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遇见
我是在暑假回老家后半个月,也就是7月的20号左右见到的许霞。
而上一次见到她,是我高二的时候,距今已有6年。
这两次遇见,皆是在别人的宴席上,除此之外,我们的人生想必应该是毫无交集的。
许霞是我妹妹,也是我小时候无话不谈、最好的朋友。
十多年前,我还在距离老家几公里的街上读小学,那时候条件艰苦,六点多天没亮就得爬起来赶路。
月色朦胧,露水沉重。
刚开始得打手电,后来天色渐明,才勉强看得清路。
到学校时可能来不及休息,就得上早自习。
时候的黑板可不像现在的各种高科技,也不是可以折叠移动的特制白板,而是最古老的、石头般的硬制黑板。
好几处已经破开,逐渐蜕皮,而这些伤口处,往往残留着经年累月来的白色粉笔的痕迹,已经很难擦除,它就这样伤痕累累地挂在教室最前面那堵同样白漆脱落的墙上。
下面就是一众锈迹斑斑的铁质课桌——木质桌面与抽屉可以分离的那种,头上再顶个电线裸露在外的风扇,就构成了我们的教室。
早自习过了,就开始查作业,老师站在讲台前,手里拿着一根半米长的竹棍子,遇到没做或者不过关的,便使劲抽打手板心。
所以我至今记得两件事,第一是那个被打的人是我。
老师用力拖拽着你的手掌,不允许躲闪或者缩回去,七八下之后,手掌心已是麻木一片,火辣辣的疼!
第二便是也有做作业的人,其中之一就是许霞。
许霞是我的同桌,她的作业一向字迹工整,从不偷工减料。
就像她的人一样,文静、内敛、不爱讲话。
我有时候故意逗她,她不理我,于是我便开始烦她。
许霞脾气很好,很少生气,就算发火,我也知道那不是真的。
许霞笑起来好看,腼腆、害羞,有时候会脸红,许霞不当着我的面笑,她总是假装发火,然后别过头去轻轻的笑。
她笑我也笑。
我为自己有一个要好的同桌而高兴,如同发现了一个宝藏,精心呵护地同时又自私地害怕被别人夺走。
那个时代智能手机还未普及,娱乐方式单一,但这并不影响那是一个凸显张扬与个性的时代。
中午吃完饭后,直到午自习期间有一个半小时的时间,班上的男生天团喜欢约上女生们去爬学校对面的山。
这就涉及到一个小孩屁都不懂,却又为了凸显个性而苦苦追求的词。
喜欢。
十多年前的夏天,小学对面的山顶上,一群少年对女孩说出了这个词。
虽然没能得到回应,但的确彰显了个性。
小孩,追求的从来都是过程。
女孩说,要求男孩好好学习,不能调皮捣蛋,否则就不跟他做朋友。
我在惊讶女孩觉悟如此高之余,免不了为其决定欢呼喝彩。
于是那男的便捡起石头,怒气冲冲向我扔来。
午自习上我一直在思索,喜欢是什么,喜欢就是个性吗?
还是为了个性,才有的喜欢?
我问许霞,许霞撇了我一眼,不说话。
我便一直盯着许霞,盯着她的脸。
什么是喜欢呢?
我没思考出来,不是我脑子不行,也无关阅历,知识水平。
而是许霞狠狠瞪了我一眼。
二:往事
许霞和我是一个湾子的。
从我家到她家也就十多分钟,但我从不找她。
我姐经常去找她,她们是朋友,而我就住我姐隔壁,所以我也能经常见到许霞。
以前湾子里有很多人家,所以湾子里也有风波,有一家的女孩子和我哥闹绯闻。
这个女孩是许霞的玩伴,这一来二去之下,她和我哥没成,反而把我扯上了。
人家问我,喜不喜欢许霞?
我坦诚地说,不知道。
接下来的五分钟内,我接触到了当时最为流行的两大文学流派。
伤感文学和非主流文学。
人家说得声泪俱下,我能怎么办,我想拍手叫好,却又不合时宜。
于是我点头说嗯,我喜欢许霞。
于是许霞再也没理我。
在相当长一段时间,许霞对我视而不见,回避着我。
我有些分不清到底是她本来就不爱讲话,还是故意不想搭理我。
那个时候的我只隐约间觉得,自己似乎做错了一件事。
只可惜那时候的我还不明白,不管是做错了事,还是说错了话,都是会付出代价的。
我回到了单调乏味的学习生活。
只有生活,没有学习。
零几年的时候经济不如现在发展的快,那时下海打工的人多,讲究的是两个字“技术”。
有了技术,就有了饭吃,就能坐办公室,天天吹空调,不用下地干活。
这已是当时农村生活的人想象的极限。
所以当时读书的含金量还不如学一门技术,一个学校几十个班,每个班几十个娃,又有多少真正懂得读书学习的含义?
而我恰好就是那几个懂得人,之外的人中的一个。
念书?我才不要。我啊,混日子咯。
新学期调座位后,新同桌话比较多,让我有了可以说话的人。
和男生疯闹,去招惹女生,买卡牌,打弹珠,与同学偷去电子游戏室。
八九岁小孩的念想早已被娱乐占满,何处谈风月。
我在那时有了我人生第一部老年手机,也开始学着别人听音乐,看小说。
小说让我的内心有了慰藉,我开始盼望长大。
长大,然后逃离故乡。
孤身一人往大城市闯荡,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
要飞黄腾达,要高官厚禄,要一人之上,万人之上。
等到我激动地想要把这个决定告诉许霞时,我才愣住了。
许霞,似乎早已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
我再也没和许霞说过话,就连去招惹女生,我也从来没有看过许霞。
过往的种种从记忆之中抽离,而后被无形地撕扯掉。
我似乎在刻意回避什么?
回避解决不了问题,只会麻木自己。
我那时懂不了这么深奥的道理,只觉得难过,消沉。
难过的时候,我就想看许霞笑。
因为她笑,我也会跟着笑。
笑起来是不会难过的。
那个跟我哥闹绯闻的女孩终于良心发现,把我和许霞拉出来,好好谈一次。
谈什么呢?我好像变得不会说话了,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
许霞一如既往地沉默。
我瞄了她一眼,她的眼神望向山坡的下方。
初春时的油菜花开的绚烂,漫山遍野都是金黄。
我一狠心,要了她家的电话号码。
她很惊讶,这么长时间来第一开口跟我说话,问我要来干嘛。
我说跟你发消息。
她又撇过头去不看我。
我有些急了,却又忐忑地不好意思出声询问。
过了好几秒,我看见她笑了。
背过头去轻轻的笑。
于是我也笑了。
许霞那时候并没有自己的手机,给我的是她家的座机号码。
她打字并不熟练,常常是我发了好一会儿她才回复。
许霞跟我说,她要小心点,免得被家里人发现了。
她小心翼翼的样子让我觉得可笑,因为她其实并未答应我的所谓的“喜欢”。
她说,你跟你闺蜜在一起吧。
我问,闺蜜是什么意思?
她说,就是你哥。
我说,呵呵。
那个时代聊天,谁不发呵呵?
既高冷又有个性。
许霞发短信的时候,话比平常要多。
她说,你想我们做什么关系?
我说,朋友?
她说,我们不已经是了吗?
我说,那你说吧。
她说,做兄妹吧,你当哥哥,我当妹妹。
至此,我有了个无话不谈的妹妹。
我们发了很多信息,一部老年机,一部家用座机,承载了太多美好的回忆。
许霞说,那你提条件吧。
我愣住了,什么条件?
她说,她可以答应我三个条件。
许霞答应我三个条件,我已经用掉了两个。
其中一个的内容是,如果她以后有了自己的手机,要记得把电话号码告诉我。
第三个我说,暂时没想到,以后再说。
她说,好。
只可惜我没能等来以后。
小升初后,我被家里逼迫转去了镇上的中学。
住在亲戚家里,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亲戚家什么都好,只可惜我嘴笨,不会做事,免不了受斥责挨骂。
挨骂了也只能憋着,忍气吞声,找不到人述说。
恍惚间我还是更想回到那个小乡村,那条街上唯一的学校。
我的手机在上初中的时候,就换成了智能手机。
我的老年机已不在了,我心心念念的那台座机呢?
三:思念与遗憾
时间拉回现在,许霞的出现让我吃惊,这很大程度上来源于,她似乎一点没变,以至于在第一眼的时候,我就能将她认出。
我有些触电般地盯着她的背影,现实与回忆交隔,眼前的人与十多年前的那个文静、内敛、害羞的小女孩重合,我下意识地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因为她没有变,只是我变得陌生了。
这十多年来我年华虚度,一事无成,我被生活捶打,像头失去朝气的老牛,行动迟缓而暮气沉沉。
只有看见许霞的那一刻,我才发现自己并未成长为小时候自己眼中无所不能的大人。
我在生活中放弃,躺平,我失去了什么?是波澜壮阔的未来?是珍贵的童真,还是一文不值的过去?
痛苦使我回忆,回忆使我痛苦,我理应遭受唾弃,我是个背叛者,背叛童年誓言的人是我。
人无法与过去对话,而只能对过往种种报以思念和遗憾。
凡事皆有尽头,唯有思念与遗憾没有。
越是思念,便越是遗憾。
许霞唯一改变的,是她的性格。
那个连笑都要避着别人的女孩,如今也成长为了在宴席上能够毫不避讳、大方谈笑的女生。
成为了能够牵着小妹妹的手,照顾小孩子,独当一面的大人。
是啊,停滞不前的只有我而已。
其实我一直知道,我不是怀念许霞,我怀念的是那个意气风发,敢说敢做的小孩。
少年懵懂时做的梦最无畏,纯洁,无拘无束,管他信马由缰,任他自由放荡,也许幼稚,却并不可笑。
时间会拉长一切,回忆的胶片终有尽头,童年被剪辑,碎成了模糊的一块又一块。
其实我有好多事想问,最近怎么样,高中在哪上的,读大学没?工作了没?
电话号码多少?
但是都没有问,因为此刻我已成为了那个最内敛,最不爱讲话的人。
许霞是不是我童年碎片里最大的一块?
也许是,但我如今也只能报以深深的思念,以及无可奈何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