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盏昏暗的油灯挂在老屋的泥墙上,爷爷用布满老茧子的手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发。我偎依在爷爷怀里,听爷爷给我讲老黄牛的传说。爷爷颤动着几根稀疏花白的胡子娓娓道来:
“相传,在很久很久以前,牛儿们自由自在地在山上吃着青草,过着无拘无束的生活,每天吃饱了就在树林里撒撒欢,晒晒太阳,日子过的好不惬意。
可是,忽然有一天,人们在山下辛勤劳作之余看到牛儿们过得很惬意,不知是谁想了个好主意,对牛儿欺骗道:牛儿,牛儿,下山吧,山下有松软的床铺,有肥嫩嫩的青草,有香喷喷的拌料,有清凌凌的饮水。牛儿相信了人们的鬼话,跟着人们下山了。
但是,到了山下之后,人们拘禁了牛儿的自由:用鼻具穿进了牛儿的鼻孔,又把牛儿的蹄子铲作两瓣,又用一根缰绳拴在了牛的脖子上,从此后牛儿们再也爬不了山了,永远失去了自由,为人们辛苦劳作,有时候还受到人们的毒打和辱骂。”
爷爷说完站起身来给老黄牛加了把草料,然后用手轻轻抚摸着老黄牛的脑袋说,“吃吧,吃吧,吃饱些,老朋友。”“哞——”老黄牛一声高叫,似乎在回应爷爷。然后拿头在爷爷怀里蹭来蹭去。爷爷脸上像开了一朵花一样,乐呵呵地说,“孩子,牛儿是人们最好的朋友,最能吃苦耐劳了,又任劳任怨,咱们应该善待它。”正在这时候,我忽然醒了,原来是一个梦。梦中的景象历历在目,是那么熟悉,那么温馨,……
不知什时候,迷迷糊糊中我又看到了老黄牛,爷爷拿着小鞭子在老黄牛屁股上挥来挥去,为老黄牛驱赶着苍蝇和牛虻。老黄牛吃力地拉着犁在耕地,身后是一大片新耕过的翻卷上来的黄土地,老黄牛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嘴角流着一道长长的涎液。我光着屁股跟在爷爷身后,手里掕着一串用草茎穿起来的小蚂蚱,跳来蹦去。只听爷爷又说:“老伙计,累了吧,咱歇会吧。”
爷爷喝住了老黄牛,停了下来。老黄牛扭过头来深情地望着爷爷。爷爷一边拍打着趴在老黄牛屁股上的牛虻,一边说:“孩子,其实人和牛是有缘分的。当年我在集市上买它的时候,它还是个健壮的半大犊子,两只眼睛水汪汪的,可有神了,我第一眼就相中了他……”
我正听得津津有味,忽然,窗外一阵狗叫声把我从梦里惊醒,我睁开朦胧惺忪的睡眼。今晚真是太奇怪了,怎么老梦到老黄牛呢?我点燃一根烟,继续回想着当年的那头老黄牛,我记得是后来老黄牛很老了,耕不动地了,我父亲想要卖掉它,可爷爷死活不同意。不久老黄牛病了,卧在牛屋里,不吃也不喝,爷爷请来了兽医打了两针也没有效果。
再后来呢,再后来老黄牛终于死了,父亲剥了牛皮,煮肉吃了,那是我人生当中第一次吃牛肉,太好吃了!不知为什么,爷爷没有吃。我清楚的记得,爷爷那几天很不高兴,耷拉着脸,很难看。
后来我年龄稍大了一些,爷爷不在了。父亲又买了一头老黄牛,打了一辆马车,从村子后边的砖窑厂里拉点砖瓦到县城里去买,挣点钱供我读书。我很好奇,有一次我问他:“爸爸,为什么偏偏要买一头老黄牛呢?买一头花牛不行吗?或者黑牛也行。”老爸训斥道:“你小子懂得什么!”
又有一次,我对爸爸说:“爸爸,牛肉很好吃。等这头头老黄牛病了,死了,宰肉吃。”老爸一脸怒气道:“吃!就知道吃!你怎么老盼着它死呢?”吓得我剩下的半截话没敢说完咽下去了。其实我是想说小时候那头老黄牛死了,那牛肉真好吃。
每天天不亮父亲就套上老黄牛,拉着车子出门了。我放学回来,天很晚了看不到父亲和老黄牛,就跑去问母亲:“妈,爸爸还没回来吗?”母亲回答道:“没呢。”于是我和弟弟我们娘仨就一起等爸爸回来。常常是深夜,我们在睡梦中迷迷糊糊听到门外”咕噜咕噜”地由远及近的马车轱辘声,就知道父亲回来了。那轱辘声就像一支优美的小夜曲,给我们三人带来了喜悦。
记得还有一次,大年五更起来,父亲煮好了一锅饺子,然后拿一只铁瓷碗,盛了一碗饺子汤向牛屋走去,我很好奇,问道:“爸爸,你干啥呢?”父亲说:“过年了,咱们的老朋友也该过年了。”我忍不住笑了,说道:“爸爸,你糊涂啦吧,牛又不吃饺子。”爸爸一本正经地说:“你不懂,牛也是咱们家里的一员,常言说得好,打一千骂一万,大年五更吃顿饭。牛不吃饺子,可是让它喝点汤总行吧,也算是和咱们一起过年了。因为牛是人们最好的朋友,咱们应该善待它,因为它最能吃苦耐劳,任劳任怨。”最后这句话我好像听谁说过,‘对了,我想起来了,是爷爷说的。
后来家里的老房子坏了,家里边要筹钱建一所新房子。父亲和母亲商量了一天,最后决定卖掉老黄牛。第二天一个买牛的来了,价钱谈好了,钱也交了,牵起牛要走了,父亲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追到大门外问买牛的买牛干什么用的。“拉到锅上宰阿”,买牛的很干脆的说。“不行,不行,我这牛不卖了!”父亲一手把钱塞回去,一把夺了牛缰绳。“我说大叔啊,咱们不是谈好价钱了吗?”买牛的一脸无奈地说。“我这牛不卖锅上,你要买回去使活行,锅上不卖!要不是急用钱我还舍不得卖呢!这牛跟我十来年了,又健壮,又好使活。”父亲一边倔强地牵回了牛,一边说。买牛的满脸失望地走了。
第三天,又来了个买牛的,终于把牛卖了。买牛的临走时父亲问了好几遍,“我说买牛的,不是锅上吧?”买牛的不耐烦地说,“我说大叔啊,我都给你说多少遍了,我买回去使活呢,不是锅上。”父亲干笑几声,“那就行,那就行,昨天有个买牛的,钱都交过了我才知道他是锅上的,好歹没卖。”买牛的牵着牛走远了,父亲望着买牛的远去的方向呆了很久,我看得出父亲心里十万个不舍。
是呀,想起了老黄牛,我就想起了父亲和爷爷,他们不正是那老黄牛吗?吃苦耐劳,任劳任怨,为了美好的生活,劳碌一生。
“对,老黄牛!我要把老黄牛的传说讲给孩子们听”我小声嘀咕道。“什么老黄牛老黄牛的,你大半夜的不睡觉发什么神经啊?”这时候老婆醒了,我本来想对她说我做了个梦,梦里爷爷又给我讲那个美丽的老黄牛的传说了,又一想算了,反正她也不懂,又该说我发神经了。
“对了,今天他爷爷打电话了,忘记给你说了。”老婆说。
“他爷爷怎么说的?他身体怎样?工地上的伙食还吃得惯吗?”我问。
“他说还行。”
这几年父亲苍老多了,七十岁的人了,佝偻着身子,每次我都劝他,岁数大了就不要去工地上做苦工了,他每次都说,没事,我还壮实,你的孩子还小,给你减轻点负担。每次看着他扛着行李,挤进人流,登上远去的火车时,我心里都酸酸的。
我计划着把老黄牛的传说写成一本书来着,可该从哪里下笔呢?
己亥年腊月十一,子夜,
李德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