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报警声此起彼伏，医生护士在眼前跑来跑去，整个ICU只有他一个人站在那里一脸茫然。韩斌看了看表，已经9点多了，自己的带教老师还没有出现。这是他轮转到ICU的第一天，完全不知道从哪里入手，只好继续抬眼观察周围的环境：病房是全封闭式的，看不到外界的一丝光线，白炽灯代替太阳或者月亮挂在天花板上。几乎每个病人一台监护仪，吸氧吸痰必备，还有呼吸机、输液泵……
“小韩医生是吧？跟我来。”一个女声从背后传来，韩斌下意识转头去看，那个矮小的护士身影却已经匆匆地走到他前面去了。他只好亦步亦趋地跟上进了病房。
矮护士在一个病床前停了下来。床上躺着个五六十岁的干瘦老头，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放下手里的病历夹，护士开始手脚麻利地开始换输液瓶和集尿袋，趁着操作的间歇跟韩斌说着话。因为手头不闲着，话说得断断续续：“这两个月你跟着闫大夫……他现在在抢救，一会儿忙完了会过来找你……早上他跟我交代了你今天要做的工作，你这会儿先……嘿～”
护士托住老头身体的一侧，稳定地一使劲，把老头翻成侧躺。这老头看着瘦，个头却不小。护士闷哼一声，韩斌赶紧上前一步准备帮忙。
“别动！”护士厉声制止，语气里是不容质疑的威严，“他身上插这么多管子呢！没搞清楚状况前，不能碰任何一个病人！”
韩斌脸上有点窘，只好老老实实站在一旁，看着面前这娇小的女生撑着病人沉重的身体，翻开病人的衣裤，露出灰白的背部和臀部，检查有无压疮。
医院里有个老掉牙的笑话：这世上有三种人——男人，女人，女护士；在女护士的眼里这世界上也只有三种人：男人，女人，病人。医院里的女护士，尤其是ICU里作为顶梁柱的女护士，自然个个力大无穷身手不凡，也从来不会对躺在病床上的人体有什么性别顾忌。但韩斌毕竟是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面前一个弱女子搬得这么吃力，他却只能袖手旁观，骨子里那点骑士精神未免有点受挫。
仿佛看出了他的窘迫，护士偏过头来看了他一眼，朝病床的另一边努了努嘴：“你去那边，看清楚他身上连的管子，小心点别碰着了，然后帮我扶着这胳膊别让他倒下来。我得给他把这衣服换了。”
韩斌领命转到病床对面，才看清了这个凶巴巴的护士的面目——竟然是个清秀的小姑娘。
“请问……怎么称呼？”他小心翼翼地问道。这一年多轮转了好几个科室，带教老师性格各异，资深的护士们却都一贯是霸气十足，尤其是在他们这些青涩的住院医面前——日后这些住院医都要转成主治，副高，主任的，此刻不呼喝两句，日后可就没机会了。同事们常常笑称住院医对护士长总有点低三下四的斯特哥尔摩综合症，韩医生也早习惯了护士们高声大气地指挥得他团团转。
“我姓李。”护士麻利地剥下患者身上的病号服，换上一件干净的。韩斌才注意到她胸前小小的名牌：李璐。他想起还在读中学的时候有一部很红的医疗剧叫《都是天使惹的祸》，里面李小璐演的二货女护士让他记忆犹新，一度幻想医院里的护士都是那样甜美娇俏。好在现实生活很快粉碎了少年不切实际的幻想医院的女护士们都声若洪钟体似金刚，能胸口碎大石，徒手捏核桃。韩斌暗自笑了笑，恭谨地叫道：“李姐好！”
“嗯。”李璐面无表情地继续帮患者换上宽松的病号裤。两人都心知肚明博士毕业的的住院医年龄不会小，要是亮出身份证来李璐恐怕得叫一声哥。但医院这种地方的江湖规矩就是资历大过天。即使同样28岁，当住院医的韩斌还没有机会主刀大手术，护理专业毕业的护士可能已经在这个病区工作六七年了。经验为尊，恭敬一点总没有错。
“唉，又拉脏了。”李璐皱着眉翻看着病人换下来的裤子，秀气的眉毛拧了起来，转身要去准备擦洗的用具。
韩斌也闻到了老头身上的秽物味道，混合着垂死病人身上特有的陈腐气息，令人作呕。想着这毕竟是个男患者，他小心翼翼地把老头的身体放平，直起身来：“李姐，我来给他擦吧。”
李璐狠狠剜了他一眼，伸手把刚才的病历夹递了过去：“你是来当医生的，不是当护工的。这世上有得是能端屎倒尿的人，缺的是能治病的医生。我手上管四个病人，你都抓紧看一遍病历，免得闫医生过来还得重头开始讲。”
韩斌颇感尴尬，却也承认这小护士教训得有理，只好接过夹子开始认真学习。
“这世上有得是能跑腿查资料的小助理，缺的是能梳理清法理学的律师。”这边的餐桌上，丁东抛出了句类似的宣言，目光却盯紧了陈绍。
陈绍被他盯得有点莫名其妙。刚才聊完了人工智能的新思路，丁东话题一转，开始讨论起她们开发Lawrence的过程。显然，丁博士对于Jerry制定的产品开发思路很是不屑。
过去几个月陈绍主持的项目研发进展明显加速，靠的是纪大V和微博新晋网红“老罗Lawrence”从网上获得的大量法律咨询需求，由兼职律师和在校法律本科生组成的“工人智能”团队身体力行，指导着Lawrence这位人工智能与咨询人在线交流，相当于十多个师傅同时带Lawrence这徒弟。这比Jerry当初设计时让陈绍一个人指导Lawrence学习已经快了无数倍。但丁东显然很鄙视这种浪费宝贵人力资源的低效率打法：
“刚才我已经介绍过了，无人类干预的强化学习比有人类指导的学习效率高出百倍。你们请律师来干这种体力活，哪怕只是兼职律师，也是巨大的浪费！”
“可是，”看耿秋已经彻底被讲懵了，陈绍只好孤身继续挑战丁博士看似更高阶的开发理念，“法条和判例不像围棋象棋那么规则分明，每一局都有清晰的胜负可算。即使你把那2000万个公开判例全部录入给Lawrence学习，里面那么多人证物证，律师的抗辩，法官的解释，这些怎么能变成机器能处理的数据？一个官司的结果，可不是简单地把输了标成0，赢了标成1。”
平时陈绍这样挑战Jerry时，后者早已经暴跳如雷，恨声抱怨“跟你们文科生讲不清楚”了。丁东却不以为忤，反而流露出了赞许的神情，好像惊叹于陈绍竟然能提出这么直捣黄龙的问题。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舒服。”丁东笑得一脸和煦，“陈律师问的这个关键问题，其实就是我想邀请你们合作的原因。”
计算机专家停顿了一下，有些灼热的目光扫过眼前的前法官和律师，语调里有压抑不住的兴奋：“人工智能正在围棋领域超越人类，因为围棋的规则是清晰可计算的。我之前开发的AI法律助理，虽然学习速度远快于Lawrence，但因为我的团队缺少像你们这样真正懂法律、懂司法系统游戏规则的专家，所以学了这么久仍在最浅显的问题上打转。”
第一张底牌徐徐翻开。耿秋回想了一下那天的路演上丁东的团队介绍，有法律背景的成员都只是顾问，并非创始团队成员。而Lawrence项目正相反，她和陈绍自不必提，木兰所的多名合伙人也都有积极参与，只是唯一一位技术大牛Jerry却是兼职。这么说来，两个瘸子团队还真是互补。
“为什么律协规定在申请执业证之前只需要在律所实习一年？一年才能接触几个案子，能学多少东西？转正之后的年轻律师没有师父带怎么还能继续成长，而且成长越来越快？”丁东盯着两位律政佳人，语速飞快地抛出了这一连串的问题。
陈绍和耿秋对视一眼，全然不解对方在问什么。这是律所圈里约定俗成的人才成长路径，她们从来没有去质疑过，也早就习惯了这套成熟的培养体系。
“因为法理学！”丁东一拍桌子，满脸都是揭晓答案的喜悦感，“不管是司法考试，还是法学院本科的基础教育，教的都不仅仅是法条，更是法理！有了对法律思维、法律程序的深刻理解，实习律师就能举一反三，学一个案例胜过AI学一百个。所以陈律师，”丁东像看着宝物一样盯住陈绍的眼睛，“你的价值不应该只是Lawrence的陪练。这世上精通法律的资深律师那么多，可肯从律师楼里走出来钻研AI的，你是我看到的第一个。你的任务应该是解构法律的底层规则，把它变成像围棋规则一样，让AI能够理解的逻辑。就像妈妈养孩子一样，教给TA这个世界的基本规则，然后放手让TA自己去闯。”
陈绍放在桌上的手不由自主地握了起来，感到手臂上的汗毛都根根竖了起来。丁东说的这套理论她不是没有想过，却始终无法看得这样透彻。今天听着丁博士一个又一个精妙的类比，她终于明白问题在哪：自己和Jerry之前讨论了几个月一直没能激发这样的灵感，一方面固然是因为Jerry骨子里并不相信她这文科生真的搞得懂AI，自然就懒得跟她进行互相启发的头脑风暴；另一方面，实在是她和Jerry都对法律和IT这两个领域太熟悉，熟悉到从来不曾像丁东这样去对显而易见的事情追问为什么。
常常有科普作家将AI比喻成人类的婴儿，殊不知上帝造人时，在看似天真纯善的婴儿体内预装了多少老谋深算的基础算法。而人类的创造力却粗浅了很多——AI是真正的一张白纸。希望AI律师像人类的小律师一样成长为大律师，先得解构初出茅庐的小律师们脑中预装着的已经积累的人类数千年法学思想。这么浅显的道理，她之前竟然没有想明白。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耿秋对AI下的功夫远不如陈绍多，此刻自然理解不了陈绍正在经历的思想震动。只是平时看多了麾下Jerry和陈绍两员大将的互动，往往是Jerry暴躁指责陈绍对AI不懂装懂，陈绍默然不语，脸上却写满不服气的讥诮。如今初见面的丁码农和陈律师相谈甚欢，她心里一动，觉得合并也许并不是一件坏事。
“听说你们的CTO周末才会来公司上班？”丁东的问题把两位女士从各自的沉思中拉了回来，话音里俨然有点瞧不上的意思。
陈绍解释道：“Jerry是我们的Moonlight合伙人。这种技术大牛我们暂时还请不起全职的，所以他都是利用下班后和周末给我们提供指导。”虽然合作这大半年跟Jerry的交流算不上愉快，但必须承认Jerry算是她的AI启蒙老师，更亲手打造了Lawrence的内核。尽管内心里她已经隐隐承认了丁东是比Jerry更厉害的大牛，但在这敌友难辨的关头，她可不想灭自家锐气，长别人威风。
丁东嘟哝了一句，隐约是什么碗里、锅里，想来不是什么好话。看对面的两个人脸上不太友善，他也就收了同行相轻的态度，发出下一次见面的邀约：
“那我周六早上再来拜访，麻烦二位邀请上贵公司的CTO，咱们详细讨论一下合并的事？”
看来正式的谈判即将拉开帷幕。耿秋和陈绍再度对视一眼，点头表示同意。丁东似乎对这趟拜访的成果颇为满意，笑容可掬地站起身来：
“二位美女如果对我选的咖啡还算满意的话，那我周六再带给你们当早餐。另外，周六中午我请你们吃点精致的吧，千万别再选这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