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事儿没完！
手机弹窗跳出来这一个消息，在漆黑的房间里格外刺眼。
床对面的空调指示灯像是鬼火，27摄氏度的冷风吹在我身上，让我的胳膊上冒出来了小小的鸡皮疙瘩。
“是谁？”
我起身拿手机的动作虽然很轻，但是妻子的睡眠更浅。常常我一个翻身，就将她从睡梦中拽醒。
这是没有安全感的表现。
我摸索着打开床头灯，笑着回答她：“朋友，问我们今天玩得怎么样。”然后用手把被子给他往上掩了掩，盖到她雪白的脖颈处，“睡吧，明天还要上班。”
妻子用埋怨的眼神注视着我，就好像我刚和她认识的那个夜晚，她也是这样，嘴里不说话，但是眼睛却什么都说出来了。
“不会有事的，我去跟他们调解。”
我就知道，瞒不过她。
“明天我陪你一起去吧，我看他们一家人也不像好说话的。”妻子咬着嘴唇，像是想到了那家人咄咄逼人的气势，往我怀里游了过来。
“放心！不看看我是谁。”我点了一下她小巧的鼻头，调侃道：“大学的时候我可是最佳辩手，动嘴皮子我可没吃过亏。”
妻子弯起了眉毛，仰起小脸假装生气，作势还要咬我。
“嗨，你个小疯狗。”我把她的头压下去，顺手又搂住了她。
“下周末我们去哪儿呢？”我用两根手指挠着她的下巴，把她逗得咯咯乱笑，然后缩紧了脖子道：“我们去游乐园玩水上项目好不好？”
“好，那你现在赶快睡觉！”
妻子晃晃身子，从我怀里挣脱，“吧唧”在我脸上亲了一口，扬着笑脸又滑下去睡了。
我伸手去关床头上的灯，瞥到了手机上新蹦出来的消息，粗鄙的言词和嚣张的语气像是巨石压胸，令我憋得烦闷。
2
环北路和中星路交叉口不起眼的地方，安眠着一间小小的咖啡馆。
这家店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如果非要说有一点不同，那就是光照十分充足。每到了下班时间，太阳便毫不吝啬地将余光施舍到店内。
我跟对方约了这里，店老板认识我，跟我打招呼：“一个人？”
“两个人。”我微笑回应。
我特地挑了一个还被太阳眷顾的位置坐了下来，希望能够借着光亮的帮助，仔细地观察对方。我要知道，他们到底想要什么。
我才刚坐下，门口的风铃又响了起来。皮鞋与木质地板来了个亲密接触，“噔噔噔”的声音往我这边过来。
我抬头一看，他和他的皮鞋一样趾高气扬，冒着光的背头像是刷了一层鞋油，乌黑浓密，闪闪亮眼。
他坐下之后，老板送过来两杯咖啡。放下之后疑惑地看了我一眼，仿佛在说：我还以为是你妻子。
“我擅自帮你点的，老板的手艺不错，你尝尝怎么样。”
他低头嗅了嗅，像是猫狗在进食前的小动作。
“你是男生的父亲？”我昨天并没有见到这个人。
“我是他的姐夫，我姓王。”他仰靠在座位椅背上，皮质沙发往里面凹陷了许多。
“是这样，王先生。”我双手交叉在一起，身子微微前倾，道：“昨天警察让我们私下调解，如果不成，就等处理结果。我和妻子已经当面道歉，不知您那边还有什么要求，都可以说出来。”
“你打完了小孩，道个歉就完事？”他尾调上扬，满不在乎地说：“你一个大人，当着所有人的面，打两个小孩子。”他顿了顿，接着说：“先不说打得严重不严重，就是这心理上的影响，得多久才能抹去？”
我端起咖啡，嘬了一小口，苦涩的味道瞬间激活了味蕾，让我压住了心中的火气，平静地问他：“那你们那边想要怎么办？”
“我们也是想要你道歉，但是，你们得录制一个道歉视频发给我们。然后再赔偿一点精神损失费就行。”
听到这，我气急反笑，道：“赔偿精神损失费可以谈，但是录制道歉视频不行。虽然我动手了，但是你们昨天也打了我妻子，退一步说，冲突还是因为那两个小男孩而起。我们能当面道歉，已经是很大的让步了。”
大背头透过他那副金属框架的眼镜盯着我，眼中有不屑，有嘲讽，隐隐约约，还带有一丝疯狂。
我讨厌别人用掌控一切的眼神玩弄我。
恰在此时，我的手机响了，是妻子单位的同事打来的电话。
“你快过来！有人来找康医生的麻烦了！”
我抬眸，正对上他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
3
从这里驱车到妻子的单位仅仅需要十分钟，如果不算红绿灯的话。
车子刚在医院门口停下，我便听到里面传来阵阵喧闹。妻子的科室比较靠近大门口，从我下车的地方正好能够看到里面的情况。
是昨天男孩的母亲和姐姐。
肥胖的妇人双手叉腰，堵在科室，门口破口大骂，污言秽语不堪入耳。腰上的肥肉也许太久没有见过此等令人兴奋的场景，激动地在她身上跳起了舞。
男孩的姐姐倒是有模有样，在一边拦住了前来了解情况的张主任。
“主任，这个医生人品不行，怎么能够入党呢？”男孩姐姐指着科室外面挂着的医师简介咄咄逼人：“这个女人勾引未成年人，道德败坏，党组织怎么能容得下这种没有脸皮的女人？你们医院也要趁早把她开除掉，省得她玷污医院的名声，把你们这个科室搞得乌烟瘴气。”
“我们招人，自有方案，不用你们指手画脚！”张主任被她叨叨得头疼，但是碍于男孩姐姐胸前不断往他身上顶的两坨风干的肉块，又不敢随意乱动。
“贱婊子！骚女人！狐狸精！勾引我家儿子！还打人！你当个狗屁的医生！不要脸！”妇人的声音尖锐又刺耳，旁边的患者生怕受到波及，往外站了站。一边退，一边往里面伸着脖子看，想要一睹这医生的真实面目。
我一路小跑到人群外围，拨开那些看热闹的人，刚走两步，就发现妻子从科室里面走了出来。她的目光穿过像门神一样站着的妇女，落到了我身上。
像是南归的候鸟，终于栖到了温暖的巢穴一般安心。
“啪！”一声响亮的耳光，让全场都静了下来。
“你他妈的找死！”我拉开那些挡在我前面的人，两步冲到妇女的背后，扯住她的头发往后甩，但是却被头发上的油汗卸掉了大部分的力，她往后趔趄了几步，索性直接往地上一坐，不起来了。
“疼不疼啊，别怕，没事了，我来了，别怕。”我搂住老婆，额头轻轻抵着她的头顶。
此时此刻，男孩的姐姐也不再纠缠张主任，而是掏出手机，边拍边说：“打人了啊，打人了啊，医生老公打人了啊！”
“你胡说什么！我告诉你，这儿有摄像头，记录得一清二楚，你把手机收起来！”张主任站到我旁边，轻声安慰道：“康医生，这事儿医院给你做主，绝不能让这种泼妇随便泼脏水！”
一瞬间，围观者的叽叽喳喳，男孩姐姐的念念有词，妇女的哭天嚎地和主任的关心问候，像是拧成了一股绳，勒紧了妻子的脖子。她神情恍惚，脸色发白，眼神空洞，茫然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走，我们回家，回家就没事了。”我扶着妻子穿过人群。
看到我们走了，那妇女的哀嚎戛然而止，接过男孩姐姐递来的水一饮而尽。
回到家中，我先是跟领导请了几天假，然后又给张主任打了个电话帮妻子请假。回到卧室的时候，妻子双手紧紧握着坐在床边，眼中噙着泪水，脸上的红肿退了大半，五个指印清晰可见。
“他们凭什么打人啊！在门口骂了那么久，我都不还口，我只想好好解决这件事，为什么上来就要打人！”
“我做错了什么吗？那两个男孩手脚不干净，没教养，就该是我受委屈？”
“整个单位的人都看着呢，他们为什么那么坏啊！怎么会有这种人啊！你说，为什么啊！”
没有人回答她，因为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会跑到单位闹。我又想到了昨天晚上的那条消息。
我走过去坐在她身边，轻轻搂住她，说：“我帮你请假了，你去咱妈那儿住几天，这事儿交给我就行。”
妻子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所有的屈辱在这一瞬间都释放了出来，埋在我怀里哭了好久，累了才躺在床上沉沉睡去。
我发了条消息，约大背头明天还在咖啡馆见面。
4
“这样，你们说个数，我们赔精神损失。”
大背头还是像昨天一样的姿势凹进沙发椅背里面，不合身的西裤让他的二郎腿看起来极其怪异。
“只有精神损失不行，还要道歉视频。而且我听说昨天你还打了我妈，这也要赔钱。”
“道歉视频不可能。我们前天肯当面向你们道歉已经是最大的让步了。至于昨天的事，是她先动手打的我妻子，我才拉了她一下。”
“我才不管谁先打的谁，只要你打人了，你就要赔钱！还有道歉视频，一个都不能少！”
“好，赔钱可以，道歉视频你就别想了。”
大背头又露出那种满不在乎的神情，慢慢道：“不可能？那咱们就耗着。”
我压住胸腔中蹭蹭往上窜的火苗，深吸了一口气。耗我没关系，但是妻子胆小善良，这样闹下去，迟早都会被身边的亲戚朋友之道。
对方也知道妻子爱面子，他们用无耻做的棍子，就等着把脸面戳破。
“你讲不讲理？”我知道这是一句废话，大背头明显就是抓住了我们不想把事情闹大的弱点，一直在蹬鼻子上脸。
他也不说话，冷哼一声，自顾自地玩着手机。
我见他这个样子，懒得理他，便起身往门口走去，想抽支烟冷静一下。
还没把烟点着，岳母那边打来了电话。
“喂，妈？”我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你快回来吧！康康出事了！”
5
我在医院见到了妻子最后一面。
500片安眠药，足以让她这辈子都醒不过来。
我手里拿着她的手机，看到了满屏的谩骂消息，一条接着一条，在她走后还像跳蚤一样在手机屏幕上乱蹦乱跳。
“NMSL”
“小三都不当，直接去勾引未成年人？”
“医生不是应该救死扶伤吗？你为什么打人？”
“小孩不懂事，碰你一下能咋了？身子指不定被多少男人摸过，骚婊子立牌坊！”
“康安情，家住阳德市淮安街青空花园5栋301，手机号码***********，工作单位在阳德市第一儿童医院，大家一起去谴责这个道德败坏的女人！”
……
我的手哆嗦着，这一条条恶毒消息像汽油一样泼在我身上，而在那个APP上面的视频，则是点燃汽油的一把火：视频的主角是男孩的母亲，她哭诉着自己的孩子在游泳池被打，上门讨回公道，却又被打了一顿。画面一转，就回到了昨天在科室门口，她自己坐在地上的那一幕。
我牙关紧闭，气得说不出话。
岳母趴在床上泣不成声，岳父则叨叨着：白发人黑发人，眼睛红了一圈，看来早已大哭一场。
视频被多数人转发，其中不乏有本地著名大号。不一会，我的手机也弹出了消息，朋友同事和家人纷纷问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没什么事。”我一一回应。
“这事儿没完。”我关上手机，平静地想。
6
“据本台记者报道，阳德市银川路的阳光花园最近发生了一起灭门惨案，一家六口全部被杀。”
“死者是李某某和他的妻子儿女，还有他的女婿张某。”
“凶手作案手法极其残忍，并且肢解尸体，至今还未找全。”
“不过凶手已经自首，正是前些天因为事件反转而登上热搜的康医生的丈夫，王某。”
“前段时间阳德市第一儿童医院的医生康某某因死者李某某家人的诬陷和网络暴力而吞服安眠药自杀身亡，但是在后续监控视频的公开后，网络上的舆论又是一边倒，对李某某的妻子口诛笔伐。”
“王某起诉李某某之后，却被以未有证据能够证明康医生是因为舆论压力而自杀，所以被驳回。”
“而这起灭门惨案发生之后，有知情人爆料称，李某某家权大势大，所以才对康医生一家纠缠不休，采用这种卑劣手段。并且打点关系，让王某上诉无门。”
……
7
不知道他们找到那些手指没有。
审判结果下来了，枪决在我意料之中。
我把六十根手指摆成了一个祭，留在了妻子的碑前。
舆论的反转逼不死他们一家，法院也不想制裁他们，我就只能自己动手了。
不过唯一可惜的是那些暴民到现在还吃着人血馒头，只要有网络，他们就一直饿不死。