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把我 读给你听……

玉惨花愁出凤城,

莲花楼下柳青青。

尊前一唱阳关曲,

别个人人第五程。

寻好梦,梦难成。

有谁知我此时情,

枕前泪共阶前雨,

隔个窗儿滴到明。

——聂胜琼《鹧鸪天·寄李之问》

清晨5点,再也睡不着了,虽然昨天晚上睡得很晚。下了一夜的雨,淅淅沥沥、窸窸窣窣。

屋檐上雨滴落下的声音,哒、哒、哒……不紧不慢地轻扣着。激起的涟漪,却一圈一圈地散开在我的心里。

煮上一壶茶,看着茶水中涌动着的暗流,挤到水面的气泡破裂了,迸发出一缕淡淡的蒸汽,打着旋儿微微向上升腾,慢慢消逝。

耳机里的音符在静寂无人的空气中弥漫、回荡,略带沙哑的嗓音响起,如泣如诉。

一种陌生的、久违的、鲜活的情绪,触碰着、淹没了我的心。不知不觉之间,泪湿了脸庞……

想把我,读给你听……

 “妈妈,你可回来了!我要给你读这篇文章。”

妈妈低下头,看到我急切的眼神,笑了:“好啊!我在听呢。”

我打开很小的一本小册子,开始稚嫩的朗读。

当我能独立阅读时,家里没有什么可以给我读的书。妈妈和爸爸从老家来到北京,跟随单位进驻到这个建在一片荒僻的农村周边的建筑群。家里是有些理工科的书籍的,记得翻开看到过爸爸的笔迹。爸爸个子很高,字却小而娟秀,写的什么我当时读不懂。

新学期学校发来的课本便成了我的宝贝。回家后第一件事就是迫不及待地找出语文书,每一篇课文都不放过,开始朗读。往往课本发下来不到一周,语文书中我喜爱的文章大部分都背下来了。

我常常会拉住忙于家务的妈妈的衣角:“妈妈,听我读读这篇,听我读读那篇……”

每次妈妈都会被我的样子逗笑,然后说:“好啊!我在听呢。”

回想起来,这种对朗读的热爱开始于我的小学一、二年级。

那时我的班主任老师姓田,同时教我们语文和数学。她的身材不高,体型微胖,圆圆的脸,眼睛不大,虽然严肃,但是我在那张脸上更多感受的是妈妈一样的慈爱。

我小学时适龄的孩子太多,学校是单位搬来时新建的,教室少,装不下那么多学生。因此我们排班上学,这周上午上学、下午休息,下周就下午上学、上午休息,全校都只上半天学。

大概整个学校只有我们一个班例外。田老师让我们在不上学的半天也要自己拿着一个高的方凳和一个矮的小板凳上学校去。于是诺大的校园,天天出现一个个稚嫩的身影,倒着端着一个高方凳,里面放着一个矮矮的小板凳,身后背着大书包,吃力地、呼哧呼哧地走进大门。

晴天里,我们这支队伍就在操场里旁边的树荫下列队排开。把高方凳放平,这就是我们的桌子,矮的小板凳就是我们椅子。

我们在合欢树的树荫下念书,广阔的空间,声音散入四周,必须大声朗读才能洪亮。那时校园里到处都是合欢树,上操时,合欢树也和我们一起站队。如果你站的位置正好是树的位置,就再向后空出一个人的位置。合欢树开花的味道,淡淡的,甜甜的,软软的。

有次在花树下面朗读时正赶上合欢的花期,一朵合欢花随着风飘落在书上。合欢花的花朵像发丝一样的纤细,每个发丝上方都顶着一颗黄色的花粉。中心的雌蕊粗壮,根部像一个花瓶,里面储藏着甜甜的花蜜。我在朗读的间隙偷偷把花中心的雌蕊拔下来吮吸,那带着清香的花蜜,真甜。

合欢花(网图)

太阳透过树叶的间隙在我们身上投下缕缕斑驳的阳光。田老师告诉我们,晒1个小时的太阳相当于吃一个鸡蛋。当时我不理解,为什么晒太阳就等于吃鸡蛋呢?有时会偷偷地眯起眼,透过树叶观察太阳,好奇不知它怎么把鸡蛋给我,是慢慢地给,还是一小时后囫囵地给一整个呢?

下雨了,我们这个非正规部队就端起我们的大小凳子,浩浩荡荡地转移到学校的女职工浴室里。对,女职工浴室。我们班男生一定是全校唯一去参观过女职工浴室的男生了。进了浴室,打开我们的装备,排队坐下,依旧是朗读。

有时轮到我正好要坐在淋浴头下,读书过程总会担心大家的声音太大,会振坏了淋浴头,水会喷涌而出淋湿我的书本。所幸这种情况并没有发生过。

除了朗读,田老师还让我们摘抄,摘抄各种你喜欢的,优美的文字,做成小报。我记得我的小报,都是用爸爸和妈妈的废图纸的反面来画。阅读,摘抄,剪贴,画上花边,一张小报就出品了。田老师会把我们的小报贴在我们教室的墙上。

田老师的孩子,是个不到5岁的小姑娘,也和我们一样搬着自己的大小板凳加入我们的队伍,有教室时坐在教室最后,没有教室时和我们一起转战在树荫下、浴室里。

想来田老师是非常辛苦的,因为印象中她的嘴角常有一串涂着紫药水的因上火引起的水疱。

那真是终生难忘、无与伦比的六年时间!在那个时代,我们这些不懂事的小屁孩从来没有给过老师任何东西。在这六年里,她一如既往地引领我们的语文学习,引领着我们朗读。

我亲爱的田老师,你在我的心里埋下了一颗文字和朗读的种子。虽然后来我学了理科,做着和语文无关的工作。

我亲爱的田老师,很多很多次,我在心里轻轻喊你,感觉你总能在天空中听得见,然后向我投来一缕慈爱的目光……

多想把我,读给你听……

初中时我们班是学校中很乱的一个班。开始的语文老师是个很年轻的男老师,姓高。高老师个子不高,很瘦,很白。他每天坐唯一的一趟公交车一路颠簸地来到我们这个偏远的初中上课。

高老师的朗读虽然稍显青涩,但是音色很好听。有时他朗读课文时,我会偷偷地、很好奇地观察他张开又闭合的嘴,观察他的喉结,看着它们随着朗读发生的运动。感觉这声音就是从那里发出,然后在空气中飞过来,再进入我的耳朵。那种穿越空间的传播,让我既好奇,又着迷。

高老师从来不管纪律,他的朗读极其自我,好像已经进入了某种境界,对这个世界里的吵闹充耳不闻。

后来因为班里纪律太乱,影响到别的班级上课,语文老师换成了学校的副校长。副校长姓白,个子中等偏高,长得人如其名,特别白,脸上基本看不到血色。有点东北口音,微卷的短发,大大的眼睛。她语文功底特别深,朗读起来有很强的气息感,大概和她练气功有关。

有时在语文课上,她还教我们练习气功。想想这幕场景吧,我们一个班的同学都闭着眼睛,让老师的声音引领着我们的思想,从头顶,眼睛,后脑勺,鼻子,口腔,喉咙,肩膀……一步一步向下,直到放松到达脚底。想想这其实就是冥想,现在有时紧张或无法入睡时,我仍然会按照白老师教我的方法来放松自己。

她还教我们冬天天冷时如何温暖冻僵的脚,在屋子里来回走路,去时重心先放在两只脚的内侧,回来时重心放在两只脚的外侧。这样来回走不超过50个来回,脚就暖过来了。现在脚冷时我还会用这方法回暖。

那时我们全班闭眼安静冥想的氛围在学校可是出名的诡异。不过因为带我们做这事的是副校长,从来没有人干预。我们这些孩子,可是乐在其中。现在想来,大概只有这样才能让我们这些皮猴儿安静下来吧。

从城里长途跋涉地坐车前来的,还有初中的数学孙老师。孙老师个子应该有一米七五以上。身材魁梧,有点不修边幅,头发总是有点乱。他的鼻子特别大,讲课嗓门也大。有一次他的课没讲完就该上操了,他便不让我们下楼去操场。校长用大喇叭在操场喊我们班,让我们快点下去。他就推开窗,和校长对喊,告诉校长他的题讲完之前,别想让我们下去做操。喊完了,在全班的一片掌声和喝彩声中,神情自若地回到黑板前面继续讲题。

一个数学老师,和我心底的种子有什么关系呢?

起因是我们班春游时,我和另一个女生掉队,没有赶上校车。当我们终于出现在集合地时,全校同学的班车已经回去了,只留下我们班老师守在公园门口等待,看到我们时,老师的眼珠气得都快掉下来了。于是责令我们写检查,然后在班里宣读,再贴在墙上。

我踩在桌子上,踮起脚,把我的检查高高举起贴在天花板上。

在数学课上,大家安静做题时,突然孙老师两眼一亮,发现天花板上贴着的检查。他仰头看不清,干脆就蹬上椅子,再踩着同学的桌子,站在桌子上认真地看起来。

那几分钟时间,感觉有半辈子那么长。估计我的脸红得都延伸到脖子上了。

然后听到他从桌子上跳下来,乓的一声落地,再走向我。我低下头,把脸藏在桌斗后面,不敢抬头。他敲了敲我的桌子,用周围同学都能听到的“他的小声”告诉我,下课后去趟数学办公室。

我哪敢自己去啊,喊上我的好朋友陪我。到了办公室,出乎我意料的是,孙老师告诉我说,你的检查写得真好啊!我建议,以后你一定要学文。

我亲爱的高老师、白老师、孙老师,你们滋润了我心底的那颗种子,虽然当时的我并不清楚。

高中时教我们的语文老师是黎老师,他是个身高至少一米八五的矍铄的老头,应该有七十岁了。头发是那种背头,都向脑后梳去,满脸皱纹。他朗读的声音带着钟鸣般的回声。总感觉他戴着假牙,看他说话时,口腔的周围呈现出一种没牙老人一样的疲软。但是隐约之间,能看到很白的牙齿。他抽烟抽得很厉害,在三米之外就能闻到浓烈的烟味,左手的食指和中指都被熏得发黄。

他是个很特立独行的老师,从来不去语文组参加活动,好在没有人管他,大概因为他已经退休了。他住在学校里面的宿舍楼里。上课之前,慢慢地走过来,手里夹着烟。下了课离开教室后,也是先点燃一支烟,一边吸一边慢慢走回宿舍楼。

现在想来,他应该是很厉害的一位老师。有出版社的人会每周来找他取写好的稿子。每次新课文前,他都会先用自编的古文写出作者的生平和介绍,让我们给那段古文断句。在高中三年时间里,学到每篇新课文都历经这样的练习。当时没有感觉,不过多年过去,现在看到古文时,总能理解个大概齐的意思。

他也找我谈过一次,建议我以后可以当语文老师。他说话时的样子,我现在还记得。他坐在沙发上,后背挺得非常直,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左手夹着一只烟举在嘴边,右手随意的搭在腿上。走近了看,他的眼睛有一点混浊的感觉,但是眼神却很清亮。

他说:“你未来当老师吧。当老师,能胜任自己的工作,只要不争名夺利,就可以过得闲云野鹤,自由洒脱。”

对,他给我的就是这种感觉,闲云野鹤,自由洒脱。

有一次黎老师生病两周,来给我代课的语文老师姓王。王老师中等身材,戴着高度近视眼镜,厚酒瓶底的那种。头发是偏分的特务头,有点秃顶,说话声音有点“娘”。

他来给我讲的那篇课文是红楼梦中,王熙凤出场时“人未到,语先来”的那段。他只读了一句,我就惊呆了,再也移不开视线。那语气、语调,把王熙凤的出场读得活灵活现,那幕场景仿佛生动地跳出书本出现在我的眼前。他朗读时声情并茂,那是我所听过的最好听的朗读。在他的朗读中,两周的时间瞬间即逝。

对我一生发展方向影响最大的是谁呢?田老师?孙老师?黎老师?或是王老师?唉,还得继续说。

高一高二教我物理的是一位特级教师。在我那个年代的特级教师,神一样的存在啊。但是给我的感受“特级”等于“特急”就是“特别让我着急”,真真儿的什么也听不懂啊。在高一,高二,我们班物理的平均分好像从来没有上过40分。

高三那年,物理老师换成了我们学校的副校长,唉,又是副校长。我跟副校长还真是有缘分呢。她姓赵,个子矮矮的,微胖,及肩卷发。她面相有点凶,眼光炯炯有神,说话如男人一样干脆简练,带着点金属的脆音儿。

照理荒废了两年的物理已经无药可救了。之前的特级老师3节课讲一道题,大家都听不懂,还不让我们提问。现在这个赵老师,一节课能讲五道题,整个黑板都写满了板书,关键我们还都听懂了。

然后在高三的某天,我发生了蜕变,感觉物理一下子全通了。天哪,太神了。

真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我在填报大学志愿时,一番纠结之后,选择了物理。

我的语文从此停留在高中水平。大学只有大一年级时一周上一节语文课。学了什么请尽管忽略吧。

大学时关于文字的回忆,都来源于食堂旁边学生活动中心二楼的一个不大的房间,那是学校的广播台。在迈入这个房间之前,我对之充满神往。每天中午和傍晚,饭后的我们三五成群,背着书包,赶往教室、图书馆或宿舍。此时音乐和声音的电波在整个大学校园里回荡,我感觉那电波既神奇又神秘。

进入广播台时,那种神秘才有了具体的形象。原来那注满了整个校园的电波,注满了每个听众心里的电波,就是从这里产生的。

我崇敬地看看这一方小小的天地。一个操作台,上面有一个个可以向上推动的旋钮,就是它们控制着声音和电波的闸门。几个麦克风,一套音响装备,几把工作椅,一个书桌,一个长沙发,就是广播台的全部。这里虽然这么小,这么普通,却让人着迷,我再也移不开我的视线了。

调音台(网图)

那时的我多么喜欢播音啊!走入这个小小的播音室,就仿佛踏入了一个神奇之地。打开电源,推上音量控制键,音乐渐强,让它在空气中荡漾一会儿,再微微调低音乐,同时推高声音旋钮,让麦克风慢慢进入。语言开始加入音乐,或黯然神伤,或轻声低语、或热情洋溢,或铿锵有力。与之搭配的音乐背景,或安静、或空灵、或温馨、或喧闹。声音和音乐碰撞着、融合着,思想和灵魂,插上了音乐和电波的翅膀。

和中午的播音相比,我酷爱黄昏时的播音。那时音乐和声波流淌的校园,与夕阳西下被漫天绚丽晚霞铺满的天空交相辉映。是的,大自然以云霞在天空作画,我用声音和音乐在空气中,在听者的心中作画。平静的,温馨的,浪漫的,汹涌的,豪迈的,种种烙印着情绪的电波盘旋在校园中。仿佛凌空打造了一个空中楼阁,灵魂在那里自由自在,展翅高飞。

校园里的每个我认识的人、每个陌生的人、每一棵树、每一朵花、每一株草、每一片云,想把我,读给你听……

网图

和朗读转眼一别多年。记得一次健步走,我的同事问我未来不工作了要做什么事?我竟然脱口而出,我要朗读。说完顿时有点心虚,朗读好像已经遥远得如同少年时的激情。

我自己都没想到,我竟然又重新开始朗读了。从11月初开始第一次朗读。先挨个查正字音,在根据文字选取音乐。那次的朗读在早上完成,虽然那天早上的鸟鸣声很大,风声很大,但阳光灿烂,我的心里温暖而宁静。在朗读的过程进入文章之中,对于外界更是充耳不闻。一遍,两遍,三遍,直到自己满意为止。

在试听自己的朗读时,刚听到音乐响起时,心跳就开始不受控制,跳得剧烈而迅猛。当声音伴着音乐在空气中回荡时,以往的种种感触,平静的、温馨的、浪漫的、汹涌的、豪迈的,全都苏醒了过来,好像它们从来没有离开过。

那颗深埋的种子,从我心底破土而出,我无法阻挡。我在它的声势磅礴的力量下,不由自主地泪流满面。

那些烙印着情绪的声音,盘旋在空气中,仿佛凌空打造了一个空中楼阁。我的灵魂在那里自由自在,展翅高飞。

此刻

把我

读给你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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