我微笑谢绝了刘知其提出要开车送我的好意,他不再强求便在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出租车司机从后视镜看我,一脸我懂的样子跟我说:“刚刚男朋友送给的吧,现在的男生这样的可不多了。”

车窗外路灯一连串地闪过,这几天沉闷的心情忽然变得轻盈起来,只是身体已经到了极限,我实在没有多余的力气来应付司机师傅的话,安静地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拖着一大兜的战利品,我掏出手机照亮楼道,老小区就是这样,陈旧,脏乱,常年散发着一股不知道从哪个门后面散发出的淡淡腐臭味,楼道扶手早已斑驳的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厚厚的尘土盖在上面,走楼梯时人们都不自觉的尽量把走靠近墙壁一点,不是为安全,仅仅是担心那些尘土会沾惹到衣服上。

刚搬进来时,我还记得傅一冬头上带着我用报纸简单做的帽子,踩在桌子手拿扫把去够房顶角落里的蜘蛛网,鼻尖落上了灰,尘土飞扬,明明很狼狈的,可他回头却笑了,他说:“念心,下次我们搬家就是搬到长安区的那栋房子里,我不会让你在这住太久的。”

他的模样很滑稽,目光却很真挚,诚恳,高高在上,一字一句却让我瞬间酸了鼻子。

可当我扭动钥匙推门而入时,我从未想过,迎接我的竟然是要分手的前兆。

我摸着墙壁找到开灯的位置,灯亮起那刻,我的心猛然跳动了一下,把我充满疲倦的脑袋瞬间驱散了不少困意。

傅一冬双腿直直地摆在茶几上,后背靠着沙发,慵懒且冷冽,从我进门到摁亮灯,都没发出一丝动静。

“怎么玩够了,知道要回来了。”

“公司加班,”我一听到你带有讽刺的话毫不掩饰地向我丢来,刚刚平静下的情绪渐渐又变得委屈起来,我不想跟你吵便简单说了下:“这是我跟公司同事玩了会赢来的。”

“是专门去的吧。”

“什么意思?”两步多的距离,傅一冬冷看着我,鄙夷的神情像是刚刚把我看透了似的,我不知道究竟做错了什么,终于我忍受不住,放下玩具,怒不可竭地直视他,声音也跟着大了起来。

“我刚刚去你们公司楼下,你跟我说你在加班,结果呢,你是跟别的男人在一起吧。”

我不知道傅一冬看到了多少,这些日子我每日都在为工作拼命奔波,可是我爱的人却在旁边冷眼相视质问我。

心就是这样一点一点冷却掉的,我紧紧咬着唇不让眼泪落下:“傅一冬,你有没有良心,你认为我是这样的人?还是认为我跟你的感情不过如此?”

“你终于说出来了,顾念心,你是觉得跟我在一起委屈了是吗?受不了是吗?加班只是借口,是不想见到我......”

图穷匕见

没有任何挽回的余地,这个夜晚我们两个像在潜伏各自阵营忍耐多时的野兽,终于在这刻毫不留情的刺伤了对方。因为了解对方的软肋,那些话都像涂满剧毒的飞刀,自己受伤的同时,也把对方深深刺痛了。

随着傅一冬关门的一声巨响,我全身无力瘫软在地,凌晨三点的月光洒进客厅,细细碎碎的发丝遮住我的眼睛,有温热的液体顺着我的眼角,耳廓,流进发丝里,这个不足七十平米的小房子,地板上已散落了一地的玻璃。

这段感情,气数已尽。

梁洛洛来找我时,我已经在住的地方吐了整整一天。

她弯下身在床边疼惜地看着我,开始守在我身边哪也没去,没有下过厨房的人竟然为了我熬了一锅的白粥,我不想让她担心,可是那些食物进了我的胃里像是起了抗体反应,吃进去多少,吐出来就多少。

第二天快到晚上时,我几乎把胃里所有的食物都吐了出来,可是身体似乎并不打算就此放过我,于是,胃里又开始从食道里吐出酸水,不用看镜子我都知道,此刻我肯定是这个世界上脸色苍白最丑的女人。

隔了不到半小时,见我又冲到厕所抱着马桶呕吐,梁洛洛轻拍着我的背,声音带有些哽咽,扬言一定不会轻易放过傅一冬这个混蛋,没有发生过的事情就要盖棺定论到别人头上吗。

我拉住她的衣角,眼神迷离地看着她,不知道是哭了太久还是哭的已经长时间习惯了,我的眼里仍是怎么擦都擦不掉的眼泪在流。

“洛洛,你带我去医院吧。”声音已尽是恳求。

这段时间因为各种事情堆积,我还没有做好准备告诉傅一冬我怀孕了,以我们的经济状况,很难想象在他知道后,脸上会是欢喜还是愁容,于是,我开始把注意力转移,疯狂加班,想着晚上回去时傅一冬正好睡下,可是老天终究还是跟我开了个巨大的玩笑,还没等到我酝酿出怎么来告诉他这件事,那个晚上,生活就已经把这段感情彻底定了死刑。

麻药的药性过去,我忍着痛下床,看到医生张口跟梁洛洛说了些什么,我站不住身体倾向床边,这个房间里充斥着药水消毒液的味道,我很不喜欢只想早点离开这,梁洛洛跑来手扶着我,甫一出门,我就看见了已经七年多未见的妈妈,多年不见,她的鬓角已经有几丝白发,看到我时,眼框蓄满了泪水,上前拉着我的手很用力地抱住我,有几滴泪无声滑进了我的脖子。

妈妈陪我过了半个月,渐渐以往的温暖再次围绕着我,我开始明白生命的沉重与它在这个世界上所赋予的使命感,不能因为一个人而就此放弃自己,不能就这样裹足不前,房租要交,医疗保险不能断,所有的账单到月底还是会像雪花纷沓而至,穷姑娘没时间伤感。想通以后我重新上班,还是那个实习公司,有同事晶儿说是刘知其亲自跟带我们的组长请的假,组长哪敢不听。

再次见到他时,我的愧疚满满写在了脸上,反倒是他一点都不在意的样子,拿着小勺慢慢搅拌着我给他买的无糖咖啡,问我身体好了吗?

还是干净整洁的商务装,走过我身边还有淡淡的冷香味,如果不是真的见到过这个男人的另一面,我几乎就跟别的同事一样认为他是个铁面无私只知道埋头工作的上司。

有了上次一起玩电动的经历,我跟他之前的隔阂也没那么陌生。我点点头,冬日的阳光晒得我懒洋洋的。

“谢谢你。”喝完咖啡时,我还是将这两个字说出了口,我不想欠任何人的,尤其是人情。

“没事,我跟洛洛认识,帮你也是举手之劳。”

我诧异看着他,等着他的解释。

“她是我妹妹,很早的时候我就听她说起过你,在大学里见过,只是你不知道。那次在公司电梯里见到你,我一眼就认出了。”

“谢谢。”

梁洛洛都没跟我说过任何关于刘知其的事,这次应该也是洛洛跟他说的。

半晌,刘知其再次开口喊我名字,我能感觉到这是跟以前不一样的语气:“顾念心,你打算以后呢?”

我不知道他指的工作还是感情,若是工作实习顺利我肯定是会留下来,而感情,我暂时不想去理会,即使朋友,我便不再隐瞒,直接回答:“走一步算一步吧,快毕业了先忙过这段时间。”

在此之后,刘知其便不再对我过多关心,即使公司遇到,也是远远地微笑点头。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梁洛洛去北京回来后跟我说了一件事,始料未及,她看到了傅一冬的画展。

听到这个名字时,我的心还是轻轻的晃了下,梁洛洛看着我怒其不争气愤地说:“他身边还有一个女的,看那样子,关系肯定不一般。”

我假装震惊地拿出纸巾擦拭刚刚倒洒出来的热水,一丝难过划过,我低头轻声笑了:“这么多年,时间总还是不负有心人的。”

“靠,顾念心,你是怎么了,还是傅一冬那个混蛋给你下了什么毒药,你居然一点都不生气吗?”

我看着梁洛洛的眼睛,她眼中的我有着仿佛无法湮灭的悲伤,还是同样的房间,我好像看到了那个夜晚对峙的两个人。傅一冬从这里搬走后,我就一个人担负起这里的房租,即便后来的工资再涨,我已经完全有足够的能力可以搬离这里时,却有种极不情愿的心情,浓重的,别扭的,像是跟刚搬来这里时闻到怪异的异味已经不知不觉随着时间融合了。

“洛洛,我没有再喜欢他了。”

我说这句话时,一分都没有掺假,我走到窗前,夜市开始摆摊,孩子们便追逐便嬉笑打闹,几分钟后,斜对面的一家超市门口,几个老太太搬出马扎唠家常,不远处,还有围着一圈又一圈看下象棋的人们。

我没有再喜欢任何人,我只是怀念刚来这里时,我跟傅一冬好像有着这个世界能把我怎样的气势,被贫穷步步紧逼,咬牙切齿的活着,可一转身,看到彼此,仍满足于简单的一蔬一饭,仿佛有彼此的存在,就已经不怕世界任何汹涌浪潮的袭击。

我怀念的,是青春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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